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变化

“又到夏天了啊。”郑熹感慨。

他正在祝缨家里,树上的蝉鸣像是在附和他一般。这位是稀客,打从祝缨十三岁进京,他到祝家的次数就屈指可数。

这次前来还是为了郑川。郑川乖巧地跟在父亲身后,与祝缨一同往里走。

祝缨的家比起郑府来依旧称得上是寒酸,郑熹只简单评说了一句:“勉强够你住而已。”

祝缨道:“够住就行了。”

郑熹又多问祝大和张仙姑,祝缨道:“京城有点儿乱,怕惹事儿。”

郑熹道:“再过一阵就能稳下来了。”

祝缨知道他过来肯定不是为了闲聊,也不是为了看自己的处住,请他到厅上坐下慢慢说话。祝缨与郑熹在上面对坐,郑川在郑熹下面坐着。

奉上茶之后,祝缨说:“难得您能得闲到我这儿来坐坐。”

郑熹道:“哪里又得闲了?各派闹得乱七八糟,御史台见天的拿人,京城怎么会安宁?”

“那就是有事了?”

郑熹点了点头,问道:“你可还记得彭思劭?”

“哦,跟鲁逆有些牵连,接下来是办他吗?怪不得王大夫长用着几间牢房,总也不还。竟是还没个完。”

郑熹道:“大郎要被派去查他了。”

“这一趟不远不近,倒也合适,”祝缨看了看郑川,“就是现在出门路上热了点儿。”

郑川道:“是我自己求的。”

郑熹道:“我也答应了。趁年轻,是该多干些事。总在京城里熬着,反而不美。”这是他自己的经验,因为出身与能力,他早早地就成了大理寺卿,接下来的日子竟过得并不顺利。回头一看,觉得实务还是干得少了。

别人羡慕的“积累”是权贵人家父祖的努力,郑熹羡慕的积累则是个人的经历。有时候他也问自己,如果让他走祝缨的那条路,他愿不愿意?他想他也不会拒绝。祝缨外放十几年,辛苦,但绝对值得。

他就不肯让儿子再掉在他掉过的坑里,即便是在御史台,也得让儿子干点实务,锻炼一点能力总是不会错的。

祝缨道:“那就没问题了。”

郑熹道:“我有问题。”

“诶?”

郑熹道:“彭思劭,你必是查过了。”

祝缨道:“对,吏部、户部有关他的,我都调了档。又翻拣了他任内报到大理的案卷。不过没有派人去细查,卷面上看,倒也合格。陛下又放了话,余者勿论。我就把卷宗给封了。您要用呢,我一会儿默出来,明天早上给您。”

不用郑熹说,郑川就离座长揖:“多谢三哥。”

郑熹对儿子说:“阅后即焚。”

祝缨道:“那别的我也就不多啰嗦了,纸上写的,与实际见到的,总会有些出入,自家当心。”

“是。”郑川说。

郑熹自嘲地笑笑:“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去梧州了,现在他出门,我还要不放心。”

“我去梧州的时候您也没少关照我。他这是去捅马蜂窝了,是得小心点儿。”

郑熹道:“你这些日子安闲,倒是对了,我瞧着政事堂又要干什么事了,不会太平。”

“您是说——”

“王相公没拦着陛下暗中清算,必有他自己的打算。我看他这是要借机整顿地方了,梧州要是有人来求到你面上,你斟酌好了再去讲情。”

祝缨道:“梧州还行,王相公没有那么严苛,吉远府那儿有些小毛病,免不得,但不值得朝廷大动干戈。我看,他不过‘趁人病、要人命’,陛下在前面清算官员,他在后面清算当地的风气。借着陛下给他开路呢。”

郑熹道:“端方君子也有城府啊。”

“没有城府,则君子何处安身呢?幕天席地,不成野人了?”祝缨笑着说。

三人闲聊,主要是祝缨与郑熹聊,郑川在一边听着。他们又说了些郑党的话,郑熹与祝缨商议要不要把舒炎也趁机往远处放一放,顺便可以升一升?

祝缨道:“他在新丰县做了有些年头了,也是时候挪一挪。只是这个清算的时候,他不能把握得好度?地方上盘根错节,妥协了,他能安稳呆着,对上头不太好交代,干得太狠,地方士绅也不是吃素的。”

郑熹道:“我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要是能历练出来,那就是脱胎换骨了。在地方上受一受累,遇事的时候想的都不一样了。”

郑熹道:“那就是他了。”

两人又讨论了一下郑党的其他人,邵书新的儿子也安排上了。郑熹又抱怨:“穆成周也要安插党羽,东宫那里也四处联络,死了一个鲁王,都抢着吃肉。不够吃。”

祝缨道:“那就各凭本事反正,您不会吃亏的。”

“但愿吧。”

祝缨于是问道:“刘相公要休致,我看施相公也有退意了,政事堂是会补人的,眼下配进政事堂的人,可不多。您——”

郑熹摆了摆手,带一点矜持地道:“我呀,还差那么一点儿呢。”

祝缨道:“我倒还奇怪,您那一点儿去年末已经补齐了,怎么还没动静呢?”

“哪里齐了?”

“陛下的信任。”祝缨说。有能力的不一定能做丞相,但得不到皇帝信任的,一定做不了丞相。除非皇帝不得不给这人加九锡,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郑熹早早与赵王有勾兑,在鲁王谋逆的时候又被派去迎接太子还宫,半年来又兢兢业业,没有把皇帝欺负得太狠。在现在皇帝位置上,出于平衡考虑,刘松年是先帝系、王云鹤和施鲲算是仕林。郑熹是勋贵,与皇帝关系还不错,怎么也该引入一个他。

其他条件相对于“信任”反而不那么重要了。祝缨算着,怎么着也该轮到郑熹做丞相了。

郑熹笑笑:“有什么好急的?我现在管着京兆也挺好。”

祝缨也就不再提了。

当天,祝缨设宴招待郑家父子,郑熹看到了苏喆和祝青君,听到祝青君的名字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看一下这孩子的年纪,觉得不太像是祝缨的女儿。祝缨对他讲是花姐的学生,给她一个姓,在当地不受欺负。

郑熹道:“又心软了。”

祝缨笑笑:“大姐说心比我软得多了。”

郑熹知道祝青君也是学医之后,说:“不错。”他有心问祝缨成家的事,不娶妻,纳房妾也是好的。三十好几了,不想着留后吗?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

吃过饭,郑熹与郑川回家,祝缨送他们出门。

父子俩有了点酒,坐车回去的。车上,郑熹接过热毛巾擦脸,对郑川道:“以后对他要更加礼貌。”

“是。”

“世事难两全。一个人,想要他能干,就不能要他万事都能你听的。想要他听话,就别指望他能干。只能取其一。不要用看庸人的眼光去评价能人。”

“是。明天拿到卷宗,临行前我还想再来请教一些事,可以么?”

郑熹笑笑:“我管得你太多啦,也不必事事都问我。想做就去做。”

“是。”

父子俩一路走一路说话,很快就回到了府中。

那一边,祝缨回来把彭思劭的材料默写了个大概。彭思劭就是之前太子到大理寺的时候感慨过的那个人,有能力,但不幸站错了队。

次日,把写的东西交给郑熹,郑熹就去打发儿子准备了。

等到落衙,她就赶去了王云鹤家。

王云鹤愈发的忙碌,听说祝缨过来,道:“大理寺近来没什么事吧?请进来吧。”

祝缨又进了王云鹤的书房,这书房比之前有了一些改变,一侧的墙上挂了面舆图,上面标了几个圈。

祝缨往图上看了一眼,王云鹤也不隐瞒,问道:“如何?”

祝缨道:“在您面前逞心机是自取其辱了。地方都不错,您是想借着陛下动手趁机做些事情,是也不是?是想变法吗?”

王云鹤道:“胡说,怎么就变法了?我是整顿。”

祝缨道:“那您这事儿干得可不太好,容易玩儿脱。”

王云鹤认真地问:“怎么说?”

祝缨道:“已经有人看出来您的打算了。”

“那又如何?也是要做的。”

因为是对祝缨,王云鹤又多给她解释了一些:“事情比你想得还要糟糕一些,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啦。这两年的财赋比往年要少,各地报灾反而多了起来。边境也不太安宁,南方还好,西番与胡人颇有些想法。现在做还能和缓些,再拖下去就只有下猛药了,到时候局面会更难看的。”

“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换人?容易人亡政息。只有成了制度,才能持久。我不信您不知道这个道理。”

王云鹤狡黠地一笑:“想问我要洋洋洒洒的一篇论政若干条,那你是看不到的。那种东西,拿出来就是宣战。我不说,只做。试一试,不行就退半步,过一阵再进一步。天下,不能乱啊。”

祝缨道:“您还卖关子。拿陛下开路,再抑兼并、清吏治,您这好像差点味儿。”

如果是别人,做到这样,祝缨得说他有心,换了王云鹤,又觉得他应该不止于此。

“治大国如烹小鲜。”王云鹤说。

祝缨道:“不如先干点能看得见的,趁这个机会每年都开一次考试,给它做成惯例。”

王云鹤道:“京城这么多人游学求官,又有多少人在吏部外面排队等着补官?就算考上了,也是排队等。为什么?”

祝缨沉默了一下,道:“要说这个,您比我清楚。各衙司还经常不满员呢,水深。”

到目前为止,官员推荐、荫子孙的数量是相当庞大的。拢共就那么多的职位,已经有人占了,再让人吐出来,必要招人反噬。

老人死了,此人的家族新生的又何止一人?只会越来越多。自己还不够分的呢!一个朝廷越到后面冗员越多,弊病丛生。

王云鹤道:“你在梧州官学不是已经试行过了?现在你举荐的多是已经考过一次了的,不过多一道举荐的手续。”

她祝缨说:“那就把贡士与科考合而为一,要不就……三年?一任官员就是三年的嘛!定个分成。每年出缺多少,有多少由荫的、荐的补,又有多少由考的补。继续养这个读书的风气。”读书做官比看爹做官可强多了。

王云鹤抽出个本子:“看看。”

祝缨飞快地扫了一眼,道:“所见略同。原来您不是没有规划。”

王云鹤苦笑:“一次将所有都改了,怎么可能?还是要一样一样的来。比起清查全国土地,这个算容易的。不养出些可以依靠的人,想清查全国,那是不可能的。操之过急是要出乱子的。得先准备人,再做事。我一人未必能成,你们要坚持下去。”

祝缨试探地道:“当年我括隐时用的那些个学生,干得也不错,也有补了官的。他们补了官之后,自家的田也就多了起来。您说有趣不有趣?明明是想抑兼并的,结果反而又兼并了起来。就是我自己,不去有意经营田宅,与年少时也是天上地下了。”

王云鹤道:“圣人先贤,有多少设想。井田,好不好?废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扬汤止沸,扬总比不扬好。抑兼并,没有一劳永逸的。

就像律法,有人犯法,你管不管?管了,还会有后来者再犯,接着管就是了!有人犯法,不还是有人执法吗?有人兼并,不是还有你我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没有那么悲观!去做就是了!

读圣贤书的人,知廉耻、有大义,比只为门户私计者总是更可靠些的。”

祝缨道:“那陛下就不能太垂拱了。可一旦那样,后果就又……”

她与大家的心思是一样的,对这位新君没啥感情,能帮但不想帮。帮你树威立权、乾纲独断了,我还怎么混?至少,不想帮他太多。

可哪位君王不想一言九鼎?偏偏说话不能算数,逼急了他能放赖。他有“大义名分”,一走极端,不好收拾。

现在王云鹤落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太软的皇帝,给不了他支持,强了,大臣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如果没有圣君,先帝那样的就刚刚好。

王云鹤道:“我会与陛下好好谈一谈的。”

祝缨不再多问,起身告辞。有一些事情上,她与王云鹤想得差不多,但有一些,她又有更激烈的办法不能说。

……——

第二天,祝缨就让项乐给蓝德家去了个消息,询问一下宫里采购糖的买卖是不是还继续做。

内宫的变化比前朝迅速得多,祝缨还在审鲁王,皇帝知道了罗元的名字,一句话就把罗元一伙统统杖毙了。

现在蓝兴与蓝德虽然还是在宫里,但是已经能够看出来势力不如杜世恩了。这是没办法把持的。宦官不是大臣,他们没有保命符。

当晚,门上就收到了帖子——蓝兴亲自来了。

祝缨听说是他来了,走到门上去迎他,蓝兴也不矜持,快步上前:“见过大理。”

祝缨还是很客气地还礼:“大监。您怎么亲自来了?”

蓝兴道:“那小子不得闲,出来也不便。我们父子俩呀,现在不容易,我一想,叫个小孩子来回话是怠慢了您,还是我亲自来一趟吧。”

“里面说。”

宾主坐定,蓝兴没了之前的那股劲儿,口气十分的谦卑和柔:“这些年蒙您的照顾,没有您,我们父子的手头也没那么宽裕。”

“您这是哪里话?您也不缺这点儿。我只是有些担心,杜大监是个能成事的人,令郎又还没有长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儿,等到他清算就晚了。”

蓝兴道:“是啊,得识趣儿不是?我回去叫阿德把那一份买卖都转给杜世恩吧。看他安排个什么人来与大人讲价儿。”

祝缨摆了摆手,道:“我的意思是,让他们会馆的人与宫里再谈谈,会馆再多让半分利,您那儿呢,也拿出半分,凑成一分,给他。南方偏僻贫瘠,再多呢,他们也拿不出来。要是能您能让梧州把价再涨一些,这一分就全由会馆出。您看呢?”

这比蓝兴预料得要好得多,他本以为是要墙倒众人推了。以他对祝缨的了解,祝缨做事从来都是有把握的,这么挤兑他,他的心情是无法变好的。

现在祝缨把条件摊开了,没有要踹开他,只是要“结交”杜世恩,那就可以接受了。毕竟,如果两家一起把他给踹了,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宫里已经有好几桩类似的事情了,他也无力去一一清算报复。只能在背后骂一句“虎落平阳”。

蓝兴道:“大人还是这么照顾我,以后还要请大人关照。”

“那里的话?他们也知道这事儿不地道,不好意思同您开这个口,才央了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毕竟有点儿香火情,不管也太无情了。”

“那是,那是。”

两人聊得倒投机,祝缨再三表示,只要蓝兴还在,这买卖就断不了。蓝兴也表示,很快就会安排祝缨与杜世恩见面。

杜世恩是个话少的人,他瞅不上蓝德的跳脱,但对蓝兴还是有一点佩服的。

蓝兴同他讲了一讲,两人足等了五天,才找到一个机会,一同出宫来。

还是在祝缨家,祝缨道:“罪过,一件小事,你我未必都看得上,却又为了不生误会,偏又费这个劲。”

她都给安排好了,双方互通消息,宫里的报价是多少,会馆出的价是多少。还是与之前一样,宫里怎么报花账她不管,她只管记着宫里的官价,有人问时绝不会露漏说是宦官们吃了差价。

当然,杜世恩得保证,会馆能按时拿到这笔钱,不被拖欠。

当时就定了下来,也不落下文字,省得被人日后清算。

蓝兴假意推让:“我要告老还乡啦,以后不在京城,也用不着这许多钱,不如你们两家分了我那一份。”

杜世恩道:“宫里怎么能少得了老前辈呢?”

“都是老前辈啦,也该知道进退。相公们还有休致的时候呢,何况我们这做奴才的?只要你老弟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早些放我走,就好啦。”

两人假意称兄道弟,蓝兴又给杜世恩托个孤,祝缨又给二人劝一劝。

会馆方是项乐与王小娘子做为代表,三方讲定,杜世恩才发迹,看这一笔钱也不能就说完全不在意了,他的笑也深了一点。

讲完没几天,蓝兴就从宫里被打发了出来,他也没有马上回乡,而是在京城的宅子里小住。

五月端午,宫里还给他赐了粽子。

祝缨这个端午拿到的赏赐比当年刚到京城时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全家的粽子都有了,还有皇帝赐的新衣料。

郑府、冷府等处也都给了她一些端午节应景之物,郑熹也没有再一张帖子把她召过去吃酒。

祝缨这个端午节倒过得挺自在,连同赵苏家、赵振等人,都在府里吃粽子、缚五采线,他们饮雄黄酒,祝缨不喝酒,也佩了香囊。

席间,众人说着趣事,赵振大为吃惊:怎么赵苏也会讲笑话了?

各家说笑过节的时候,一队人悄悄地进了京城。前面囚车里是几个男子,后面几辆小车,跟着家眷。

囚车直往皇城去,小车却被拦了下来:“只问犯官贪赃枉法事,尔等且家去!听候发落!”

段氏双目通红:我还有家吗?

囚车里最前面的是卞行,后面有他的儿子与亲信等。既不是个连坐的罪名,卞行的儿媳段氏就没有被锁拿。她是出嫁女,父亲兄弟参与谋逆,也不会问罪到她的身上。娘家、婆家都犯了罪,她反而安然无恙。

可是,又能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