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官员的脸色都不是很好,几位刺史都板着脸看向祝缨。
祝缨对他们点了点头,说:“何必这么惊讶?我不但是安抚使,还是采访使。话我放在这里了,给所有人一个机会,把我的事办好了,功过我自会斟酌上报。”
官员们互相看了一眼,神色稍安。
祝缨道:“卓珏。”
卓珏拿出了祝缨出使的敕书,开始诵读,所有人马上起身行礼。一个一个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读完了,祝缨接过了敕书,问道:“谁要看?”
阳刺史忙说:“先时已有文书来命我等襄助天使。”
祝缨点了点头,把敕书又交给了卓珏,卓珏捧了敕书站在她的身边。祝缨对阳刺史等人做了一个手势:“先小人后君子,现在该说说咱们的正事儿了。项乐,报。”
项乐嘴皮子利落,报的是一些账目,都是祝缨从户部那里抄来的,各州、县的人口、田亩数,以及历年的税赋,又有报灾的情况。
祝缨道:“我也是从地方任上回京的,咱们便说些实在的吧。你们现在手上的实数究竟有多少,自己有数没有?”
王刺史忙说:“下官辖下受了兵灾,与往年差得太多,天使见过的,边民实惨!”
丘一鸣等人也显出了些悲伤的神色,想起了胡兵又是愤愤。
祝缨问他:“你手上有多少,总不能颗粒无收吧?莫与我哭穷。现在是讲实话的时候,胡兵纵火之后尚且能收拢些余粮,你手上有多少?我会统筹北地四州的钱粮诸事,朝廷官员,也要拿出担当来!我只与能做事、能做主的人说话!谁在这个时候还做小儿女态,只知道哭哭啼啼撒娇弄痴地讨糖吃,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王刺史的脸难看得要命,还是说:“今年又有旱灾!收成只有丰年的七成,边境几县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算是绝收,能收上的只有两个县。”
祝缨道:“好。”
然后阳刺史与另外两个刺史也报上自己的情况,另有一州也有一城被胡兵洗劫过,也报了灾。阳刺史又说:“因知胡兵纵火烧粮,各县为防意外,只好抢收,收成愈发不堪了。”
一旁,项乐飞快地摸开了腰间的招文袋,抽出笔来记录着。
待所有人都讲完,祝缨道:“我知道了。诸位各位报上的数准确吗?不是信不过诸位,诸位也知道,而是下面层层上报,必有些余量。咱们现在说的是实量,接下来是要分配的。做得好不好,也是考核各位能力的标准!今年诸位的考核,要是拿到吏部去,恐怕是不大好过的。与我说明白、把我的事办好,吏部那里,我具本为你们争!”
王刺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下官说的应该……是准的。”
阳刺史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门外,旗杆上挂着两个荡秋千的人,叹了口气道:“我虽未受兵祸,可是……”
祝缨道:“嗯,知道了,给你减一成的量。时间紧急,容不得咱们仔细摸查了,只好放些余量。图来。”
一张北地的舆图被摆开了,祝缨提起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以县为准,分为三类!”
她将整个北地划作三个部分,第一类就是临敌最近、被洗劫过的,这些地方今年得其余地方支援。第二类是离内地近的,保存得比较完整,这些地方的赋税按比例征收,是有比较大盈余的地方。第三类介于两者之间,赋税减少,在保证收支平衡的基础上,有少量的盈余以防万一。
各县都有具体的数额。
分配完了,祝缨问道:“如何?使君对各县的情况,应该还了解吧?”
这个,还真不是特别的了解。阳刺史道:“天使稍待。”他很快回头,对手下的县令使眼色,县令开始报自己县的数目。
王刺史也开始掏袖子,翻出具体的数目。
在此基础上,祝缨与四位刺史又将数目做了些调整,定了一个调子。
然后是关于征发人伕,丁役是要征的,各地冬季修渠是一件,粮草转运又是另一件。此外还有留一些备用。因为打仗,必会有临时的征发,所以要留一些民力。同时祝缨又安排:“要准备冬衣、被褥之类以过冬。”
王刺史道:“是呢!四城被洗劫,这个冬天难熬的。”
又是一番商议,数目又定了出来。祝缨特意要了一些余量:“今年大家都过一过苦日子吧,各衙司的俸禄照发,多余的让他们把手都缩回去,共克时艰。”
祝缨自始至终没有提“抑兼并”的话题,却说:“萧何之所以贵重,因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沛公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得秦图书也。诸位一定要慎重。”
众人唯唯,阳刺史看了王刺史一眼,两个难兄难弟都被折了点面子,交换一个眼神,想要晚上再私会一番,商讨一下如何应付这位“天使”。
祝缨又说了:“陈放,念。”
陈放念的是从吏部那里抄来的名单。
祝缨道:“还差了不少,要做事,须得先把人补齐了。”
要说北地百姓也是倒霉,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有了灾荒,本以为朝廷赈个灾就完事儿了,没想到从此再没有了安宁日子。不但生活变糟糕了,管着自己的官员三天两头的换。
开始换了一批,说是把贪官给换了。不幸先帝驾崩,跟鲁王沾边的又被清洗了一批人,再换人,又来了为什么抑兼并、新法之类的官员们再互相揭老底儿,又清掉了一批人。
如今北地四州还缺着不少人,得补。
她先把自己的学生们能提的提一到两级,能暂做一地的主管最好,这些人她是用过的,做些庶务是极佳的。再有缺,就地再选。
祝缨道:“选资历够的,再考个试吧。本地良家子,都可以报名。要快!”
阳、王二人无可奈何,只得暂时依从,祝缨说得对,他们今年进京的考核是个很大的问题。如果祝缨能扛了这个事,他们倒也愿意先听一听。王刺史腹诽了一句:形似阉人。阳刺史腹诽了一句:神似纨绔。
虽然祝缨这个“考试”很有点王云鹤的味道,但是“本地良家子”,好像又……
然后是安排监督,她有四十个北地子弟可与本地沟通消息,又指派苏喆、卓珏、陈放等人为她收诉状,凡有冤屈之事,都可以报过来,由她来核定。苏、卓、陈、项等人以及祝青君,每人配几个本地子弟,以方便传递消息。
一切安排完毕,祝缨笑道:“正事说完了,各位用过了饭再走吧。我这里有从京城带来的一坛好酒。”
刺史们推辞不得,只得留下。
祝缨又对顾县令道:“为我将郑翁留下。”
郑翁一直在屋子里干听着,也听出自己的心得:这倒像是个干事的人。
他是个经营家业的乡绅,平素需要自己管的事情也不少,以己度人,也觉得祝缨能把这么大一片地方的事儿瞬间理会明白是个能人了。
听到说他,郑翁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脸胀得通红。
祝缨对他压了压手,转到后面去了。顾县令笑道:“你坐呀,大人对父老一向很好的。”
……——
祝缨往后面换衣服的功夫,一位别驾将陈放来回打量,陈放与他撞了个对眼儿。那人便含笑问道:“可是陈家大郎?”
陈放道:“正是在下,您是……”他肚里明白,这位别驾的名字就是他刚才念过的,人家姓施,是施鲲的族侄,算起来他得管人家叫“叔”。
施别驾笑道:“果然是你!前番收到大哥家书,说是选了一位东床快婿,极是称意。如今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材!”
两人迅速攀谈了几句,阳刺史是施别驾的上司,也插了两句话,道:“难道是先前的陈相之孙?”
“正是。此番蒙叔父提携,随叔父至北地。”
“叔?”王刺史问了一句。
陈放含笑道:“是,祝叔父与家祖家严是同乡,我们两家乃是通家之好。”
“原来如此!”
耳听得脚步声起,他们匆忙约定寻个时间再细谈。
祝缨从后面转了出来,她已经将紫袍换下,着一身绣着金线的锦袍,除了官帽,换了一顶小金冠,蹀躞带。看着又年轻了几岁,好似一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
众人忙起身相迎。
祝缨微笑道:“诸位请坐。”
她坐下了,别人才跟着坐,祝缨道:“刚才是说公事,不得不说清楚,诸位都年长于我,实在是冒犯了,还请恕罪。”
众人都说不敢。
祝缨道:“现在是私宴,咱们就不必客气了。北地离京远,难见天颜,其中的难处我也是知道的。我二十岁的时候出京,去的福禄县,那儿更远,两千七百里。”
她说着,指了指苏喆、顾县令等人:“就他们家那儿,一路险阻不必说。到了地方上,也是很难的。什么样的情形会被派到远离京城,我都有数,大家都不容易。”
刺史们将心中的不快消了不少。
祝缨也知道,北地的日子在之前还是不错的,有榷场有贸易,冷是冷,但是做到刺史的人日子过得还挺好。但是比起膏腴之地,那确实是差不少的。
他们与冷云还不一样,当年冷云南下,远则远矣,到了就有现成的政绩可拿,又没有战争的危险。与这几位还是不一样的。
祝缨又说:“各位有什么难处,也尽管说出来。不能只安抚百姓、监督官员,反而不体谅官员的难处,也不管束劣绅。”
另一位袁刺史道:“大人,您安排的都好说,却只有一件难事。”
祝缨问道:“什么事?”
“官军所行之处,军纪欠佳,与地方上常有摩擦。”袁刺史说。
这位刺史一张方脸,端正肃穆,他的辖下是秩序最好的,是个能干的人。四十来岁,宝相庄严,刚才报人口、田亩数之类的时候,他也是信手拈来,不用再询问估计。之所以与阳、王二人一样在北地做刺史,乃是因为他姓袁。
是先帝第一次给太子选妃的那个袁家,后来袁氏出了事儿,近枝倒了个大霉,远枝倒还入仕,只是在朝中暂时失势。
他开了这个口,阳、王二人,以及另一位张刺史都跟着说:“是呢,将官里好一些的还知道下个令,不踩踏庄稼。差一些的,并不管束。百姓与他们理论,还要挨几道鞭子。说是将士们为了保护百姓不惜性命,倒要被人管了。”
祝缨道:“这个我来办。还有吗?”
一顿饭吃下来,祝缨没再提多余的要求,反而再次许诺,只要照她的安排办,她为刺史们扛吏部和户部——其中户部已经扛完了,今年的钱粮由她来分配了。
祝缨道:“我这人不好虚言,诸位与我相处下来就会知道我的为人了。无论是大同还是小康,是圣人之道还是王图霸业,都要落到百姓的碗里。要人办事,要么给钱,要么给权。钱粮的事儿,我已先兑现了。接下来,还请诸位助我。”
阳刺史道:“岂敢不从?”
钱的事儿祝缨扛了,四州就得拿一些处分的权利给她来做交换。祝缨才会再接着兑现为他们扛住吏部考核的承诺。
王刺史起身端起酒盏来,祝缨的杯中仍然不是酒,但也无人挑剔。
他们好好地吃了一餐饭,祝缨将各人送走,再留下郑翁,询问一些北地士绅的情况。北地四州,情况也是略有不同的。祝缨薅来的四十个子弟,是“子弟”,多半是还没有执掌家业的,郑翁不同。他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年事已高就不大管事,都是郑翁在打理。
到得他的父亲被逼死,他又为父告状,显是通晓许多人情世故的。告状,还能告成,须得有些能耐。
祝缨又留他谈了许久,才让顾县令好生带郑翁回家。
祝缨自己则叫来金良,金良是第一次见到祝缨这样“理事”,从头看到尾,只觉得她“会办事”。见祝缨叫自己,也有些跃跃欲试,不知道要安排自己做什么。
祝缨道:“金大哥,你也收拾一下,过两天咱们去拜会郑侯。”
金良惊讶地道:“拜见君侯?”
祝缨道:“是。先前派人问候他,是因我脱不开身。如今把公务安排完了,我在这儿看两天,看他们办事没有错讹了,也该去拜会郑侯了。否则岂不是失礼?”
金良高兴地道:“好!我就去准备!”
…………
金良当晚高兴得半宿没睡好,几位刺史也与他一样。
离了行辕,阳刺史作为地主,请几位同僚到自己的府里一叙,除了刺史,还捎上了个施别驾。
几个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他们都是年纪比祝缨大几岁、出身比祝缨强百倍,虽然资历未必比祝缨老,然而家学渊源。
如今一见,却被这么个人拿捏得死死的。
到了刺史府,几人一坐,阳刺史先开口,一张口却是一声失落的笑:“可真是个能人!怪不得有人夸有人骂。”
王刺史道:“现在怎么办?”他本是不开心的,祝缨提的条件他们无法拒绝。
袁刺史道:“大敌当前,我等食君之禄,也当庇护一方百姓。”
张刺史道:“无论如何,先把这一关过了才好。百姓流离失所,”
阳刺史道:“也只好如此啦,施公,那位陈公子?”
施别驾忙说:“我明日请他过府一叙。”
“好!”
袁刺史道:“我明天再留一日,后日启程。”王、张二人也是如此,都想等一等施别驾探听到的消息。
四个人第二天早早起床,施别驾也早早下了帖子,请陈放到家里喝茶。施别驾特意又准备了一些北地过冬所需之物,统统交与陈放:“早知是你,前番天使从这里过,就一并交给你了。”
陈放道:“叔父费心了。”
“哪里哪里。”
施别驾做出一点点岳父家亲戚满意的情状,与陈放先话家常,问了施鲲的身体之类。陈放道:“都好。”
因施季行是大理寺的少卿,由他做引子将话说到了祝缨身上。
陈放道:“祝叔父素来宽和机灵、有勇有谋,念旧情,父祖都说他是值得相交之人。鲁王谋逆时,是叔父及时通知的太子,又与刘相公守在先帝榻前。当时小侄也在,叔父格外在今上面前提到了小侄。”
施别驾听了两耳朵的祝缨的好话,陈放又说了好些祝缨的事迹。最后说:“叔父做事,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人的。不过,他老人家从来一是一、二是二。划下的道儿,也不容别的去试探。向来恩怨分明、赏罚分明。”
施别驾道:“如今王、郑二相,咱们这位天使,究竟是个什么章程?看他行事,有些像王相,然而,似乎又与郑相有渊源。”
陈放微笑道:“叔父是陛下的大臣,只知依法而断。您只管放心,他是个公平持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