第365章 请命

“对,以后你们的家人过来,便是住在这里。沿这条河往东,这一片,到那边那个土垅,都是你们的地。人来了,开出了地,我再与衙门里的人过来为你们登记造册。”祝青君耐心地对一群老兵说。

一个老兵突然问道:“你做得了主?衙门听你一个女娃娃的?”

祝青君安排他们这一队兵士忙了一个上午了,已解释得口干舌燥,听到这个疑问,她也没有特别的生气,类似的话她已经听了许多遍了。此时也拿出说了许多次的解释来:“大人派了我活计,自然能安置得了你们。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大人。”

老兵们这才点点头,慢慢地散去。

祝青君抄起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大口冷水,冰水入喉,心肺一片清凉。

她收起了手上的图纸,翻身上马,与几个同伴一同回到行辕,天色暗了下来,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她得回去再把今天的事情整理一下,与苏喆等人碰个头,把进度报上去。

回到了行辕,灯烛已经点了起来,她们简单地碰了个头。林风道:“回来啦?就等你了。你每天都回来得晚些,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祝青君摇了摇头:“没有。”

“那走吧,陈大郎也回来了!项二还把项渔那小子带来了,顾大哥今天也过来回事,今天一定有加菜!”

到了堂上一看,位子多了四个,正在往桌上摆的菜也多了两样,从四菜一汤变成了六菜一汤。

出门在外,祝缨吃饭越发的简单了,量是足够的,样式却不是很多。她也跟大家吃一样的,也没人说什么。她觉得四菜一汤已经不错,今天加到六个菜,堪称奢侈。

认识的人彼此打了个招呼,顾同与卓珏正亲密地说话:“怎么样?学着不少东西吧?我可羡慕你啊!能跟在老师身边。我有好久没有聆听教诲了。”

卓珏整天累得像条死狗,眼睛倒还亮,话却说不大出来了——干这活儿,费嗓子。

他气若游丝地说:“这些兵,嗓门儿太大了……”

想给一群大嗓门儿解释清楚、安排明白,他不得不抬高调门,日复一日。

顾同直乐,拍着他的后背说:“累是累,可是值啊。”

陈放那边同项乐正与项安说话,项安道:“阿渔与二郎同住吧。”

项乐道:“好。”

陈放道:“我要有个侄子,也该带过来的!”言语之中颇多惋惜。

他与项乐路程比顾同短,回来得却比顾同要晚,两人在京城一番活动,陈放见父亲、见岳家,又与亲友,项乐则要与赵苏碰面,又为祝缨在京城办一些事。他因这次北上的机会,被祝缨趁机保了个官身,消息传到老家,整个项家都喜气洋洋的。

项大郎当机立断,把长子项渔给踢到了京城,让项渔相机投奔二叔项乐。项渔到京之后,先把自家生意理了一理,正琢磨着购买几百石的粮石,作为“军资”乐捐一下,以此为由去找项乐。

项乐回京了。

等到叔侄二人与陈放抵达行辕,已经进入二月了。项渔又汇报了梧州、吉远府以及别业的一些事情,捎带了一些别业的信件、物品之类,现在正在祝缨的书房里说话。

一片其乐融融。

项乐抽空对祝青君说:“老夫人不放心,又打发了二十个人过来。都是老侯叔教出来的。”

祝青君道:“那咱们人手就更足了。”

说话间,祝缨与项渔都出来了。项渔一脸的高兴,虽然没有见到他的朋友祝炼,但是既然来了,那就有的是机会了!他又拜见顾同等人,与熟人林风等打了招呼。

祝缨道:“既然来了,就干活吧。正好,人手紧呢。耕牛、种子、农具,都要有人督造。”

说着,她又看向了顾同,顾同忙说:“派给我们府里的,我都能理会得!不用他们再费力。”

祝缨又点一点头,对祝青君道:“家里又来了些人,你与阿文、阿银两个商量怎么安排。”

“是。”

“吃饭吧。”

…………——

一餐饭吃完,祝缨依旧有事忙,她又召了些北地子弟,与他们议一议转运等事。

包主簿回来了,先向祝缨汇报与大营那里打交道的情状:“以下官所见,郑侯来后,士气、风纪比先前好多了。咱们征发的民伕也没折损多少,以往有遇着将校心情不好鞭鞑的事情。现在他们对我们倒客气。都是看大人面上。”

祝缨道:“他们本来就不该拿百姓出气的。”

接着,又有几名主簿、録事汇报他们的遇到的问题。又有督造粮仓的汇报进度之类。

待到议完,祝缨自己留下来写些公文。向政事堂、皇帝汇报的功课是必不可少的,使职在外,尤其还讨要了好些权利,又与大军沾边,祝缨旬日一奏,每次两封奏疏,侧重点各有不同。

给皇帝写,要问候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健康,同时写自己为君分忧的心意。然后才是写正事,除了自己安抚北地的事情之外,还要写一写郑侯大营的事。写一下士气好了不少,士兵仍然辛苦之类。报喜也报忧。

给政事堂就罗列大量的数据、进度,偶尔杂夹着又办了几个无能的官员。

她并不总向朝廷要官,只把一些低品级的官位批量向朝廷打个申请。更高一些的,她都单独与姚臻勾兑。

灯到半夜才熄。

书房外面,已经散了会的北地官员们也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边走边聊。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初次为官,包主簿每每提醒这些年轻人:“你们哪里知道这样的上峰有多么的难得?!累是累一些,却总是值得的。世上多得是给你惹事生非却要推卸责任给你的上司!还苛待下属。咱们遇到这一位,是机会来了。”

包主簿一位远亲族侄小声说:“叔,咱们是不识好歹的人么?看大人到了之后,才几天功夫?四州秩序都好了,也没见有逃荒的人了。”

另一个年轻人道:“是,大人样样都好,就是对南人太关爱了。”

包主簿一看,这位是不太认识的,仍是说:“什么南人北人的?都是大人的人!你自成一派,还要大人理会你?上峰怎么会喜欢窝里斗的下属?都盼着咱们拧成一股绳好干事呢。”

年轻人道:“我倒也不是说别的,卓郎他们还罢了,苏娘子说是头人,蛮夷风俗也忍了。那个小祝娘子,我打听了,也不是大人的妹子,也不是大人的侄女儿。是收留了赐了姓的,如何能支使咱们做好些事?”

祝缨此来,自然有人打听她的情况。祝青君的来历没什么好瞒的,也并不复杂,同姓,不是家人,那大概就是忠仆了?

要是个男仆也就算了,还是个女的!北地仕子是觉得别扭的。

包主簿道:“那你们还不打起精神来?做事不如一个丫头,还能说嘴?大人是要能做事的人。”

包侄子说:“陈大人回来了,要是他能代了这一位就合适了。”

包主簿道:“乱说什么?”

一行人边说边走,越走越远,祝青君按着刀柄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

她缓步到了祝缨的书房外面,对守门的随从说:“我来回安置新人的事儿。”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她的声音:“青君么?进来吧。”

祝青君进了书房,先把炭盆给拨一拨,让炭烧得旺一些,然后说:“都安顿下来了,男女分开,他们的官话说得还不好,先不叫他们领太难的差使,在行辕里帮着做些事,过两天熟些了,再请示。”

祝缨道:“好。你每天回来得都晚,是遇着有人刁难了么?”

祝青君笑笑:“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见着我年纪小,总要多问两遍才肯信。”

祝缨看一看她,道:“唔。什么时候觉得吃力了,回来告诉我。”

“是。”

…………

祝青君回去之后,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又往头一天去过的只有一个雏型村庄去。这里离行辕很远,开荒么,得荒。老兵们虽然是老弱病残,修个房之类还干得来。

祝青君这里统计了他们的籍贯,有无家口之类,统一汇总,到时候一块儿把他们的家人捎过来。

今天结束得稍早些,祝青君回城的时候天还明着。她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先回吧,我再逛逛。”

众人以为她年轻姑娘爱逛街,都点头离开,祝青君也跳下马来,牵着马慢慢地在街上走。

行辕所在治安极好,小偷都比别处少。她信步而行,偶遇到一对母女正抱头痛哭,一旁一个妇人道:“你们哭得也够了,再哭,主人家就不要了。”

祝青君心头一动,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妇人见她模样也周正,还牵马,衣服也没补丁,还佩着几样饰物。也耐性地说:“已经是主人家的人了,又不舍得。常有的事儿。在家要饿死,到了主人家,还有一口吃的,拿了这身价,家里也能吃上饭了,对彼此都好。”

祝青君沉声道:“怎么会还有饿死人的事呢?不是减了赋税?”

妇人道:“对啊,减了,可她家遇着事儿了。怎么熬得到秋天呢?秋天收成再不好,也是没办法的。”

看到家贫不得已而卖儿卖女以为给一个身价就能救全家,这是不对的。因为被卖的这个人,她自己也是要吃饭的。这一份钱,够全家多久的呢?

祝青君问道:“她身价多少?”

正在哭的母女俩都看了过来,一时有些迟疑。祝青君看那个母亲,面相不太像是北地人,像,但不多。女孩儿十二、三岁的样子,依稀有点母亲的影,面目普通,没疤没记号。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一般的市价也就几贯。祝青君摸了摸身上,钱没带够。她反手把辫子从脑后捋到了身前,不错,发梢上头系着几颗小金珠子。

祝青君先问:“借问哪位是买家?”

路旁铺子里的一对老夫妇说:“既哭成这样,小娘子又有心,我们便不要她了。”

祝青君对他们道了一声谢,把金珠子解下来,对那个母亲道:“先拿着这个,撑到秋天吧。”

秋天有了收成,应该就能缓过来了。

她又给了牙婆一把钱,权作赔偿。

那母亲拉着女儿对她叩头,祝青群将二人扶了起来,带她们离开围观者的视线,寻了个小茶铺子坐下,要了些吃喝。

那母亲口音有一点怪,话倒说得清楚,一个劲的道谢。

祝青君一直看着这个母亲,问道:“她父亲呢?”

“上个月,刚走了。”

祝青君看这母女俩都没有戴孝,那母亲说:“送到主人家里,怎么好戴着孝呢?”

祝青君感叹了一回,与她们聊一聊,又问了一些事,才知道这母亲竟是个胡人。

“不打仗的时候,处得都还好,哪知道养下孩子还没长大,就开始打了……”

这女子在胡地也是种地的,收成不好、养不活,一番波折嫁到了北地。丈夫家也有几亩薄田,日子比在胡地要强些。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胡地很苦么?”

“苦,”这女子说,“租子要交五成。自己种的东西贱,外头要买些东西又贵且买不到。”

祝青君与她聊了许多。

在北地,朝廷定的赋税在账面上是不高的,但是东加西加,最后能收到一半。可胡地更狠,人家账面上就收你五成,再东加西加,产量还没有北地的高。丰收的时候日子都紧巴巴的,一旦有灾,是真的要饿死人。

不想饿死,就去卖身当奴隶。胡人里的奴隶也比北地的奴婢过得惨。朝廷法度,主杀奴还得问个罪,虽然有许多脱罪的方法,但是也说这是不对的。胡地主人随便打杀奴隶,不用负任何刑责,赔点钱了事。比当年“獠人”对奴隶也没好到哪儿去,只是不太流行拿奴隶放血祭天罢了。

但是呢,普通人种田,日子又比放牧强点儿。

胡人牧牛羊,但也不是谁都能顿顿吃烤全羊的,就像农夫种田,但能吃得上山珍海味的绝不是农夫本人。

所以北地苦,胡地只有更苦。

自己守着一群羊,躺草地上晒太阳,不用干活羊就自己长出肉来了,想走了就到处跑,自由自在?不存在的。

会有风雪,牲畜也会有疾病,一不小心就都死了。要到处地跑,人来回奔波也更容易生病。

所以这个女子嫁到北地倒也安心,儿子夭折了之后又生了个女儿,虽然北地有灾,但女子觉得比在胡地还要强一点。

不幸丈夫发病死了,她一个寡妇,还是胡女,才犯边的异族是她的族人,她还带着一个女儿,日子眼看是过不下去了。

祝青君问道:“她叫什么?”

“小凤。”

祝青君点了点头,又问了女子的名字,打算带她们立个女户。寡母、孤女,北地再民风淳朴,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她打算帮一帮。

她给母女二人找了个客栈住了一晚,次日,带着她们去办了户籍,特意从顾同那里借了人,给母女二人送回家去。

顾同忙得满头包,没细问就答应了。

祝青君将事办安,觑着一个祝缨得闲的时间,又到了书房外面。

……——

祝缨正在翻看从项渔那里收缴来的京城小画书,将书一合,放到了桌上。

祝青君鼓起勇气,道:“大人,我……嗯,我想,求一个差使。”

“哦?手上的不想做了?”

祝青君摇了摇头:“我会做完了,等到种子播下去,我想领押运粮草,又或者到边城探路的差使。”

祝缨道:“原因。”

祝青君道:“我现在领的差使不是不好,要是在梧州,会更顺利。现在,他们心里拧着劲儿。我……我认得路,在路上走着更自在些。”

“就这?”

祝青君抬起头来,目光中是一片坦然:“我在您身边的这些人里是特殊的。别人的出现都有缘由,唯我没有。别人身上都有官衔,我没有。譬如卓郎君,出身没得说,正经读书出来的官员。譬如阿喆,虽然是个女子,却是将来的头人。

他们名正言顺。只有我,女孩子、奴隶出身,因缘际会才得见识这一片天地。做个仆人又或者跑个腿还没人说什么,叫我如苏喆她们一般领着官方的差使安排人,便会引起种种的质疑。

便是做得好了,也……不过如此。阿喆他们,做得好了,能顺着领更大的差使。我,哪怕做好了,您以后更不好安排好。”

祝青君深吸一口气:“与大营相关的就不一样了!老天要收回一个人的命的时候,不会管是男是女、是高贵还是卑贱。杀人的时候,一刀子进去,该死就是死。

我想做官!就像老师、像江娘子她们一样!我想从最明白的、最清楚搏命的事儿干起!郑侯大营的兵们是冲杀在前的,我就未必没有机会了。”

祝缨道:“唔,不错,不过不能你自己一个人,把行辕里的娘子们聚起来吧。都不是什么娇娘子。官职,我现在且给不了你,你以行辕的名义去办差,听我的令,不许擅自行动。有功我便为你表功。”

祝青君身体僵硬,目光却很激动。她一直知道祝缨是纵容她们的,甚至在帮她们。她才大起胆子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但是能够得到首肯,还是让她觉得惊喜。

“大人!”

祝缨点了点头,道:“没有谁是应该卑贱的。去吧,把手上的活干好,与项渔办个交割。”

“是!”

……——

祝青君变得愈发忙碌了起来,她与项渔两个将负责的村子跑了个遍,又接了部分老兵的家眷——还有一部分是没有妻儿的。又督造住所,起了个头之后,将事务都移交给了项渔。

便在此时,郑侯那里移文过来给祝缨,胡兵有异动,他又调了人马往边境上前移了三十里,要将粮草续上。

祝缨便派祝青君押送粮草,往北境而去。

祝青君带着几十名女子押队,路上不免被人指指点点,她也不在意。除了这些姐妹,押运队伍里的人手都是她挑选过的,皆是她安置的老兵,都是认识的人。

祝青君启程之后,朝廷又派了人过来给祝缨宣旨。

这一回来的是余清泉,一路风尘仆仆,见面之后便对祝缨道:“恭喜。”

祝缨道:“夸我呢?”

余清泉笑道:“当然。有旨!”

行辕忙准备了起来,余清泉一脸正经地宣了旨——政事堂加祝缨为营田使。

祝缨接了旨意,与余清泉坐上叙话,祝缨又恭喜了余清泉。他如今不做御史了,资历熬够,被安排到了吏部。

余清泉道:“原本陛下、政事堂都担心北地乱相蔓延,不想您将事情办得如此漂亮。王相公说,办这些事情,还得是您!临行前见了窦尚书一面,他还夸您呢,说,原本很烦与那群丘八磨牙。有您在,方便多了。”

“他不骂我就不错了,他可没少为难我。”

余清泉笑道:“您也为难他的呀,扯平了。”

祝缨道:“那请告诉他,就算开荒了,一时半会儿也是不能见效的,怎么也得过个五年十年的。现在天时不太好,得让百姓缓过来,事情才能长久。”

余清泉道:“好。”

祝缨叹了口气:“本来是顺手干的事儿,做亦可、不做亦可。如今再加一职,竟成非办不可了。”

余清泉有点羡慕地说:“我看您乐在其中。”

“迫不得已。要我安抚,怎么安抚?郑侯那里又裁汰下这许多的军士。没吃没喝的不行。窦尚书抠门得要命,让他一直拨钱粮来养流民,他非吃了我不可!没办法,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那也得能想出办法来呀。”余清泉说。

“别净夸我了,京中可还好?”

余清泉道:“还好。郑侯北上,郑相公也消停不少。眼下还算太平,京城也还宁静。北地控住了,恐怕不蔓延,就一切都好。”

祝缨点了点头,道:“既要做事,便要任人。我将屯田诸事理一理,劳你稍等两日,为我将奏本捎回。”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