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天一副本族的打扮,连同她带来的人都穿着本族的衣服,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若是早几个月这样,怕是一进京城就要被京兆府给请去喝茶了。如今当初告状的事已经冷了下去,她们一行如此打扮才能顺利地到达祝府。
苏晴天与府里的人都认识,没费什么力气就敲开了门,连同苏喆都在府里等着祝缨。
苏喆到京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祝缨踏进府里,这姑娘就跑到了她的面前,笑着叫了一声:“阿翁!”
她正在女孩子蹿个儿最凶的年纪,一年不见,她又高了不少,即便到了北方京城,个头在姑娘里也不算矮了。一身蓝衣绣红花,身上佩着亮闪闪的银饰,腰间一柄小弯刀,笑容与京城的姑娘截然不同。
祝缨一眼将她从头看到脚,说:“不错。”
苏喆更高兴了:“阿妈让我来都听阿翁的安排。”
祝缨道:“事事都听别人的,就不是你了。走,里面说话。阿银,给她们安顿下来。小妹还是住后面,把大姐前面的那个院子开了。晴天在京的时候就与小妹同住。都带了谁来了?互相认一认。”
苏喆蹿到祝缨身边说:“都是熟人,她们都懂府里的规矩。”
祝缨弹弹她的脑门,道:“我这儿还有你不认识的人呢,以后要用厨房了,得跟李大娘她们说的。”
“哦哦,好的!”
苏晴天终于得到机会了,说:“项三娘还有些事要处置,她还带了货,比我们要晚几日才到。”
“知道了。”
祝缨没有换衣服,先与她们到了书房。苏晴天与苏喆在她的书桌前侍立,苏喆瞄了一眼桌上的一块黑绸,觉得奇怪,这东西出现在这里有点突兀。
祝缨道:“坐吧。住处比以前大了些,慢慢再看吧。家里怎么样?”
苏喆二人坐下,接过了府中女侍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想要说,又笑了,静了一静才说:“很顺利。本来阿妈与那几家也有准备的,看了阿翁的信,照着阿翁的计划行事。两个御史当场就生气了,说那个刺史胡闹。有人为刺史说话来着,咱们就有安排人出来说,他们跟着刺史欺负人,拿了许多好处,御史将他们也给抓了。阿翁,刺史……会怎么样?”
“调走。”祝缨没有瞒她。
“便宜他了!那——新的……”
祝缨笑道:“就说你不是个只会乖乖听话的人,新刺史最好不赴任。”
“呃?”
祝缨道:“你是真得到京城再来住一阵,好好地看看朝廷里是怎么做事的,不然远隔关山,闭门造车还真是不行的。慢慢学,慢慢看。我这两天给你把事情安排好,以后你就住在我这里,与林风一起,先到会馆看一看,再去番学呆一阵子。对了,晴天啊,你暂时也不要走。”
苏晴天忙说:“是。要我做什么?”
祝缨不答反问:“小妹没让你捎什么信来么?”
苏晴天道:“有的!”将苏鸣鸾的信递上。
祝缨拆了一看,上面就两件事,一是事件后续的安排,二是将女儿托付给祝缨教导。信上还说,她准备一份盖了印的空白奏本,万一有急事,祝缨可以直接拿来填上认为合适的内容,就以苏鸣鸾的名义拿给朝廷。
苏喆又将一份空白的奏本递了来。
祝缨打开了一看,道:“先放到我这里,我会给你安排好的。用之前也会告诉你干什么用了。”
“是。”
祝缨道:“废话不多说了。御史已经抵京,接下来就会有安排。如果无意外,内三县划做吉远府,外五县独成一州,仍然称为梧州……”
她将在政事堂议的事对她们讲了,苏喆与苏晴天听到刺史只是有个虚名,并不真正到她们梧州,都笑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苏喆道:“原来不赴任是这个意思!要是阿翁再能回到梧州做刺史就好了。也不怕地方小,往西无论是艺甘还是西卡他们都没咱们厉害!咱们拿下一个大大的州,您带着我们过活。”
祝缨道:“怎么?还想并吞他人?”
苏喆小鼻子一皱,轻声道:“您是在帮他们过得好一些嘛!”
祝缨问道:“对他们动手了?”
苏喆道:“哪有那个心情?您不在,舅公他们也没那个心了,都说,有您在干什么都安心。我看他们是贪心。”
祝缨道:“哦……没动手就好,你舅公他们自己的事儿还没弄明白呢。你们明天先不要出门,我让人去找佳茗过来陪你说话,等安顿好了,有你逛的时候。”
“是。”
祝炼等人又回到家里,小伙伴们在异乡见面,忽然间就多了几分亲切。苏喆与祝炼年纪差不多,祝青君比她小一点,林风又比她大一点,四个人四种不同的情况,原本没有那么亲密,现在是祝青君与苏喆拉着手,林风问她怎么不叫自己舅舅,祝炼抱着胳膊在一边看,不时插两句。
说得最多的是苏喆和祝青君,一个头人的独生爱女,一个孤儿女奴,把臂言欢,十分有趣。
祝缨道:“好了,先开饭。”
祝青君与祝炼都看了一眼黑绸,苏喆问道:“这是干什么的?”
祝缨道:“我拿来玩的。”
“哦。”
吃饭也没有食不语的规矩,祝缨对祝银说:“明天去请尼师过来,给小妹摸把脉,开剂药,以防水土不服。”
苏喆道:“我好好的。”
祝青君脸上微红道:“那个……咳,我来的时候病了一阵儿。”
祝缨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防着点儿。”
“是。”
吃完了饭,各自回房休息,苏喆的侍女们跟着住进了她的院子,挽起袖子来收拾打扫。苏喆与苏晴天看家里不再是竹具,觉得祝缨也应该过得好一点了。
等收拾完,祝银又过来问还需要准备什么,又问宵夜想吃什么,苏喆道:“不用啦,这样就很好。”
祝银道:“那您随我来,大人在书房里还有话要对您说。”
苏喆与苏晴天跟着去了书房,苏喆好奇地看着祝缨:“阿翁,您这是……”
祝缨黑绸遮目,沉静地坐在书桌后面。祝缨道:“坐吧。两件事,第一,要建一个自己的会馆。第二,接下来我会带你见一些人,或许还有皇帝,这个要看他怎么想。”
“是。”
苏晴天关切地问:“会馆?”
“嗯,京城的梧州会馆,是以前内三县为主建的。如今新梧州还能再借别人的?要建。还好,佳茗、阿金都在,慢慢相看地方。等到政令下来,就开始操办。”
苏喆关心地问:“那个遥领的人,会是谁?”
“不管是谁,他都去不了那里,每年给他些礼物就好。这个我接下来会教你,等到人定了下来,我会带你去见这个人的。”祝缨是有点希望这个人会是歧阳王,这个人目前看来比较不会犯蠢,其他人就说不好了。
“是。”
自己的安排说完了,祝缨问:“你们还有什么安排吗?”
两人都说没有,祝缨道:“那好吧,歇息去吧。”
……——
苏喆回房之后就开始翻箱倒柜,苏晴天道:“天这么晚了,你不睡干嘛呢?不是说京城的人起得早吗?”
苏喆道:“我找布。阿翁蒙着眼睛,一定有什么意思,我也试一试。”
“那也明天再试,今晚你找到了也是蒙着眼睛睡觉,多此一举。”
苏喆才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府里起得很早,因为苏喆的到来,祝缨去郊外的计划是泡汤了。但是尼师很快来了,检查了苏喆与苏晴天等人的身体,又给留了些消暑的汤药方子。苏佳茗、阿金也都来做陪客,几个年轻人一处说得高兴。
祝缨对苏佳茗道:“你们有自己的小秘密,小妹就交给你,带她再置办两身夏装,要京城的新款式。”
苏佳茗笑道:“是。”
祝缨又派人给王云鹤、骆晟送信,告知了苏喆到京的消息,并且说一切正常,暂时住在自己府里,没有往四夷馆放。
骆晟那里回信:你安排就好。
王云鹤回信:知道了,明天到政事堂来一趟,面谈。
与祝缨想得差不多。得到答复后,祝缨又将苏鸣鸾的信仔细看了一遍。
去年年末项安南下,携带的信件里,除了安排了要如何告状挖坑,祝缨还给苏鸣鸾提了个醒:苏鸣鸾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朝廷对女儿继承家业这事儿并不视作理所当然。没有儿子的人,很容易被朝廷从兄弟家里找一个儿子来过继。需要早日确定苏喆继承人的身份。
四夷外番里需要朝廷册封的这一种,都是上一代死了之后、由鸿胪寺翻拣备案里的嫡庶长幼,报给朝廷下敕封的。如今自己正在鸿胪寺,正管着这个事儿。要办抓紧办,晚了事倍功半。
苏鸣鸾的回信里十分感谢祝缨的提醒,并且明确地请求祝缨帮忙,争取早日将苏喆定为阿苏县的下一任县令。
祝缨决定这件事马上就要办下来!
机会难得。不趁着朝廷派的刺史在梧州犯了个大错讲条件,以后再想讲条件就难了。
祝缨将苏喆又叫到了书房。苏喆进了书房之后就笑问:“阿翁,你不蒙眼睛了吗?”
祝缨拿出那个空白的奏本放到书桌上,说:“过来。”
苏喆走上前去,祝缨摩挲着奏本的边缘,道:“这个,我要用了。”
苏喆道:“啊?您、您要用来干嘛呀?”
祝缨一笑:“给你用。”
“我?”
祝缨点头:“你阿妈将来是要把家交到你手上的,我们商量好了,现在就要在朝廷里给你定下来。”
苏喆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小胸脯一起一伏,强忍着激动兴奋道:“那、要是发生了别的事,再要用到这个,可再没有第二本空白的可用了。”
祝缨道:“不是有你吗?”
确定为继承人之后,苏喆的一言一行就可以视作苏鸣鸾在京城的代表了,这不比一个空白的奏本容易吗?苏喆还能以她自己的名义上本奏事,比起还要设法解释怎么突然那么巧地出现一个内容契合的奏本,苏喆本人的存在更合理。虽然暂无品级,但是有了名份,祝缨照样可以为她把奏本递上。
苏喆暂时还考虑不到这么多,想了两圈才想清楚,道:“我听阿翁的!”
祝缨道:“以后就要谨言慎行了。”
“好!”
“定下来了我再教你如何应答,如何写奏本。”
“是。”
祝缨道:“等有人南下,就让人把这消息带给你阿妈,她也就可以放心啦。”
两人商定了奏本怎么写,填好了内容,苏喆一蹦一跳出了书房。
次日,祝缨先去上朝,难得一次朝会,皇帝被两个宦官扶出,山呼毕,各衙司早就打好招呼不在这个时候触霉头,朝会很快结束。丞相与六部九卿等留下,其余人等各回各位。表演结束。
这一天鸿胪寺却是沈瑛有事要出去。天气一热,热死了一位老太妃、两位老大人,亏得不是同一天死的,沈瑛还能分得开身。他一连三天要跑三处,将司仪署撵得脚打后脑勺。
祝缨对王丞道:“以鸿胪寺的名义,给这几天出去办差的人拨一笔消署的差费吧。”
王丞笑道:“入夏之后大家都有的。”
“额外再给一点,都不容易。”
王丞道:“大人也太好心了。”
祝缨道:“都是同僚,不能太生份。”
王丞应了一声,颇觉祝缨会做人。
这天也不是歧阳王过来的日子,骆晟回到鸿胪寺时额上冒汗,有点蔫,沈瑛说要出去办事,他也无精打采地说场面话,多一字也没兴趣问。
等沈瑛离开之后,骆晟才说:“陛下今天生气了。”
“诶?”
“自从上次抱恙之后,脾气越发不好了。今天训斥了太子办理政务不够仔细。唉,也不知道阿姳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祝缨道:“恐怕整个宫里,陛下只有对她发不起火来。”
骆晟小声地说:“就怕鲁王又乱说。真是的,为什么还喜欢鲁王呢?”
祝缨微微有些诧异,骆晟几乎从不说人坏话,现在说到了鲁王,把皇帝也捎上了。她说:“父母疼小儿。”
骆晟直皱鼻子:“也太疼了。”
祝缨道:“这话不能到外面说,叫人听见了岂不要说你们不和?”
“哎,不说不说,就同你说说。你今天不忙吧?”
“有一件事,就是昨天说的那个。”
“哦哦,你安排。”
“昨天住下来之后与她聊了一聊,才知道她母亲有一个奏本,是请立她为嗣。”
骆晟道:“阿苏县令,不是只有一个女儿过来的吗?怎么立女儿为嗣?这不对吧?”
“独生女。”
“那也不对劲儿,以后不生了?纵没有亲生儿子,难道不能过继?”骆晟很自然地问。
祝缨道:“您想,这回他们告状都告了些什么?话赶话的,赶上了,心里不踏实。”
“哎哟……”
“这奏本,咱们恐怕得给她递上去。她们本就有这个风俗,苏鸣鸾的县令就做得挺好。”
骆晟沉吟良久,道:“只要不生乱,又不是中原,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人家的事。”
“那我这就送去政事堂了?”
“好。”
……
祝缨麻溜地去了政事堂,王云鹤打算问她收留苏喆的事情的。岂料祝缨又甩出了一个奏本,把王云鹤原本想说的话给塞了回去。
王云鹤与施鲲研究了一下,施鲲与骆晟的想法居然出奇的一致,道:“就听其风俗吧。归化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
王云鹤默不作声,一直看着祝缨,祝缨道:“她需要朝廷的认可,总比不需要来得好。”
刘松年抱着胳膊,听他们说了一阵,才道:“又弄鬼!”
祝缨道:“一个家,婆媳吵架,怎么办呢?不是看婆婆慈祥与否,也不是看媳妇孝顺与否,看那男人脑子清不清楚。拿大义名分去压,要么把老婆逼死,要么把老婆气跑,终落得个鸡飞蛋打。不如一头老娘一头老婆,咱们在中间先糊着过。日子久了,婆媳互相知道了脾气,慢慢也就和顺。”
王云鹤道:“也罢。之前确是梧州刺史办得岔了,奏本留下,我报与陛下。”
祝缨忙问:“那新梧州刺史呢?”
王云鹤道:“歧阳王。”
“咦?”虽然是自己所想,但是没想到是这么地顺利,几乎不用自己开口。她还以为要再多游说一番呢。
施鲲道:“不该问的别问,难道歧阳王殿下还委屈了梧州不成?”
今天皇帝发了一通火之后,闲人如骆晟等离开了,丞相留了下来再议事,那氛围就更难受了。公开的,皇帝斥责了太子,私下的,政事堂一提“遥领”,皇帝就点了歧阳王的名。
施鲲看得浑身难受,刘松年这个浑身刺儿都长硬了的老刺儿头居然一声不吭,没嘲笑皇帝两句。
见施鲲样子不对,祝缨见好就收,声音愈发恭谨道:“不是不是,那,鸿胪寺就安排在京的苏喆、林风择日拜见一下殿下了?”
施鲲道:“去吧。”
“是。”
过不数日,奏本果然批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