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外行

问个屁!

还有正事要干呢!

祝缨算看明白了,这位新君他是个外行!他根本意识不到办一件这么大的案子是多么的复杂。以这种外行的常识来应付政务,新君接下来将会被现实教做人,但祝缨不想当这个老师。

政事堂当然是内行,抱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想法也在催她,但是,实在干不动了他们也能理解。前提是,她得真实干出点成绩来。

从段琳的囚室里出来,祝缨与林赞、左丞回到了正堂,四下灯笼火把扎起,祝缨道:“都吃饱了吗?”

“是!”

“去把两位校尉请来,分活儿了!”

她抽空审闻祎与段琳也是为了给禁军一点吃饭的时候,现在应该吃完了,该上夜班了。

大理寺与禁军都已拿了她的钱,饭也吃了,士气正盛。两位校尉须臾便至:“大人,怎么干?”

祝缨拿出一叠纸来,说:“先将你们的人分成六组,每组我再配些人与你们。咱们照着名单来抓人,先拿人!不抄家!”

林赞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这上面有些人,是聚族而居的,家里还有老大人,不能把人家全家都抄了。先拿大理寺的拜帖上门,客客气气将人请出来。连夜审!”

林赞道:“好。”

很快分好了组,祝缨给每组都分了几张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和住址:“按着次序来,远近我都给你们排好了。带上车,都请到车上坐着,一总带回来,记着,宫门只为每组开一次!不许吵闹!不许扰民!不许大呼小叫!谁要惊动了京城,大理寺可盛不下他这尊大佛!”

“是!”

“动手吧!”

她自己则在大理寺里协调,拿人的事阮大将军也知道、郑熹也知道,但是执行的时候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儿,所以她还是留在这里。她还有许多文字上的事要做,有些是不能简单交给书吏办的。

四下只剩下火把燃烧的毕剥声、脚步声,各组分别去取了马、领了车,从皇城绝尘而去。

祝缨对林赞道:“你眯一会儿,今夜不得睡了。”

林赞道:“今夜?”

祝缨叹了一口气,道:“你也遇着不少讨情的吧?接下来还会有,越拖越麻烦!趁他们哭灵哭得头脑发昏,更多人还没回过味来儿。问完了,往上一捧,交差。”

林赞也是个有点想求情的人,这里面有些人也是他的熟人,但是他又有顾虑:“陛下是命太子主持、大理主办,这样不会太仓促了吗?”

祝缨道:“鲁王身份特殊,岂是你我能断得了的?单只交给咱们,难道咱们真能把刑部、御史台扔到一边儿?查案子的事儿咱们干了,断案得请教一下这些春秋决狱的行家。”

左丞已经听明白了,上前道:“我让他们煮些酽茶来!”

林、左都不回自己的屋子,都到了正堂。祝缨提笔又开始写名单,盟书是证物,她自己握着,但是名单得有个备份。她写完了,对林赞道:“这份名单,是今晚要拿的人,等会儿你核对一下,要是无误,明天一早你拿着名单,给御史台,别明天御史点人头,发现有人没来,嚷出来误事。”

御史台的一大作用就是督促纪律,包括朝会到没到、参加的时候老不老实之类,哭丧也是一样的。该来的没来,衙寺又没报上请假,御史一准儿得参上一本,动静就大了。

祝缨要的就是这案子在她手上尽可能的压低声音,这事儿不能产生恐慌,不能吵吵得满世界都是。最好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事儿给办了!

林赞接过来一看,了然地点头:“原来是他们。”

这些人大部分明面上就与鲁王走得很近,林赞还认识其中的绝大部分人。看完之后心下也感慨,这里面很有几个不错的人,比如闻祎。林赞是同情闻祎的,被先帝派到鲁王身边也不是他自己求的,好好一个人跟在鲁王身边,与两任太子杠上,他能怎么办?新君登基,能不清算他?

林赞心里将另几个名字盯上,他与这些人没什么交情,平常还很讨厌他们。打算等到自己发表意见的时候,要把罪多往这几个人头上推。

酽茶来了,三人喝了一点茶,又埋头干起活来。从鲁王府里抄出来不少东西,祝缨亲自给安排了,鲁王书房里的一些信函之类都在她这儿了,装了一大匣子。得看看,看完了之后封起来交给皇帝。戏码她都帮皇帝给编好了——烧掉!

这样能够稳定人心。

至于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祝缨看东西很快,交子时,拿人的禁军与官吏回来了,祝缨已看了一半的信函。

今夜注定无眠。

盟书上的人都拿来了,没有跑的,祝缨道:“二位,咱们得忙起来啦!”盟书上一共二十三人,除了之前已经抓到的几个,现在还剩下将近二十人要审。连夜验身份,问个大概。

林赞道:“又多,又难审,只怕一夜难问出个结果来。”

祝缨将匣子一合,上了锁,拿起钥匙道:“怕什么?把人都押到狱里去,先别关,带大堂上。牛金啊,去厨房,拿一坛子酒来,再拿一筐杯子,都送到狱里去。”又指指匣子,小陶敏捷地上去抱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四十岁的人。

一行人到了大理寺狱的堂上,祝缨到上面坐下,小陶抱着匣子站在他身边,牛金抱着一坛子酒、老黄提了一篓杯子,瓷杯在竹篓里发出轻而清脆的响声。二十三人统统被带到了大堂上,有些人来得仓促,鞋子都穿反了,还有头也没来得及拢好的。也有醉醺醺的。

这两天他们一直忐忑着,许多人被抓的时候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踏实感。所可虑者,乃是此时已经宵禁了,他们的家人连马上打探消息、托人求情都来不及。

到了堂上,祝缨也不拍醒木,也不喝斥,而是说:“天寒夜深,请诸位过来实在过意不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有人想说你何必假惺惺,也有人发现了不对劲,他们这些人都是当初签名喝血酒的人。

果然,祝缨又说:“这一杯,给里面鲁王殿下送过去。这一杯给周游将军,当日他没能与大伙儿一块儿喝酒,真是遗憾。这一杯,给段著作……哦,他们要是已经睡下了,就不必再吵醒了。”

有人一接酒杯就扔了:“我不喝!我是被胁迫的!”

祝缨抬起食指竖在唇前:“嘘——”

那人瞪大了眼睛,老黄又塞给了他一杯酒,他哆嗦着接了,倒有半杯被洒在了衣襟上,把剩下的颤抖着吸溜了。

祝缨道:“大理寺是个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刑不上大夫,我也不喜欢用刑,我待诸位以礼,也请诸位体谅,不要为难我的人,与他们好好聊。请。啊,对了,夜深了,大吵大闹有辱斯文,别吵着夜猫子。”

她摆一摆手,各人的杯子被收走,依次被关到准备好的囚室里。也不明着搜身,而是请他们沐浴、更衣,然后“聊天”。

祝缨就不参与审问他们了,就在这堂上办公。把信函都看完,上锁,让小陶拿来封条给封了。再处理一下大理寺积攒的一些公务,武相今天也当值,她与周娓两个走了过来,说:“大人,夜深了,您明天还要上朝,要不先休息一下?那边的屋子清清净净的,铺盖也置办了新的。”

祝缨道:“不用管我,你们休息吧。”

武、周二人哪能在这个时候真的休息呢?回到房里和衣而卧。

祝缨公务之外还要再考虑一件事:分赃。抄家肯定得扣下一点,不然接下来活就没法干了。怎么拿、拿多少、怎么分、分多少,她也都有了计划。

还有应付求情的人,别人不好讲,周游岳母虽然死了,妻子还在,求到郑熹母亲那里要怎么办?阮大将军还为闻祎求情呢。又还有其他一些人……

天快亮的时候,供词陆续地送了过来,祝缨将供词看完,这里面也有很痛快地认了的,也有将责任推给闻祎、鲁王说自己是被骗的,也有咬死是被胁迫,不然就要杀他全家,不得已而从贼的。说得都不太深,还得细审。

此外又有人吐露出来,有些地方上的官员也暗中讨好鲁王。这个祝缨从鲁王家抄出来的一些信件、礼单中也能看出来。

她将这一些也都装到一个匣子里,上了锁,再上封条,起身道:“忙了一夜了,安排好白天当值的人,不用哭灵的都休息。”

厨房送上了早餐,祝缨很快吃完,漱了口,擦着手说:“大家都辛苦了。轮着吃饭休息吧。”

自己洗了脸,提上匣子,林赞又灌了一碗茶,道:“大人,下官算是服了你了!”

祝缨道:“食君之禄。”又特别关照老黄和左丞:“他们两个有年纪了,一会儿都别打搅他们,叫他们睡半天。”

老黄道:“人老觉少,不累不累的。”

祝缨摇摇头,提着匣子,先去见皇帝。小陶和牛金赶紧追了出来:“大人,小人来拿吧!”

他们俩抱着匣子,送祝缨,政事堂那里说,丞相已经去面圣了。祝缨听了,也转去见皇帝。陶、牛二人跟着,直到他们不能通过的门外才将匣子还给祝缨。

……——

天光乍亮,祝缨抱着匣子进去,政事堂的人、太子都已经在了。她舞拜毕,郑熹、阮大将军等几个也到了。

皇帝看到了她拿的匣子,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道:“鲁王招了,有盟书,大理寺照着上面的签名,连夜请了一些人到狱里小住。这一个是鲁王府里拿来的往来信件、文书,这一个是一些供词。”

皇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

两个宦官过来一人接了一个,祝缨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那封盟书。”

杜世恩过来接了,祝缨的表情微微动了一下,下巴轻轻点了一点他,杜世恩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身体还行。

皇帝拆了信封看了,大怒!敲着扶手道:“他们竟然敢!”

祝缨又简述了一下这一天一夜做的事情,包括闻祎等的情况、段琳父子的自我辩之类。刘松年道:“他有什么仇人?他不当街杀人就不错了!”

皇帝道:“对啊!当年段氏买凶……就是害的祝卿吧?”

祝缨微微躬了躬身,续道:“鲁王府里的文书拿来了,财货太多,还在清点,一旦清点完毕,臣便上报。”

“哼!兄弟里,数他最贪!钱财最多!”属于赵王的情绪说。

“臣会查清楚的。还有这些供词,只是初审,会再上细的,也还须几日。啊,他们恐怕赶不上改元大赦了。”

太子失声笑了出来。

皇帝又恢复了一点道:“这些协从,不是要宽待的吗?”

祝缨道:“十恶之罪,改元也不赦的。恩自上出。”

皇帝满意了:“你看着办吧。”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须请示陛下。”

“什么事?”

“为贺新君登基,彰显陛下宽宏,臣请将鲁王府一些无辜之人开释,好使他们在民间宣扬陛下之仁德。”

“鲁王府还有无辜的人?”

祝缨道:“有的,强抢的民女,扔半吊钱就拽走做奴婢的绣工。现在正在王府里关着呢。人多了,又吵闹,又要费钱养着她们,不如放出去。免得积得怨气太多,不吉利。臣想,从鲁王府的钱库里拨点盘缠给他们。再有,闻说鲁王侵占百姓田产。这个要核实一下儿再拨还,现在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有个盼头,他们只会盼着新朝更好。唔,冬天了,查证的在发还之前,再拨点柴米让他们能过年。都是鲁王造的孽,说不得,又要陛下为他收拾烂摊子。”

皇帝微笑道:“可。”

祝缨道:“田地入籍,还要京兆多多费心。”

郑熹道:“应该的。”他与王云鹤交换了一个眼神,就知道祝缨的老毛病又犯了。

皇帝高兴地说:“卿等真是股肱之臣啊!”

二人忙谦逊了一回。

祝缨退到了一边。听他们聊着丧礼、改元、调人等事,她就一言不发。

等到聊完了,太子对皇帝请示,说这案子也是派给他的,他现在啥都不知道,觉得过意不去,一会儿哭完了丧想去大理寺看看。

皇帝道:“去吧!”

…………

祝缨先去哭了一场,她如今的排序在最前那一小撮人里,旁边是冼敬等人。哭完了,太子还没过来,骆晟先来,问道:“你这两天很忙么?”

祝缨道:“出了那样的事,大理寺不忙也不行呀。”

骆晟道:“你自家留意身体。对了,鸿胪的事情……”祝缨被薅到大理实属突然,骆晟甚至来不及问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祝缨道:“眼下鸿胪寺没有什么大事,我已将事交给赵苏了,他还算能干。沈光华管司仪署一向顺手。到年底了,该报考评的,柯典客去岁接待四夷很是尽心……哦!”

她把装笏板的袋子打开,抽出板子,扒拉到袋底,掏出个折起来的小纸片:“我写在这里了,差点忘了给您。”

骆晟接了,祝缨把板子装好,太子也到了:“干什么呢?”

“一些交割,”祝缨说,“走得急,还没说完。”

太子感慨道:“公行事何其缜密?”

“可不敢当,人哪有什么事都能想到的呢?就怕都说我缜密,偶有一件忘了,就要有人说我故意的了。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祝缨打趣着说。

骆晟道:“不会的不会的,都知道你为人。为人在做事前。”

太子有点诧异地看着这个有点憨的岳父,心道:这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呢?

带着点疑惑,太子与祝缨往大理寺去,他也不乘辇,与祝缨一同步行,边走边说话。林赞想跟上来,被宦官给拦住了。只听到太子问了一句:“案子还顺利么?”

林赞想了一下,没跟上去。

案子刚才不是已经报过了么?

一群废物,祝缨心想,然后说:“不及龚劼一个零头。”

“龚?”龚劼案发的时候,这位太子还没出生呢。祝缨道:“是先帝时的丞相龚劼。”

哪知太子却严肃地说:“鲁逆可比龚劼危险多了!”

祝缨知道他的意思,龚劼纂不了位,鲁王能。但是她也不说破,这事儿不能说破,往深了说,那你太子对皇位的威胁……

祝缨道:“其实还好,鲁逆心思摆在台面上了。”

太子又问:“闻祎呢?”

“他辜负了先帝,也辜负了自己。”

“段琳呢?”

“一个无聊的人。”

祝缨还是不动声色,太子有些焦躁。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相对于这身紫袍,祝缨显得年轻得过份。但就在刚才提到龚劼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面白无须也显得很年轻的“新贵”的经历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丰富得多。这个人的智慧,也比想象中的更可依赖。

真是可恶的智慧啊!太多了,多到不接他的话。

“你也未免太无情了些。”太子说,“我是诚心求教的。从阿翁在世时,我便知你是能人,也诚心求教的,你总若即若离。鲁逆为乱,我道你心向东宫,为何如今又如此冷淡?”

“嘘——”

“你……”

“到了,”祝缨站住了说,前面就是大理寺了,“当年我从这里到南方去,路上遇到一个案子,骆鸿胪主持,我襄助。别的事儿记不清了,只记得对他说过,一件案子,查明真相固然重要,真相不明,其他的就是无根之木。但最难的不是查、不是审,而是查明真相之后怎么处置。有了木头,要拿它做什么。我觉得,这才是显出一个人的地方。请您留意这个。”

太子对上了她的眼睛,祝缨道:“道理写在书里,可怎么做才能让人看出来您已经吃透了这个道理来呢?都是一件一件的事。您不管问谁,他都只能给您说一些像废话一样的大道理。把道理化成本事,没有捷径,等您做到了,别人再请教您的时候,您能说的也就是那些道理。我不是在打机锋。请沉下心,先把这案子办完。办完之后,有些话您就不会再问了。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