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行家

祝缨揣慢悠悠地在京城的大街上踱步,京城的大街比去年此时热闹得多了。各地进京的人数目虽然不多,却带起了许多的热闹。贡士们忙着拜访名人求推荐以及会友,官员们也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往各处走动。

祝缨先远远地看了一眼老马的茶铺,见里面坐着不少人,她就不去了。又往大街小巷里慢吞吞地转悠。

一个毛孩子从她的身边风一样地刮过,祝缨身子不动,脸却往另一边看过去。另一边,一个略高一点的孩子正站在那里,一只手才从袖子里伸出两根指头等着她自己把荷包送上门……

祝缨含笑站着,只觉得此情此景,十分可爱了。两个小子尴尬地站在了原地,顿了一下,高个儿的那个叫了一声:“撤!”

两人飞也似地钻进人堆,不见了。

祝缨笑了笑,她今天出门没带人,也没穿那些锦绣衣服,一身青衣,揣着小江写的稿子准备去冷侯府上碰碰运气。哪知路上有人找她碰运气来了。

太久不在京城的街面上混了,京城的小偷们也迭代了,都不认识她了。

她不紧不慢地跟着,慢慢地找到了新贼窝。这里不是茶铺,而是一间小小的门脸,卖些小食,门前一口大锅,锅里浪花翻滚,翻起一些絮状的脂肪筋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肉汤的味儿。

一旁的木牌上写着:大碗八文,小碗五文,饼两文。

祝缨在门外棚下简陋的木桌上坐下,

里面一个弓着腰的中年人跑了出来,他肤色黝黑,穿一件油腻腻的围裙,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官人要吃汤?要饼不?”

祝缨摸一摸腰间,抓出二十四枚铜钱来往桌上一放:“把刚才进去的那两个小子叫出来,陪我喝碗汤。”

中年人陪笑道:“官人说笑了,哪来的小子?”

“掌柜的呢?”

中年人将她打量了一下,吸了口凉气:“官人稍待!”

进去里面,不多会儿,一个穿着整齐些的男子走了出来,他没有围裙,身上也不油腻,乍一眼看上去干干净净的。祝缨伸出手指往桌面点了一点,他也坐下了,陪笑道:“小人就是这里的掌柜,小本买卖,祖传的房子。不知何时入了官人的眼?”

祝缨知道,自己做官这些年,身上是有股“官”味儿的,只要不用心伪装,落到“贼”的眼里,就像贼在她的眼里一样——清楚明白。

祝缨道:“我离开京城的时候王相公才从京兆任上拜相没多久,才回来,不知道京城街面变成什么样子了,想找个人请教请教。您贵姓?”

掌柜的愈发不知道她的深浅,小心地说:“您客气了,免贵姓钱。”

几句话功夫,有几个人奔着他们来,到了近前看清了祝缨,脚步声又迟疑了。钱掌柜不动声色地要使眼色,祝缨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往那人那里一指,道:“你先顾他们。”

钱掌柜拱手道:“您是行家!请您里面坐。”

“不用,我就坐这儿。”

“哎。您稍待。”

他起身跑过去,将几个人嘀咕一回,再转回来,小心地问道:“不知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祝缨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铜钱,道:“来喝碗汤,我汤呢?”

“就来。”

他亲自去盛汤,刚才的围裙中年人袖子卷到肘上,一手一个提着刚才的两个小子拽了过来。祝缨一看,对两人和善地笑了,两人蔫头耷脑,祝缨道:“坐,忙了一早上了,吃了吗?”她又摸出十个铜钱,让拿五张饼过来,请两个小子一块儿吃。

两个小子看着钱掌柜,钱掌柜点了点头,他们才谢过了祝缨,伸手捧起碗来吸着热汤。祝缨也拿起一张饼,泡着肉汤慢慢地吃。吃完了,才对钱掌柜道:“您这儿味道不错。还有别处好吃的小食吗?”

钱掌柜陪笑道:“官人容禀,干小人这一行的,可不敢胡乱说出去。”

祝缨道:“好吧,那我自己去找,等到找齐了,我攒个局,请你们一同吃个饭。”说完,她又不紧不慢地走了。

京城的偷儿从此被她盯上了,不但偷儿,还有打架殴斗的狠角色、坑蒙拐骗捞偏门的,无不被她跑到窝点门口看两眼。被她撞上正在犯事儿,当场被看破是最轻的。最见效的是拐卖人口的,被她摸着了就招来京兆的衙役直接抄了老窝。也因如此,京城街面为之一肃,京城道上的人终于发现了——这是大理寺卿吃饱了撑的出来找事儿来了!

原本过年前是走偏门的人也跟着过年的好时节,今年被她这么一搅,好些人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总担心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

进入腊月,京城黑-道叫苦不迭:“本以为没了京兆尹能过个好年了,哪知来了个阎王!”

亏得还有人知道老马茶铺,钱掌柜是当贼的,与老马是一路,他这一行里最先就想到了老马。于是几个相熟的人公推了钱掌柜当头儿,一同找上了老马:“那位大人究竟想干什么呢?他老人家划下个道儿来,咱们也好有个数!咱们可不敢惹官家的人呐!”

老马也莫名其妙的:“什么?我也不知道啊!我这铺子从前头马老爹手里接过来时就金盆洗手了的!”

钱掌柜道:“你洗手了,可毕竟在道上混过,总要有些香火情的吧?不能眼看着弟兄们没活路呀!拜托老哥哥给问问?”

老马为难地道:“我这样的人,哪配登大人的门呢?”

钱掌柜道:“我们共同凑了份儿礼,不叫老哥哥你空手过去,怎么样?”

老马问道:“你们都犯了什么事?”

“就是没有!”钱掌柜哭丧着脸说,“都是街面上干的营生。是,是有些偏门,可咱们就是吃这行饭的!出格的事儿是真的没干呐!就是两个小毛孩子不长眼,没认出菩萨真身来,不合下手,被识破了……”

老马听了就放心了:“那不碍的,以前也有这样眼拙的,大人也没有很计较。”

钱掌柜身后一个专干算命骗钱的神棍忍不住道:“我可没骗到他门上啊!!!怎么也被盯上了?”

他这一声,几行捞偏门的都蹿了出来,都说自己没跟这位头上动土,让老马好歹看面上帮忙打听一下。他们真凑了一份厚礼,让老马送去祝府打听。

老马硬着头皮,把茶铺暂关了一日,一脸上刑场的样子到了祝府门上。他也没有名帖,到了门上,张张口,不知道怎么说自己。门上的随从是跟着祝缨到过茶铺喝茶了,倒热情地招呼:“老马?你怎么来了?”

老马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把来意讲了。祝虎道:“哎?大人这些日子总爱自己到街上逛,我们还说大人干什么去了呢!你进来坐!”

把人让到门房里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老马坐卧不宁,直熬到祝缨在街上又揪住了几个倒霉蛋,然后一身轻松地回家。

……——

祝缨踏进大门,老马从门房里蹿了出来。胡师姐“锵”一声,佩刀抽出来一半。祝缨道:“是老马。”

老马抹了一把汗,弯着膝盖就要跪下,道:“大人。”

“起来吧,里面说。怎么来了?”

老马手足无措地看看脚边的礼物,祝缨道:“这是什么?你妹子家才安下来,拿这些做甚?”

老马躬身凑了上去,道:“不是我妹子,她在家收拾些野菜腊肉,要过两天才送过来呢。”

“又不跟她要这个!一年到头的不容易,送礼,拿得出手的,自己就要肉疼。拿不出手的,脸上又怕不好看。跟我还弄这些做什么?”

老马忙说:“要的要的,一片心,您不要是您心地好,我们不能没良心。这个是小钱他们……”

“哦?”

老马斯斯艾艾地:“他们说您到街面上转悠,他们有些怕。大人……”

祝缨与他一面往里走,一面问:“什么?”

两人到了小厅,祝缨坐下,指了指下手的位子,老马斜着身子坐下半个屁-股,才说:“道儿上这个鬼,是怕官府的。可是叫他们怕得太过了,就怕有亡命徒。您是金贵人儿,不合自己冒险的。有什么话叫下头人传去就行了。”

祝缨道:“没找你,就是让你安心过日子的。我与他们另有账要算,你不要总往里面掺和,过你的日子吧。你说的事我知道了,回去吧。把他们的东西带走。”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京城的黑-道直接打交道了,十几年过去了,道上都换了一批人了。真老马都死了,她还死盯着茶铺收集消息,容易耽误事儿。且京兆府现在还没个正经的京兆尹,就算有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接下来她要在京城混,朝廷上的局面也不太明朗,在街头巷尾有些耳目是必须的。也顺手收束一些这些捞偏门的,别做得太过份。

鸡鸣狗盗,自有其用处。

眼前这个老马,是不太够用的。而张、范二人为邹进贤讨情的事又给她提了个醒,地位越高,事情越多,就越容易不自己去接触下面的人,要靠“中间人”,无论消息还是事情都容易走样。就像朝廷里,皇帝、郑熹这样的人,对下面地方上的情况就是“道听途说”。

得亲自抓一抓。

当然,也不能凡事亲力亲为,但是过一段时间,她也得亲自过问,沉下去、多花些功夫,不能蜻蜓点水。十几年过去了,久不操旧业,如今重新拣起来,发现本事还在,祝缨心情不错。

现在钱掌柜等找到了老马,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打发走了老马的第二天,祝缨带上祝青君和胡师姐两个又重到了那家小食肆。大厨提起勺子就往里喊:“掌柜的!”

钱掌柜出来,腰也弓了:“大人。”

祝缨道:“钱掌柜,生意可好?”

钱掌柜苦着一张脸:“大人说笑了,小人们这仨瓜俩枣,请您高抬贵手。”

祝缨道:“明天别做生意了,我包你这儿一天,你去帮我请些人,请谁,你知道的。青君,把订金给他。”

祝青君拿出了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些钱,往桌上一放。祝缨道:“我明天还来,告诉他们,别想着跑。”

“哎。”

等三人离开,钱掌柜拿起小包,见里面写了一串名字,京城捞偏门的都写在上面了。钱掌柜的说:“得!你去买一头新鲜的小羊,现在就宰了,大锅里熬上一夜。我去写帖子请人。”

钱掌柜的腿脚也已快,天擦黑的时候,把单子上的人都约到了,各人也不敢逃,灰溜溜地等着第二天。

……

另一边,祝缨带着二女离开,又踱回了府里。苏喆很好奇地问:“阿翁,您这又是去哪儿了呀?”

祝缨道:“出去逛街了。”说着,把街上顺手买的一盒绒花拿了出来。

苏喆接过了一看,笑道:“这个与咱们家里的不一样。”

祝缨道:“那你们分了吧。”

苏喆看看祝青君,祝青君摇了摇头。到了晚间,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叽叽喳喳,苏喆问祝青君:“今天干什么去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情况,胡师姐跟着就算了,为什么青君也跟着呢?祝青君在祝府的定位是有些不清的,有点像学生,但是很可惜,她又不像苏喆有出路也不像祝炼是个男孩子。所以,她能做什么呢?

苏喆是很想让祝青君以后跟自己回阿苏县的,她情愿自己做县令给祝青君请个县丞的职位。但是在祝缨这里,苏喆也知道,祝青君顶天了也就是项安的位置。

祝青君道:“去了个卖肉汤大饼的铺子,我瞧那个掌柜的和厨子都不好人。”

两人是无论如何也猜不着祝缨想干嘛。

次日,祝缨上完朝、应过卯,把事务往施季行身上一推就出了皇城,回家换衣服,带上了祝青君与胡师姐就往肉汤大饼家去了。

到了钱掌柜处,只见桌凳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伙捞偏门的个个提前穿好了过年的新衣。大锅里浮着羊腿、羊头之类,钱掌柜垂手在巷口等着:“您老来了!”

祝缨笑问:“人都齐了么?”

“是。”

“有劳。”

“不敢,不敢。”

祝缨这回就肯进他的铺子里了,这里门窗都开着,因而采光尚可。钱掌柜请祝缨往主座上坐下了,大厨使大托盘往桌上上羊汤大饼,又有各色小菜,钱掌柜还往酒楼订了酒席,又备下了上等的美酒,又给祝缨特意上了茶。

祝缨道:“坐吧。”她眼睛一扫,又问张半仙腿怎么了。

张半仙很惨,因为姓张,上次祝缨路过他的时候多照了他,把他吓坏了,越想越害怕,连夜想翻墙跑路,不合太紧张,把腿跌断了。腿断了,就不好跑,被巡夜的揪住了,今天只好回来了。

祝缨道:“多喝点儿骨头汤,以形补形。”

张半仙哪知道自己差点得了个“亲戚”呢?哭丧着脸应道:“多谢大人关心。”

钱掌柜他们把老马还叫了来,祝缨指着老马道:“这里的事,你今天要坐下了,就离不开这是非了。”

老马站起来就要跑。

祝缨笑了,对钱掌柜说:“我离开京城十几年了,街面上的人物已是换了一批,我都不太认识,劳您为我引见一下?”

钱掌柜哪敢说“不”?逐一介绍,行骗的、殴斗的、打手暗算的……最后一个是张半仙。

祝缨道:“自从王相公不做京兆做丞相也有二十年了,京兆府不大管着诸位豪杰。大理寺管不着京城治安,我还是有些事要向各位打听的,怕到时候彼此不认识,生了误会却误事,先认识一下。以后有事少不得劳烦诸位。”

钱掌柜等人都是老江湖了,听她说得越客气,心里越害怕,都说:“不敢。”

祝缨将眼睛望向一个穿得紧单薄的壮汉,这位在这些人里有些格格不入,他有点像老穆,靠拳头的,偶尔也杀人。但杀人只是江湖传说,据说没人看见过。这人起身,瓮声瓮气地道:“听大人吩咐。”

他的头压得很低,老实得紧。钱掌柜见状,心道:这个样子不像是怕官,倒像是被整治过了。

外面棚子下的桌子上停了一只鸟,低头不知啄着什么。祝缨对胡师姐道:“打它。”

胡师姐也不迟疑,摸出一枚弹子,鸟儿应声而毙。各路“豪杰”心道:这是立威么?不过是一手确实是俊。

祝缨道:“话说开了就好,青君啊。”

祝青君应声而出。

这些人早就看到了祝青君,心里也在想,真不愧是“大人”出门还要带个水灵的丫头。不想祝缨却是让他们认识认识祝青君与胡师姐:“认好她们两个,以后我不得闲,有话会让她们传的。”

祝青君显出一个笑来,胡师姐虽然吃惊,也应了一声。“豪杰”们又开始怀疑,不知道祝青君有什么本事,竟是不能演示的吗?

祝缨也不说,她知道的,江湖上有一些忌讳的。江湖很奇怪,既不大瞧得上女人,又很忌惮闯出名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般比男人还狠。她把祝青君与胡师姐叫出来,胡师姐又露了一手,则祝青君也跟着不会被过份的轻视了。

至于能不能立得住,她相信祝青君可以。

祝缨道:“坐下来,吃饭。”

众人陪她吃了一餐,祝缨吃饭也不端架子,吃得也不慢,从容吃完,微笑着对他们说:“大理寺虽然不管京城治安,你们也不要闹得太过份。”让百姓不能靠正经的营生过上好日子,是朝廷的错,别的不说,这些人里就有乞丐头儿,俗称“团头”的。他们也控制着乞丐,可是乞丐哪儿来的呢?

只要不“过份”。

吃完了肉汤大饼,祝缨与祝青君、胡师姐一路走回府。走远了一点,祝青君才问:“大人,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祝青君道:“您是大人,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也会做的。”

“嗯,糊弄上峰的事儿,可不止是衙门里有啊!得叫他们知道,糊弄不了我。知道他们都住哪儿、窝在哪儿、手下都干什么的吗?”

“额……我这就去摸他们的底!”

祝缨笑道:“不急,慢慢来,着急就着相了。京城这一项事务,就交给你了。”

“是!”

三人走回祝府,项乐迎了出来:“大人!有客。”

“哦?”

“卓郎君来了,说是有事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