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师姐迎了上来,轻声问道:“大人,回府吗?”
她的身后,随从们也都看了过来,祝缨道:“走!”
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奔回了祝府,时间太紧了,皇帝虽然说是“这两日”,但是祝缨敢打赌,皇帝恨不得现在就能拿到条陈。而祝缨自己也希望早些把条件提出来,好与各处磨牙。空口白牙地跟去安抚、采访,谁理你?
搭理了,也是个被利用的命,顶多是相互利用。
她得赶紧写好条件,要权限、要钱粮,哄骗皇帝点头才行。
一行人回到家里,家里人虽然着急,倒也还有条理。所有人都没有北上过,也不知道应该准备哪些细务。祝缨道:“拿我的帖子去找老左家,他去过北边儿,问问他当年都干了些什么、吃过什么亏,要准备什么东西。加厚一倍的准备!”
项乐闻言马上动身。
祝缨则将家中的物件仔细检查了一番,又安排家务。
赵苏匆匆地赶了过来:“义父。”
祝缨道:“事情紧急,北地吃了败仗,陛下派我兼安抚使、采访使,我不日便要动身,京中的事情交给你了,你有数。”
赵苏努力消化着讯息,道:“苦寒之地,又是凶险。”
“也是机会,”祝缨说,“但是人我得都带走了,李大娘留给你。不用的空屋子都锁起来,不要太活跃,不好。”
“是!”
祝缨想了一下,又说:“不要对家里说太多,派人往家里去,让他们提防一下。”
赵苏马上明白了:“是!”
祝缨道:“临行前吃顿饭,把赵振他们都请过来。不出意外就明晚吧。”
“是!”
祝缨一条条的说,他一条条地记,左丞的管家带着左丞在京读书的小儿子又来了。祝缨道:“他们怎么来了?”
左丞的小儿子今年十七岁,与祝缨并不熟,老管家倒是个熟脸儿,进门先拜,递一张帖子来:“敝府收到了大人的帖子,娘子恐人传话不明,特命老奴前来听使唤。”
左丞派了个地方,带走了一些人,老婆留在家里看家、小儿子留着上学,老管家年纪大了,左丞就带走了管家的儿子,把老管家留了下来。正好用上。
祝缨道:“今天的事,口风要严。”
那个小儿子拍着胸脯保证:“世叔放心!家父嘱咐过,您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都听您的!”
祝缨一笑:“开始准备吧。”
老管家看了祝家的许多东西,都说不顶事:“要过冬,这些都不行!风与风也是不一样的!它刮骨头!”
以祝府现在的积蓄,北方特需的物件也是缺的,又要现采办。赵苏让他留下单子,自己去办。祝缨打开匣子,抽出一张条子,对赵苏道:“你送他们回去。”
左家小子一看,却是丞相手书的准许夜间通行的条子。
赵苏带人将这主仆二人给送走了。
祝缨这才开始写条陈,要办事不外乎人与钱粮。
人事上,祝缨给皇帝列了几个选项:我与地方上的官员怎么论?我肯定是遵守法律的,但是,如果有特殊情况,比如被洗劫的四城,现在肯定得缺官员,但是它得马上运转起来,我就得有“权宜之计”。
许我动几品以下的官员?
是可以罢免加临时任命,还是只能罢免?
临时任命的,如果完成了任务,多久可以得到正式的任命?
与地方上的主官接洽,我能干预他哪些事务?
钱粮上也是:给我带多少钱粮“安抚”?
我能动用地方上多少钱粮?
此外还有一条:百姓。如果有需要,百姓可能会迁徙,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是可以“从权”先保他们的命,还是要等到批得?
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项:如果情势紧急,譬如遇到胡人进犯、官军救援不及,是否有权就地征召当地百姓组织武装起来?
再有与官军的协调,彼此之间是个什么身份定位?
有需要配合、或者产生摩擦的时候,怎么论?
听谁的?官军如果就地征发,我能做地方的主吗?能管多少?
如果官军在地方上犯法了,谁来判?
最后是来了一个兜底的“便宜从事”: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是不是可以“从权”?比如,死囚、罪犯,遇到胡人进犯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先斩了,不押到京城等秋后问斩?
这些都不弄清楚,去了也是白搭不是?
对了,还昨申请点兵器,自己的随从,得有趁手的兵器,要求去武库捡点儿。
匆匆写就,看看天色也不早了,祝缨便回房打点自己的行装。她的东西倒是都齐,兵器、铺盖、衣物都有,厚冬衣也有。
她又翻了翻自己的衣橱,自己的衣服不少,但是穿衣有规制,好些衣服不能给别人穿。她又到库里去,拣了一箱子的皮毛,对项安道:“这些都取了,加紧给大伙儿准备上。还有铺盖也要备上厚的。再带上些帐篷之类。”
项安道:“已经去采买了,不够再动家里的吧。这些都是好东西。”
“就是好东西才要给人用。”
“是。”
…………
次日一早,朝上还是比较安静的,消息被瞒得死紧。
朝上,双方还在争吵,王、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皇帝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散朝。”
退朝之后,祝缨又被留了下来。朝臣们纷纷使眼色,心中十分不安:陛下这是又要兴大狱了吗?不至于吧?
祝缨与郑侯等人都到了皇帝的面前,皇帝问道:“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祝缨看了看郑侯,先将自己准备的条陈拿了出来:“臣有事请示陛下。”
“说。”
祝缨一条条地说了,军情紧急,皇帝面前的几个大臣却都生出点好笑的意思来——不愧是你!
祝缨与他们打交道就是这样,做事也是如此,周到,也狡黠。皇帝听得条理分明,又觉得:“如此细碎?”
祝缨道:“治理地方就是千头百绪的。死得人多了,必有疾疫,边境空虚必有大患。所以要护住尽可能多的人,人的事最是复杂,要做的多。”
在与官军的沟通上,祝缨又加了一句:“臣不懂兵,不干涉军事,在同一片地界上,难免会有些接触。先说明白了,大家才好做事。”
王云鹤心道:又来欺负陛下了。你给陛下反对的选项了吗?画了个圈儿让陛下钻,不让人看圈儿外的景儿。
他提议:“陛下,不若给祝缨加金紫光禄大夫。条陈里的许多条目就不必再细议了。”
郑熹道:“臣附议。”
地方上,上州的刺史是从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可做加官,是正三品,从品级上就把一些需要细说的纷乱杂务给压下来了。
在王、郑二人心里,地方上这些官员也没有祝缨能干。愿意干就先让祝缨干着,现在是使职,干完了再薅回来。也不是给她过多的权柄,只是“从权”为了收拾烂摊子。
这个他们是有心理准备的,不放权,束手束脚的就干不了事。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他说:“可。”
接下来就是要求“钱粮”了,窦尚书道:“转运要先保证军需,不过北地四州当有存粮。”
祝缨道:“那儿连着过了几个荒年了,多少得给点儿!能就近转运吗?灾民恐怕不少。”
如果长途转运,路上消耗是很恐怖的,还是一站传一站的比较好。
窦尚书道:“只能今年免北地四州的租赋。”
祝缨道:“北地四州,秋收的时候遇到这么件事,还能有多少收成?没收成,哪儿来的租赋啊?”
皇帝吸了一口气,窦尚书对皇帝道:“情势紧急,本也无力转运京师。”
皇帝道:“罢了。”
祝缨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否则也不能提那么多其他方面的条件。
办事嘛,不给钱就得给权!
祝缨与他们讨价还价,她身上还有一个采访使的衔,所以可以处置官员。六品以下的,她可以“从权”,上了五品,她可以暂时关押,得上报。
官军方面,原则上,互相不统属。如果官军有需求,尽量帮助。如果官军犯案,地方上不能管。但是祝缨本人可以协调,“从权”。
祝缨就有数了:“是。”
至于百姓的安置,政事堂给她下了死命令:“不许出北地,你把人都在北地安顿好了!”
祝缨道:“是。”
然后是郑侯,他的要求比较正常,出兵的常规。只是要带一些自己信得过的将校,再有些亲兵之类。
郑侯又对祝缨说:“取兵器时,可与我一同去取。”
祝缨笑道:“好。”
她也向皇帝要几个人,比如陈放。陈萌的孝期还没满,陈放能出来了。有陈峦教着,平日里看他行事不也不差。同时,她又向皇帝说明了要把苏喆、林风、卓珏等几人带走,因为用着顺手。
这些人都得有个职务,得是“主簿”、“掾”之类,实在不行,带个“郎”、“校尉”的散官衔跟着办事也行。她得把架子搭起来。
皇帝也都答应了。
王云鹤道:“事不宜迟!”
祝缨道:“行李已经准备好了,给我旨意,现在就能出发。”
皇帝笑道:“卿真国之砫石!”
祝缨当他在胡说八道。
郑熹道:“今天都什么时候了?你再准备一下,不日启程。”
“是。”
说今天是假的,她出行怎么也得“持节”,领了旨意不算,还得带仪仗之类。金良领了二百人要跟着,祝缨硬是给减到了一百:“带的人太少不安全,带的多了一路吃用太招眼了。只要精干的百人就好。”
她还得跟陈萌说一说,要把陈放给带走。
陈萌没想到祝缨来了这一手,惊讶之余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祝缨道:“别废了,你上了年纪了,他还年轻。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是郑侯已经出手了,以后不会太难。他与我同行,不会太危险。累是会累一些,或许还会生病,但只要熬过来。他从六升五,能早好些年。干不干?”
陈萌道:“干了!”
“今天就把行李收拾好,随时待命!那些风雅累赘的东西,一样不要带!可以带几个健仆,出行不能讲究。厚冬衣要准备,车马要随便准备丢弃……”祝缨说了一串的注意事项。
陈放道:“全听叔父安排。”
他答应得痛快,祝缨也很满意:“等我的信儿吧。”
今天果然是走不了的,明天也走不了,祝缨得带着人去挑趁手的兵器。武库打开,金良帮着挑兵器。祝缨又选了些手-弩、箭-支。
金良道:“带这个?要补箭的。”
祝缨笑道:“我还能用得了多少?带两箱就得。”
金良道:“这家什看着像是省力,上箭的时候也是费劲的。”
祝缨道:“那你再帮忙选些弓矢。咱们这一路,不定会遇到什么呢。”
金良不再反对,转而认真挑选。祝缨又问他座骑、甲胄之类,金良道:“都有的。”
…………
祝缨忙了一天,即使是她也觉得有些仓促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提着包袱就走了,反而随从们的事杂且多。
她往刘松年府上去道别,刘松年道:“多带两条被子吧。”说着,又拿出一本手记。
祝缨道:“这是什么?”
“我去过那儿,那儿过了中秋之后,说冷就冷了。仔细冻掉了耳朵。”
祝缨笑道:“好。”
刘松年又将她仔细看了看,说:“好好的做个人,不要给别人牵马坠镫。”
祝缨笑笑:“您瞧我,一鼻子俩眼,是个人模样吧?”
刘松年作势抬手,还是没落下,祝缨又说了:“您府里原本的那些人……等我安顿了下来,兴许得找您借。”
刘松年道:“我不管那个事。那两个小鬼要是有熟人,你自问他们去。”
“哎!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烦人的!”
祝缨没有去见王云鹤辞行,只请刘松年转交了一张名帖,上面没有特别的内容。
刘松年收下了,说:“你真是不自由!早点长大成人就好了。”
祝缨向他一躬身,转身离去。
这回不再去任何一个地方,她直接回家。门房上,祁泰白着一张脸,等着她。
祝缨问道:“干嘛?”
“太、太、太、太……”
祝文从他的身后冒了出来:“大人,东宫来了!”
祝缨道:“冼詹事有没有一同来?”
祁泰直接摇头。
祝缨快步上前,却见太子一身常服,身边一个管家模样的是郝大方,两旁两个健仆样子的人。
祝缨先拜太子,她拜得太流利,太子真心想扶她不行礼的,手伸出去,她已经滑了下来。太子只得沉下手去捞,动作像是抽搐了一下。
两个人客套完了,祝缨请太子上坐。
太子也请她坐下:“大夫事务繁忙,是我打扰了。”
“殿下白龙鱼服,必有要事。”
太子道:“是为大夫送行,大夫出行之日,我未必能亲临。”
“殿下太用心了。”
太子摇了摇头,道:“当此之时,用心的是你们。如今朝上纷争不断,肯用心做事的人太少了。用心做事,又不怀私情的人更少!你是其一。”
“满朝忠良,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道:“两年了!总能看到一些事。王相公是贤人,他也不免要为了依附他的人而与人相争,因而耽误一些事。郑相公么……呵,是个能干的人,可惜能干的不是地方。”
祝缨道:“他们是被人裹挟了。郑相公前些年就说,一些纨绔闹得不像话。王相公更是君子,只可惜……一旦仲尼复生,儒生们最想做的恐怕就是毒哑他,摆在那儿,放着,当牌坊。”
太子忍不住笑了,郝大方等人都听得吃惊,这么拿孔子说笑,是有些出于他们的意料的。
“互相裹挟罢了。这些人,黏得胶手。”太子说。
祝缨也笑了:“这四个字,还是从郑相公处听来的。”
太子道:“你愿意从泥潭里跳出来吗?”
“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目光灼灼:“君子小人,真伪难辨,但是谁做了什么事、做得怎么样还是很清楚的。你看不上务虚的人,如今,我便与你坦诚相对,将那些胶粘的东西扔到一边,重开天地,如何?”
祝缨道:“您是太子,是储君,应该有自己想法。您这不是让我跳出来,是把我往里按呢。这是只有天子才能承诺的事。”
太子垂下了眼睑,道:“我当为父分忧。”
祝缨道:“为臣者食君之禄,都会担君之忧。”
太子指着北方,道:“现在不是虚文礼节可以应付的局面!现在的变法,可行吗?”
“哪里来的变法?”
太子没有被为难住,说:“王云鹤就是在变法,不过他不说而已。王与郑,已然是党争了!没错,他们是被裹挟的,但我要的不是这个!人与人的利益并不总是一样的,有争斗没有关系,我要见到实效!他们闹了这么久,就闹出个人命官司,闹出个溃败?这不是我要的!”
祝缨问道:“殿下觉得我就能做到吗?”
太子道:“你务实。”
“他们如果不务实也走不到现在。”
太子道:“他们的将来在哪里呢?被裹挟的人,自己都挣扎不出来!”
祝缨点了点头。
太子问道:“你可以吗?”
祝缨道:“我愿一试。但请殿□□谅、信任两位相公,他们不是不想国家好。”
太子取下自己腰间的一颗佩珠送给祝缨:“这还是我做世子的时候,从先帝那里得到的。当时先帝宠爱东宫、溺爱鲁王,他们的好物不计其数,这个在他们面前算不得什么,于我却是稀世之珍。”
祝缨道:“这如何使得?”
太子道:“愿君平安。”
祝缨双手接过了这颗佩珠。
太子紧张地盯着她,祝缨从容回看,没有感激涕零、没有对天盟誓、没有许诺永远,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太子没来由一阵安心,这是他认知里的祝缨。虽然有些不满足,希望能够得到更热烈的反应,但这是祝缨,这个反应就合理了。
太子如释重负,对祝缨道:“此去北地,前路多险,不要被他人左右,我与陛下等你的好消息。不耽误你准备了。”
祝缨将他送到门口,太子道:“留步。”不让她出门。
祝缨站在门内看着他拐了一个弯,祝文探头看了一看,回来低声说:“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