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早早地到了皇城,今天情况稍有不同。
因为一场群架,朝上少了不少的大臣,骆晟也是其中之一,他不是免职,乃是得了病假,让他回家好好休养。骆晟也确实需要这份假,他不算“重伤”,却也行动不便,医官看完了回家之后公主们又给他寻了御医来诊治,在公主们的关切之下,御医不得不说需要休上个把月。
然后是沈瑛,他伤得没有骆晟重,但是伤得不巧,脸上挂了彩,出门也不雅相。医官给他开了个七天养伤。
如今鸿胪寺里就剩祝缨一个主事的人了,她不得不早点到场。
此事也与现在的朝会有关,原本朝会已经取消得差不多了,祝缨今天根本不用参加早朝。但是骆晟不在,如果有关鸿胪寺的事情,得有个人去汇报。她品级不够,也不好自觉地直接替补去御前。只能早点到了,等着看情况。朝会可以不叫上她,但是叫她的时候如果她不在,一准会有麻烦。
祝缨眼看丞相与尚书等人往大殿走,才急步到鸿胪寺去。
昨天发生了那么一件热闹事,许多人今天都早早地赶到皇城听风,谁也不敢怠慢了,鸿胪寺除了骆晟与沈瑛,人竟都齐了。
彼此看了都是一笑,祝缨道:“好了,既然都到了,那就开始吧。哎,都吃了吗?”
鸿胪寺有自己的伙食,一般不管早餐,祝缨来了就给改了。由于骆、沈、祝三人都是在家吃完了好上朝,阮、王二位自家有更好吃的,一直都是小官小吏们的福利。
吏目们笑道:“这就去做来。”
祝缨道:“那行。对了,老王,有件事儿。”
王丞忙问:“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咱们的笏板搁哪儿了?”
既然有祝缨,鸿胪寺自然缺不了各种方便自己人的东西,备用的笏板也是其中之一。小官儿平常不上朝,偶尔要用的时候可能会找不到,鸿胪寺里就配了一些。材质并不名贵,以竹木为主,凑数用的。
王丞道:“还在库里呢。”
管库的吏目凑上来:“大人要笏板么?小人去取来。”
“我自己去,多余的笏囊还有的吧?”
“是。”
祝缨道:“走。”
到了库里,祝缨走到架子前,吏目打开一个箱子,里面一、二十片笏板,他拿袖子将笏板一一抹净,递给祝缨。祝缨逐一拿起,掂一掂,在空中挥舞批刺,选了两片。又拣了个笏囊,将笏板往内一塞,挂在了腰间。
王丞惊讶地问:“大人这是?”
祝缨自己有牙笏,再弄这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朝的大臣们会拿手笏记一些易忘的东西,事情多了一块板子记不下就多带几块,拿个笏囊一装。多准备笏板和笏囊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要笏板的人。
祝缨记性好大家都知道,更兼她现在负责的事情也没有那么的千头百绪,一片牙笏上随便写几个提示字就足够了。
祝缨沉声道:“我有用。”
皇城之内没有允许不能带兵器的,万一再遇到个什么要动手的事儿,得有个趁手的家什。
拍拍笏囊,祝缨心情大好:“你同我来。”
二人到了祝缨的房内,茶已经沏好了,祝缨随意一坐,道:“昨天的事,都知道了?”
王丞出身不错,消息也不闭塞,沉痛地点了点头,想说,又怕说错了话,只能哼唧两声。
祝缨道:“必要有人倒霉的,有人降就有人升。他们虽是朱紫,你如今未必能升得上,万一能依次递进呢?”
王丞的心砰砰乱跳,一时面红耳赤:“大人?!”
他站了起来。
祝缨将手往下压了压:“一惊一乍的可不像你啊。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的,给你提个醒。成与不成,也不在我。这样,你回去想想,你这些年的考评、做过什么显眼的事、立过什么功,列一列。只要上头有话,我便将你们的名字都报上去。尽人事,听天命,富贵在天嘛!只要有机会,咱们就试一试。”
王丞以自己没有察觉出来的急促语调说:“多谢大人!”
他们对骆晟还是有点绝望的,这位驸马人不错,考评从来不为难他们,也会为他们说好话。求到面上,骆晟也会帮忙。但是像现在这样见微知著提前预判给他们想到、安排,就几乎没有了。王丞自己都没想到朝上群架对自己还能有好影响。这个时候大家想的是“要打起来了”“我该做什么”“站队对了以后能升”之类,偏偏祝缨想着现在就给他们把职位推上去。
祝缨戏言道:“我这里只有空口的好处,别指望我啊。”
王丞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道:“你是清贵子弟,或许自有晋升之途,不过以我的经验,熬资历的时候能被提一提,纵这一次不得进,也能叫人识得你的名字,许下回机缘就到了呢?
鸿胪寺不是个能显大能耐的地方,想安稳呢,便也不错。想更进一步,没有比眼下空这些缺更好的机会了。我知你家里必有能人,可以回去商量。若觉得不妥,就当我没说。反正,要鸿胪寺做的事,这儿都给你准备好。”
“是是。啊,不不不,下官是说,多谢大人指点。”
“你去准备吧。”
王丞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祝缨又对小黄道:“去把阮大人请过来。”
阮丞也在猜测祝缨跟王丞干嘛去了,又要矜持,不好意思听墙脚,小黄一来请,他撩起袍角起步就是一个快走。
到了祝缨面前,茶已经换了一杯新的,祝缨道:“坐。”
阮丞坐下了,祝缨先问他到鸿胪寺几年了,做现在这个官职多久了之类。这些都写在他的履历里,祝缨是早就知道的。阮丞仍是如实回答了一遍。
祝缨将与王丞的话对他也说了一遍,阮丞也与王丞是差不多的样子。若说甘于就在鸿胪寺熬着,那是万不可能的。
一下子空出这许多位子来,确实机会难得。就像祝缨说的,哪怕这回挨不上,名字报上去了排队也比没反应过来的能排号靠前些。
祝缨也让他去将履历、功劳之类写个草稿,最后由她写个总结,有机会就给报上去。
她眼看自己三十三岁、从四品,到了一个熬资历的阶级了,急不得。顶头上司又是那样,估计自己得在鸿胪多干几年了,便开始着手将下面的官吏慢慢替换成自己人。王、阮虽与她相处尚可,终是差着一些。
能送他们高升是最好,不能,这也是卖了个人情,拉近些关系,以后相处更多几分人情。
成与不成,她不会为他们奔波,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关系,不是么?
两个人里,她更希望把阮丞给调走,因为阮丞管一些人事之类,这个位置换上自己人会更好一些。
她这儿盘算得分明,外面忽地有宦官跑了过来:“陛下宣大人们。”
祝缨顺手把茶杯给他,问一句:“可告知驸马、沈少卿病假?”
宦官喘着气喝了半杯茶,道:“就是知道了,又说人少了,不像话,叫都宣过去哩!”
祝缨惊道:“陛下康复了?能看见了?”说着,露出了笑容。
宦官道:“哪儿能呢?”
皇帝自己看不见,蓝兴等人看得见,纵没人告诉皇帝,他只要随便提一个人名,这个没来,就顺便问出来了。
宦官喝完了茶,将杯子小心往边上一放:“祝大人,咱们快些过去吧。”
祝缨对小黄使个眼色,小黄又塞了个红包过去,宦官不好意思了。祝缨道:“拿着。”
宦官接了,躬身道:“大人请。”
祝缨对小黄道:“你也甭在这儿伺候了。我且得一阵儿才能回来,放你假,去看看老黄吧。”
老黄在大理寺当差呢,不做到死是不能歇的,正好,大理寺办案。
…………
祝缨与小宦官俩人往大殿走,途中看到一些与她差不多的倒霉蛋也往那儿赶。路上,小宦官低声告诉祝缨——今天皇帝上朝的时候气儿就不顺,蓝德个倒霉鬼大清早陪着太子父子过来。他们是先到皇帝寝殿外面,然后陪着皇帝上朝的。蓝德先进去通报,皇帝问了些话,不知怎么的,回的话明明没有毛病,却被皇帝拉出去打了二十板子,然后罚跪在了寝殿外面。
“现在还没让起来呢。亏得是夏天,要是冬天,石头直这么一跪……”
祝缨问道:“都回了什么?”
宦官道:“就说了一些东宫生活的索事,说歧阳王伤着了,东宫女眷哭了。”
祝缨听蓝德说得内容确实没什么问题,又问:“殿下上朝去了?”
“是。”
到了朝上,太子父子到了,诸王也到了,但是今天不是大朝会日,能参加朝会的本来就少。皇帝却忽然发了怒,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蓝兴回道:“都到齐了。”
皇帝说:“胡说!我听着不对!才来了几个人?”
蓝兴提醒他,今天不是大朝会,皇帝道:“去!把人都叫来!”
王云鹤又请示,还有一些受伤不良于行的比如骆晟之类是不是也叫来。皇帝道:“把今天进宫的都叫来!”
祝缨等人于是被叫了过去。
到了大殿前,人们只敢互相使着眼色,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然后列队鱼贯而入。进入殿中,只见太子、诸王已经都站好了,众人列好了队、山呼万岁。蓝兴叫起。
祝缨起身,与众人分列站好。
皇帝沉着脸,道:“开始吧!”
一个着青衫的官员出来,一条一条地宣布着昨天定下的惩罚。先是对诸王的,诸王当场请罪,鲁王又当场检讨。太子也出列检讨。
然后是对大臣们的惩罚。
祝缨仔细听着,她自己没有处罚。但读到最后,也随所有人一同跪下请罪。人人口中呜咽:“臣万死!”
皇帝冷冷地道:“假话!哪个人能死一万次的?”
接着是宣读了刘松年写的那道旨意,所有人又被当场骂了一顿。祝缨一听用词就乐了,口气还挺熟的。
大臣们频频顿首。祝缨也跟着演认真演了一回,该说的“万死”一个字也没敢落下。
皇帝发作了一通,朝会还是没有结束,各衙司得挨着汇报诸项事务。
六部九寺各有排序,此外又有京兆等处,每一汇报,都要被挑剔一回。
郑熹此次也不能幸免,理由是皇帝认为:“彼既侵夺民田,尔身为京兆竟不能察?”
郑熹谢罪。
大理寺的少卿更倒霉,皇帝之前换过一轮重臣,大理寺卿是他认为比较可靠的,但是居然很快加入战团,皇帝认为此人“不纯”,连带大理寺办昨天的“案”也被牵怒。
朝廷之上,人人自危。
轮到鸿胪寺的时候,祝缨一开口,王、施、刘、郑等几个很熟悉他的人便觉异样,刘松年的耳朵狠狠地抖了一下——祝缨说话的方式变了!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是她的语速、语调、重音、断句,都有了细微的变化。不是她平时说话的腔调。
四夷近来没有大动向,沈瑛所管之司仪署参与了几场葬礼。这是非常难汇报的事情,因为皇帝年纪大了,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是个什么反应谁也说不好。
祝缨却会报,她先拣了两个“寿高而亡”的,都比皇帝大出十岁以上。再说给他们的哀荣,又将沈瑛、骆晟推出。免得让皇帝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上了年纪的人,不大喜欢听噩耗。
皇帝听着听着,居然只没有骂,只挑剔了一句:“你做什么去了?”
祝缨道:“整顿各邦滞留使节及胡商等。有些身份晦涩不明的,整一整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要着紧。”
“是。”
刘松年紧盯着祝缨,见她回完话之后,每一个动作都重了几分,甩袖的时候带着一片风响,脚步也让人听得格外清楚。或许会有人觉得她是不常见皇帝,奏对时紧张了,刘松年却眯起了眼。
祝缨站了回去,知道自己过了这一关。
人一旦目不能视,听力就会变得格外的敏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但这就是事实。对外界的声音,有着与视力正常时不同的判断和喜好。同时,脑子也会变得紧张,更容易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俗称,一惊一乍。
尤其是刚刚看不见的时候。
等到习惯了,会变得好一些。但是皇帝显然不像她适应得那么快,或许是上了年纪的原因,皇帝好像对失明这件事格外的在意。
其实,如果他稍稍宽心,这些日子已经够他摸索出规律,做些简单的活动了。
等到所有人都挨过了,皇帝才下令让丞相与吏部等处协调,将空缺的官职尽快补上。
丞相与姚臻出列应声,皇帝才宣布退朝。
……——
祝缨离开大殿,被冼敬两三步追上。
祝缨对他笑笑,冼敬道:“你竟没挨两句。”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
两人边聊边走,冼敬问了一下骆晟的情况,祝缨道:“伤得不轻,没些日子回不来。”
冼敬压低了声音道:“也省得有人总想着借道……”
祝缨知道他这是抱怨歧阳王。皇城里庸人不少,聪明人也多,明眼人看得出来歧阳王是代亲爹四处转悠的。但此时与他接触是有很大风险的,如冼敬等人并不赞同。
祝缨道:“现在看谁能沉得住气了,我看他应该行。”
“就怕被人一激,又忍不住了。”
“不至于。刚才就挺好的。”
两人边走边聊,走得慢了一点,尚未回到自己的地方,就见两个小宦官架着蓝德往宫外去,引得不少人回望。
祝缨故意放慢了一点脚步,冼敬道:“那个,是不是陛下派去东宫的……这是怎么了?”
他也放慢了脚步。
蓝德被许多人看着,臊得不行,又疼又累又气,脸也红了。听到祝缨那半熟不熟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他带一点抱怨的说:“您这不都看着了么?我哪儿知道?!”
他还插手了宫内糖的采买,与祝缨多一层关系,说话也不客气。
祝缨轻笑一声:“陛下打的?你干什么?”
“我如实回话,何曾做什么?”
祝缨敛了笑容,用笏板挑起他的下巴:“回话的时候,心里存着别的念头吧?”
蓝德被她一道雷劈了,惊骇不已。他回话的时候是故意夸张了一些,为的是相助东宫。心里确实在想:怎么将东宫说得可怜些,博陛下之怜爱,以显诸王之恶。
他呆呆地看着祝缨,祝缨已提着笏板慢悠悠地走远了。
…………
祝缨与冼敬走得远了一些,冼敬才说:“此辈可恶亦可悲。”
祝缨道:“大夏天,你竟悲春伤秋了起来,是见不着什么就想什么吗?”
“呸!”
祝缨笑笑:“要补缺,早做准备吧。”
冼敬道:“怎么?你想更进一步?”
祝缨道:“轮不到我。”
冼敬想了一下,说:“我如今也……”
祝缨道:“不过白说一句。我总觉得会有点什么事发生,譬如我,就不想叫一些会找我麻烦的人升得太快。想必有不少我与我想的一样。”
冼敬笑道:“由不得他们。”
眼看太常寺到了,冼敬道:“鸿胪如今就你一个人主持,快些去忙吧。”
两人分开,祝缨回到鸿胪寺便通知了王、阮二人,让他们加紧准备。这事儿吏部是个重点,祝缨自己不打算去游说丞相。
她想安排的人是赵苏。
之前,她查看了赵苏的履历档案,做得不错。赵苏一个任期已经满了,考评亦可,如果为赵苏活动一下走走吏部的门路,她愿意的。王、阮二人本身也是有办法的人,家族会支持他们升迁。
如果能空出两个位子,她希望将一个位置留给赵苏,另一个位子她可以拿来与吏部的姚尚书勾兑,或者与其他人做个连环的勾兑。她的手伸不到朱紫,但是青绿已经可以了。
人事调度,会与各衙司通个气、问个意见评价,鸿胪愿意给王、阮二人好评,又愿意接收一个塞过来的人。王、阮二人家族又有人情。
问题不大。
她提笔开始写赵苏的材料,预备一会儿王、阮的文书写好了,三人对好词儿。再去找吏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