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争斗

鲁太常的心弦绷得紧紧的,直到感觉到了祝缨的胳膊卸了劲,他才松了手。再看祝缨脸上,又是一片平静了。

鲁太常心中有疑惑,祝缨与郑、王二人看起来关系都不错,他吃不准祝缨刚才是在打算帮着郑熹落井下石还是为王云鹤力挽狂澜。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看祝缨现在的样子,仿佛是对余清泉出场表示放心?那是偏向王那?接下来?鲁太常犹豫要不要与祝缨略谈一谈,最后谈一次,听劝就听,不听就罢。两人的情份还值得这么一次。

祝缨也知道自己刚才有点冲动了,之前她已经忍了些时日了,没想到郑熹会亲自出面。

阴阳失调,就是宰相失职,往前倒数几百年,必得免一个丞相应付上天。此事就不能往深里想,祝缨一面看着余清泉侃侃而谈,一面想着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并不像鲁太常担心的那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的身段一向灵活。

余清泉正经的读书人出身,经史子集比大部分人都强,且条理清晰,硬生生将“失德”这件事给推卸掉了!什么失德?没有的,不存在的!别人也不能硬是跟他犟,说皇帝就是失德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是在为王云鹤说话,但是面上却没有人好反对。顶多背后再传一些关于王云鹤的流言罢了。

皇帝恹恹地说:“卿之言似有道理,我的运气未免太差。”

余清泉道:“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陛下的功业这才刚刚开始。”

中间卡着一个皇帝,余清泉看着是给皇帝说话的,其他人顿时失了与他争辩的立场,眼睁睁地看着余清泉把话给掰了回来。记住他的人不少,余清泉却并不在意。

直到皇帝说:“罢了,散朝吧。”

大臣们才议论纷纷地三五成群往外走,冼敬等人毫不避讳上前围簇着王云鹤,郑熹站直了身体,转脸向下,也有郑奕、冷云等人凑过来。卫王、太子等人则是往后面去求见皇帝——这才是一家人呢。

郑熹再往人堆里再看,又见鲁太常拉着祝缨说话。

此外还有一些不太明白的人,跟着朝上看热闹地傻乐,其中一个大傻子让郑熹越看越头疼。这人叫柴令远,不是别人,正是安德公主的孙子。公主薨了,儿子没有天子“以日易月”的好事,得踏踏实实把孝期捱完,但是孙子孝期短,已经可以出来了。

卫王向皇帝进言,皇帝也想照顾“自家人”,这小子回来的当年就披上了红衣,二十来岁的年纪,朝中多少官员一辈子也熬不到的好事就落入他的袋中了。郑熹做大理寺卿的时候二十七岁,穿紫,但是能干。柴令远……

郑熹叹了口气。他可以不管公主的孙子,但不能不管自己的堂外甥——柴令远这破玩儿的亲娘是郑熹的堂妹。

今晚得叫过来骂一顿!

郑熹对郑奕道:“今晚把他带过来!”

郑奕也看了过去,柴令远也是他的外甥。郑奕也有点头疼地说:“不能不管他吗?”

“别说气话。做事可以不用他,但不能让他坏事,他得收敛着点傻气。不看他,也要看他的父母!”

“一点儿也不像我!”郑奕抱怨了一声。

郑熹心说,像你哥。

再看祝缨时,却见鲁太常做了个“请”的手势,祝缨同施季行说了几句,施季行点了点头,祝缨就同鲁太常一道走了。

祝缨与鲁太常到了太常寺,这个地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是祝缨的禁地,现在能够登堂入室了。上了茶之后,鲁太常把仆从摒退,祝缨就抢先开口:“方才多谢您了。”

鲁太常不客气地问:“你刚才是要干什么?”

祝缨有点腼腆地笑道:“是我鲁莽了。自我做官起,也就同姓段的有些冲突,那也是池鱼之殃。二十年来和风细雨,今天的场面有些难看。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鲁太常道:“这样的事怎么能和气?郑、冷诸人,根基所在,肯做到现在已经很克制了。再者,人主恐怕也听不得那样的话。余清泉出来就罢了,那是他师门。你呢?郑相才是你的恩相。王相公又素有人望,谁也不想正面碰他,否则也不至于只是敢传些流言了。你指摘哪一个都不好。”

祝缨忧郁地道:“王相公素有名望,做过的实事不是空口白牙能够抹去的。此一时得意,过一时别人醒过味儿来,郑相公的风评也不会好。也是个两败俱伤。偏这两个人,我都不能让他们太吃亏。左右为难。”

鲁太常道:“莫要想着两全其美,不可能的。你趁早做打算。”

祝缨道:“那您呢?”

鲁太常道:“我?”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祝缨道:“您都不知道了,我更糊涂了,真是伤脑筋,今晚怕是睡不好了。”

鲁太常道:“我离得远,你离得近,早日想明白早日解脱。我看你一向神智清明才多此一举。你要别的肚肠,我可也没下一回了。”

“您这话重了,我还要时常向您请教的呢。”祝缨谦逊地说。

起身告辞。

…………

大理寺里已经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赵振、祁泰看祝缨的目光都带着担心。

其时施季行已经安排完了今天的事务:“照旧。”

祝缨也就不再折腾了,回到房里接着想事情,她很难想象,面对这样的局面王云鹤除了硬扛还能怎么样。

那一边,冼敬也在咬牙切齿:“何等小人!如此歹毒!”

王云鹤道:“你的本职在詹事府。”

冼敬道:“殿下求见陛下去了,我来请教老师,也没什么不妥。”

王云鹤神色如常:“早在意料之中的。”

冼敬道:“殿下并没有这个意思。”

王云鹤微笑:“我知道。”

余清泉也说:“小人谗言而已,清者自清,至尊父子天纵圣明,不会被人所惑的。”

冼敬又说:“欲行变革,必有小人阻道,中伤君子。”

余清泉道:“咱们也不是没有人帮忙的,抑兼并得罪人,但是不少官员也拿这个当政绩,科考是本来就有的,如今不过是固定下来。最近最大的一是件是动了军制,眼看着胡人又不安份了,到时候真刀真枪见真章就是了!”

冼敬道:“不错,只要撑过这两年,比一比,看出成绩来了,陛下面前就能交代了。把持朝政又怎么了?哪怕要退,也得出了点成果之后再退,得功成身退,荣归故里,不能是被人挤兑走的!您纵是休致,也要休得体面,不能这么窝囊!”

余清泉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他们还有一个想法,这件事情他们是会想持续做下去的,所以王云鹤这个头肯定得开好!

王云鹤道:“计较流言,正事还做不做了?做你们该做的事吧。”

余清泉无所畏惧:“是!”

他与冼敬大步地离开,又各自与自己的朋友、同侪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酝酿着反击。

…………

朝廷的气氛愈发紧张了,祝缨落衙之后先让苏喆去刘松年府上报了信,再去了一趟陈府。

陈萌见她又至,很是惊讶:“你怎么又来了?”

祝缨道:“那我走?”

“别!来,坐!”又让陈放奉茶。

祝缨缓缓地将朝上的事说了出来,陈萌拍着膝盖说:“哎哟,这下不能善了了,你别参与其中才好。”

祝缨道:“只怕不行,郑相公邀我过府一叙。”

陈萌道:“我就说他是个狠角色,竟不肯放过你。这可难办了。你?”

祝缨道:“我来同你说一声,我还得应付他去。大不了这个官不做了。”

“别胡说!辞官已经是表态了!宁愿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王相公不会把你如何,郑七是个会下狠手的人啊!真是可恶!何必这样逼人呢?”

祝缨道:“我来告诉你,你莫要轻举妄动,我先去他家看看。”

“哦。”

祝缨再到郑府的时候已经略晚了一点,厅里坐了几个熟人,郑熹还没出来。温岳等人也知道了今天的事情,都在说着这事儿。温岳道:“王相公何苦?”

他们也不愿意与王云鹤对上,鲁太常说得很对,谁跟王云鹤对上都会受损的。

邵书新道:“他想做君子,可惜身边也有小人。才不是还有个逼死人命的案子么?最后也不了了之了。可见底下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们说话的时候特意避开了祝缨,没让她发表意见。

外面人声越来越近,只听郑熹说:“总之,就是这么个事儿,你老实一些!我带你见一些人,你以后遇到了他们,不要口无遮拦,要客气些。”

郑熹进来了,众人起身,身后跟着郑奕与一个年轻人——柴令远。

柴令远与年纪最小的祝缨差了十几岁,比郑奕、温岳等人差得更多,一水儿的狐狸里混进一个呆子。他还嫌这些“老头子”无聊。

与各人都见了面,多看了祝缨一眼——这人最显年轻。

郑熹道:“好了,你现在回家,不许乱跑。你父亲还在孝中呢,别为他惹事,不然等我亲自收拾你去。”

柴令远哆嗦了一下,乖巧地说:“是。”

郑熹道:“今□□上的事,回去告诉你父亲,让他不用担心。”

柴令远又答应了一声,郑熹对他笑了笑温言道:“回家吧,路上小心些。”

柴令远得了个好脸,刚才的畏惧又飞了,又转回身来加了一句:“舅舅,您别心急,他们成不了事儿的!”

郑奕道:“你又知道了?快滚!”

柴令远更加不怕他,道:“我当然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郑奕赶他走。

“唉,再来个灾祸就好了!”柴令远咂了咂嘴,说,“别暴雪了,就地震吧!再死点儿人,看他们还怎么说寒冬!”

祝缨看了这个纨绔一眼。

郑奕笑骂:“滚蛋吧你,灾祸哪有那么容易来的?”

柴令远滚了,郑熹正式开会了。

朝上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郑熹只简短地说了一句:“都说说吧,怎么看的?”

姜植犹豫地道:“论理,也是该整肃一下了。只莫要太激进就好。”

邵书新道:“楚王好细腰,只要开了头,放任下去就不可能不矫枉过正。左也是过分,右也是过分,一动不如一静。王相公老了,他拉不住马头,还是停下吧。”

温岳问道:“那怎么弄?”

郑奕道:“不就那么几个人么?不如私下派人刺探他们私下的……”

祝缨咳嗽了一声,道:“余清泉有一句话说对了——这是个寒冬。”

郑熹问道:“怎么说?”

“这个冬天不好过,得早做准备。”

郑奕道:“哪有不好?”

祝缨问郑熹:“胡人那边可有新消息?上次大战他们也没伤筋动骨不是?冬春正是胡人日子艰难的时候,不南下寻草料才怪。别自己家里闹着,强盗已经在外敲门了。”

她这里有些商人与胡人交易,从探听到的消息来看,胡主确实比这边的皇帝强一些,人家肯用人,手段也更强。

虽然散伙也比较容易,一旦强力的首领死了,可能部族也就渐渐散了。但是最初的“吞并”也是比较容易的。

郑熹道:“你呀,还是心软。”

祝缨摇了摇头,说:“冷将军他们的机会,还是在战场上。胡人是不会听陛下一句话就退了的,是得真刀真枪的干。”

郑熹笑而不语。

郑奕道:“好吧,你心软,不肯与他们对上,我却没那么多计较的,我去盯他们。”

郑熹道:“都去吧。”

他最后把祝缨留了下来。

眼见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他们俩,郑熹看着这个“年轻人”。初遇祝缨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祝缨会有今天的。而祝缨竟是他所拔擢的人里走得最高、最能干的一个,郑熹叹道:“早年不该为了省事儿,派你总往京兆府去找他。”

祝缨笑笑:“我的来历您知道,一照依王相公所设想,我是绝没有机会与您同殿为臣的。大约,我能骗一骗一些脑子不好使的富人,让自己手里有俩糟钱儿,一家人过得舒服一点。我的道儿要是走偏了,兴许您也能见着我,从陛下那里骗些香油钱、或许还能骗个小官儿当当,最后被君子当妖道给斩了!”

郑熹大笑!

“促狭!促狭!”

祝缨道:“说的实话,都看着我呢!也有问我的,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我忠于陛下!不然呢?说谁就是拉着谁一块儿投井呢!”

郑熹道:“何至于此?”

“自打闹起来,没少操心。问了好些人,都是——抑兼并可以,别查我的隐田就行。”

“刻薄啦!”

祝缨道:“是刻薄,难道不是实情?”

“也是。”

祝缨道:“我再说点实在的?”

“嗯?”

“王相公可以败,可以死,但不会窝囊地退。”

“那就难办啦!”

祝缨道:“那就是您去想的事儿了,您二位,我真不忍心看到你们起纷争。我只想提醒您一件事——这些日子的流言,已经在陛下心里种下了种子,在提醒他提防大臣。您是丞相。”

郑熹道:“他……”

祝缨道:“英主不会在乎那些流言,在乎的人,就会更加的在乎,也不会只注意一个人。”

郑熹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对。”

祝缨道:“是您引我走上这条路的,我不想看着您有疏漏。今天能用他对付王,就怕明天,也会有人用他对付您。”

郑熹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说来惭愧,抑兼并,任地方的时候我干得比他们狠。”

郑熹失笑:“知道你为难。”

“也不是很难,我只说实话,能说的我都说了。至于我能做什么,您看下去就是了。”

郑熹认真地看着她,祝缨也毫不退让,郑熹点点头:“不会让你很为难的。”

“那就是还有一点儿,也行。”

郑熹笑道:“难为你啦,回去好好休息吧,现在还不用你出手。”

祝缨向他躬身一礼,慢慢退了出来。

她的眼神渐渐变冷。

……

回到府里,祝缨叫来了祝青君:“从今天开始,盯一盯柴令远,安德公主家的。”

“是。”

“出门的时候多穿点儿,天冷。”

“哎!”祝青君笑着答应了。

祝缨低头不语。

这个冬天格外的寒冷,转年正月,也没暖和多少。新的一年,祝缨的三十六岁生日,依旧没有大办,但是温岳等人与郑奕、郑川却都热热闹闹地凑了上来。

郑霖也带了丈夫、儿子过来给她庆生:“今年这个岁数在谱,要好好过一过,压一压。”

他们为她准备了许多礼物,知道她家没有女乐,他们自带了歌舞伎。

今年依旧有些南士来为祝缨庆生,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惊叹了一回。

曲终人散,苏喆揉了揉笑僵的脸,问祝缨:“阿翁,您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祝缨说,“热热闹闹的,不好么?”

可是苏喆知道,朝上却吵得乱七八糟的。王云鹤被中伤之后,仕林的笔杆子也没停下来。刘松年没有开腔,却还有些刻薄鬼开始编勋贵家的笑话儿。

许是从“何不食肉糜”里来的灵感,他们开始编纨绔们的笑话,笑话他们从不读兵书却是将军,数不清自己手下有几个兵之类。

双方又互相揭短,有说穷书生发迹之后休掉发妻的,也有讲豪门荒淫无度的。这些事情大部分让御史台办了,大理寺狱被御史台借去了一半。

到得四月里,祝青君查到了一些柴令远的恶行,纵奴行凶之类是常见的,另外传说他在安德公主的丧期之间霸占了安德公主留下的一个侍女。

祝缨道:“送给冼敬——匿名。”

“是。”

王云鹤这里,余清泉的岳父正被郑奕针对,余清泉围魏救赵,参了柴令远。双方各有损伤,祝缨也被参了个“党附”郑熹,她麻溜地向皇帝继续表白自己忠于皇帝,放过了参她的人,反手抓了两个趁机中饱私囊的——王云鹤的手下,并非都是君子。

双方在朝上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到来令双方都停了手——胡人叩边!

去年的时候,祝缨就担心会来这么一出,现在累利阿吐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