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将旨意先收了,随同敕封而来的还有吏部等处的公文,她让刺史府将这公文也备了案。
此外,还有蹭这个公文的另一处的户部公文,是让她留意一下宿麦的种子。窦尚书算得精细,告诉祝缨——别忘了,朝廷要推广宿麦,这件事是你建议的。免你几年麦税的条件是你要提供一部分的种子。快收麦子了,你种子得给我留着。别光顾着制糖了,一码归一码。
祝缨将这份公文放到了匣子里,麦收还早,她先办眼下的事。
她提笔写了一封奏疏,然后回头再看梧州。
初定月末往山里去,进山之前她要先将山下事务做一下安排。有章别驾在的时候,她只要简单说一声就行,如今章别驾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她就得自己细细吩咐。
她先是去了一趟州学。
州学去年新选了一批新学生,这一批学生里福禄县的学生表现不错,四十个学生里,除了保送生,福禄县最后考上了数人。比起南平县少,但是比起福禄县之前的表现,却是好了许多。相较之下,南平县对其他县的优势被缩小了一些。
祝缨到了州学,被博士、助教迎了进去。历来官员没有说不管学校的,管成什么样子就因人而异了,祝缨愿意花大力气,他们迎奉祝刺史就更加上心。
迎上来之后先说:“新生业已入住了,州学有今日,师生无不感念大人。”刺史府肯给钱呐!
他们请祝缨到他们的值房坐下,自己去集合学生。
祝缨道:“先不必忙那个,我来看一看就走,不要打扰他们上课——你们看着学生如何?”
博士道:“都是良质美材!”
祝缨一挑眉,道:“去年要挑选贡士上京里,你可不是这么讲的。”
博士陪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并非下官要欺瞒大人,学生确有些不同了。便是去年有些不足的学生,较之以前也是有些长进的,今年当会更有长进。去年又新考选了一些,较往年生源也强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助教,助教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小声说出了另一个刺史大人或许不知道的“业内判断”:“以往富家子更多些,他们未必是不用功,天资并不因贫富而有所不同。然而贫儿纵考上了,家里或也无力供养他读下去。如今大人又拨钱粮又予书籍,贫儿也能读下来了。今年必然比去年好,明年又会比今年好。只要能坚持下去,再出荆纲这样的人物也不稀奇了。”
祝缨点了点头,这个跟她的判断也差不多,功夫下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能看出变化来。福禄县到了开始收获的时候,梧州晚两年也应该差不多。学校这是想要钱粮,那就接着给呗,只要能出成绩。
祝缨道:“学生里凡有出色者,都要报给我。”
“是。”
祝缨又问了一下现在学校的课程之类,博士与助教也都说了:“仍是以经史为要。下官等纵想教旁的科目,自家学问有限,就怕耽误了学生。”
祝缨道:“知道了。年在二十七岁以上的,你们接下来要郑重考查。有什么长项、有什么志向,品性如何,三月初一报给我。”
“是。”
博士低声道:“方志就快好了!不是下官等不用心,也不是学生们偷懒,实是大人的德政书之不尽。”
修书是个耗时的活计。好在梧州新设,需要写的东西不太多,主要是将梧州的来历给写清、将梧州现有的山川地理之类写一写就行。其中羁縻县材料不全,也不用求全责备,这部分内容让番学的仇文和苏灯略写一写就成了。
难处在于他们有一个不断搞事的刺史,官学还等着刺史再多拨一点钱粮、多荐几个学生,就得好好地拍一拍刺史的马屁。字斟句酌到了现在。
祝缨道:“不能再拖啦!”
“是是是。”博士连声答应。
祝缨再次叮嘱:“二十七岁以上的学生,记住了。”
“是。”博士答应着,将祝缨送出了州学。他心中有疑惑,对助教道:“我那里新得了一本好书。”
助教会意:“那就要看一看了。”
两人往博士的房里坐了,都不知道这个“二十七岁以上的学生”是个什么意思。
博士道:“要说岁数,二十七岁往上是大了些,到了二十七岁若是还没读出什么名堂来,以后也未必就能上进了。三十岁就不能再留了,难道大人是想将这些进学无望的人借故黜了,留下钱粮来养些更有前途的年轻人?”
助教道:“不太像大人会干的事。要有特长,难道是要他们转科?以往隐约听说过,咱们这位大人曾要人转科。”
博士道:“哪有这样的事情?二十七岁再转,现学也来不及了呀!”
两人皆不得其解。助教道:“大人既要咱们做,咱们就将人名报上,且看一看!”
博士感慨道:“这些人呐,生得太早了,晚生几年就好了。”
助教道:“那也看着好日子了。”
“话不是这么讲的,要是没见着好的也就罢了。这见着了好的,又沾上了一点儿,但没全沾上,这心呐……”
两人一边嘀咕一边干活,又要重新审视一下方志里的稿子。这个方志写得比较费劲的地方就在于,这边写个差不多了,祝缨在那边又搞事了,又要将新事给添上。他们写了糖坊,就又要添番学,仇文等人将番学篇交上,才发现番学里还有个“女学”。
但愿大人不会再弄出什么要添加的事情来。
…………
祝缨眼下没想再搞新事,她回到刺史府,按部就班地又召了刺史府的官员来安排接下来的事。
“都知道了吧?长史、司马的任命下来了,我要去宣谕各部,到山里转转,顺便将人带下来。他们的宅子都准备好了吗?”
小吴马上说:“早经备下了,再洒扫一下就能住了。”
祝缨道:“要再仔细检查。”
“是。”
“章别驾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要是路途顺利,或许我没回来他就先回了。纵小有耽搁,也不至于回来得太晚。他若归来,你们听他的安排。”
“是。”
“往梧州来的外地人多了一些,要留意安全。”
“是。”
“李某的案子,若是朝廷无异议,发了文来便照样执行。若有变故,及时报我。”
“是。”
因章别驾不在,祝缨就又多说了一些细节,最后说:“我这几日就动身,家里就交给你们了。”
众人一声答应。
祝缨没有提糖坊的事情,也没有再提河东县之类,那些都影影绰绰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此时掀开也不过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局面,想处置都不好处置。
然后是叫来了郭县令。梧州刺史治下就在南平县,南平县令是非常重要的。
郭县令极有眼色,一叫就到。
祝缨对他十分和气,并不在签押房见他,而是在书房里一人一杯茶,与他聊天。
郭县令本以为是进山前例行公事的吩咐,不想祝缨开口就是:“你在南平县几年了?”
一句话把郭县令问懵了,这句话一般来说意思都是:我知道你在这儿几年了,但我对你有安排。
郭县令紧张了起来,道:“下官到南平县已五年了。”
祝缨道:“五年,明年就六整年了。”
郭县令诚惶诚恐,多一字也不敢问,就怕说错了:“是。”
祝缨问:“有什么打算?”
郭县令这才觉得,刺史大人是要提携自己了!想一想也是,自己对刺史大人也是尽心尽力的,让干的事儿从来不拖过夜。大人在意的事儿,他都抢着办。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
他小心地道:“下官情愿在大人手下接着干,可若朝廷制度不许,下官还是想……稍往北一点,离家近一点,家中父母年事已高。然而调任不由下官做主,便是想活动,也是求告无门。”
他是南方人,往朝廷里也确实没有什么门路。就算送钱,也是捧着猪头找不着庙门。除非中间找个中间人,能干这一行的中间人胃口也都不小,又是一大笔开支。如果不走门路,接下来调到哪儿就不一定了。多半还是平级调动,到另一个县从头开始。
现在上司有意,真是意外之喜。
南平县还是“有点”穷的,往北一点会好一些。当然,如果能够升一级半级的更好。他已经是县令的,直升知府,如果不是眼前这位这样的,也是很难的。多半是某州、某府内的一个属官。
一地的主政和更高一级的属官各有利弊,属官品级未必会比现在的县令品级更高,但如果想一直往上升,这一步是需要的。郭县令将“糖坊越多越富,我越有钱”这个想法抛到了一边,能升官,钱财就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去了。
祝缨点了点头,道:“能干的人在哪里都能做出成绩来,什么远了近了的,都不必在意。不过父母年高,确实令人放心不下。你的事,我记下了。”
“多谢大人!”
郭县令正要问给他接下来安排到哪儿,祝缨又说了:“要调你,你也得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才好。接下来几个月,你可要好好干呐!”
“是!”
祝缨道:“你去忙吧。”
“是!”郭县令忙说。
见祝缨没有再说其他话的意思,郭县令只好先告辞,心道:只要不是明天就下调令,等大人回来,我且有时间好好请教的。又在想大人近来在意的是什么,以及如何准备些礼物等等。不但有给祝缨的,还得再额外备些礼物,总不能让上司为自己白忙活一场。
……——
祝缨对郭县令等人都有安排,不止郭县令,其他人她也要稍作调动。这件事她办起来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太好的菜她还点不动,小菜还是能挑个大概的。郭县令在她手下有几年了,做事也在谱。朝廷无论推广宿麦,还是她向政事堂讲的要压下糖价,都需要这样的人具体的办。
将州府里的事安排完,祝缨稍作准备就要带人往山里去了。张仙姑与祝大都担心她,张仙姑还是想跟她同行。
祝缨道:“这是在梧州,有什么事我尽可以处置得了。以后要是回到了京城难道也还是这样?小时候都还放手让我出去呢,现在倒不放心了?没事的,我先去福禄县,带上小妹她们。”
她硬将父母留在了刺史府,也不让花姐跟随。她不带家眷、不带女仆,外人并无人提出异议。她又带上了祝炼。将侯五、小吴等人留在家中,又将丁贵等四人带上。
到了日子,也有一队商人随尾前行,依旧没有用到梅校尉的士卒。
梅校尉与祝缨在正月里只在灯节见了一面,梅校尉携眷看灯,梧州比往年更富裕些,扎出来的花灯也比往年更好看了。
女眷们看灯,梅校尉就借着热闹与祝缨提一提“回易”,他也想参与贸易。不过这个贸易不是与山中的贸易了,而是参与蔗糖的生意。他不开糖坊,但是他想当个二道贩子。他手上有士卒,劳力完全不愁。近几个月的观察,他觉得这个于他更省心些。山里,人家对他爱搭不理的,山外就大为不同了。
祝缨奇道:“你不进山?”
梅校尉笑道:“那是大人您的路子,我不好走。山里人对我可是防范得紧呐!我不比大人,能在山里置产。”
祝缨一挑眉。
梅校尉忙说:“只要给我货。我原价拿!梧州的糖也是紧俏货哩!”
祝缨道:“原糖坊产量少,别人等闲拿不到,纵拿到了,一路抽税也是头疼,你老兄就不用抽税,是也不是?你要用士卒押运?不怕误事么?朝廷可不许这么干呐!”
梅校尉笑嘻嘻地:“几十士卒就够使了,于兵力无损。再者,梧州地方有大人在,哪里来的战事?”
梅校尉以为,祝缨做个官必有所图,升官、发财两样,以往看祝缨是为了升官的,当然也捎带手造福一方百姓。然而自打知道她在山中建个“别业”,就知道她还要捎带手的发财。从糖坊就能看出来这位刺史大人是个捞钱的好手,山中置业,对,你说是为了给朝廷羁縻,那当然也是,人家能干。可要说她不会捎带手地弄钱,梅校尉也是不信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梅校尉就认定了,祝缨是个顺手就能弄到钱的人。
地方官员不得在辖区内置产,这是对的,相应的他们还有许多折中的方案。梅校尉不打算去管祝缨这个事,掂量了一下,自己也管不了,干脆“你赚你的、我赚我的”,祝缨离任之后山中别业怎么安排,那就是祝缨的问题了,跟他没关系。
祝缨道:“那你也悠着点儿。我不沾手,你也别沾手,找个中人。”
梅校尉道:“放心!”
两下约定,糖坊扩建之后,多出来的一部分糖的产量给梅校尉。梅校尉往哪里贩运,她不管,第一笔的糖,可以不用现钱,用梅校尉田里的甘蔗折抵货款。等梅校尉周转开了,下一次交易用现钱。秋甘蔗快成熟了。
梅校尉这里,让他的一个妾的兄弟做管事来与项安交易。整桩买卖,明面上与梅校尉和祝缨没有丝毫的关系。只要两下将账做平即可。
二人谈妥交易,梅校尉再次拍胸脯保证:“大人但凡有事,只要一声招呼。”
祝缨道:“咱们都盼着没事才好。”
“那是,那是,哈哈哈哈。”
…………
祝缨此行,第一站去的就是福禄县。
她也有些日子没回福禄县了,福禄县如今仍是莫县丞在代理。福禄县上自县丞下至百姓,听说她又要过来了,扶老携幼地迎接她。
福禄县也确是祝缨花心思最多的地方,一入县境便觉得亲切。到得福禄县城,顾翁也穿戴整齐随同莫县丞一同迎接,顾翁身边,乃是顾同的父亲陪同。顾同的父亲因为儿子,如今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连顾同的母亲也是外命妇了。一家子脸上都现出一种兴奋的光彩。
祝缨还如之前一样,到了县城就不时与城中百姓聊天,过一阵,又说一人:“你是新搬来的么?我看你面生。”
那人脸也胀红了,不想刺史会同他说话,更想不到刺史认得出他是新搬来的。于是说:“小人是贩马来了,见这儿好就留下来了。”旁边就有人取笑,说他是因为在这儿喜欢上了本地的一个姑娘,于是就定居下来了。
一片欢笑。
祝缨命丁贵取一双银杯给他:“算我的贺礼啦。”
有以前常在街上混的,大着胆子说一句:“大人,我也娶亲了,也有喜礼不?”
祝缨笑道:“给你一把糖吃去。”
“好嘞!”他真的跑到了前面,祝缨也真的给了他一把糖。
一路欢笑,祝缨被迎进了县衙,县衙中官吏都聚到她的面前,一齐行礼。莫县丞又说在清风楼设宴款待了等等,祝缨问道:“怎么不见赵娘子?”
莫县丞忙道:“她回家去了,现不在县城居住。”
祝缨道:“派个人送信吧,过两天我进山要经过她家,告诉她一声。”
“是。”
祝缨又将县衙看了一回,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带一点殷切,围随她往清风楼而去。清风楼的宴上,本地士绅见到祝缨都有点小激动。莫县丞不能说不好,他挺好的,士绅能在一些事情上糊弄他。但也有些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像祝缨在的时候为所有人谋更大的利了。
这种心事,又都是不能言说的。所以大家对祝缨格外的热情。
唯顾翁最得意,如果祝缨在福禄县再多呆一阵子,或许别人还有机会,可现在,他的孙子还是独一份呢!
祝缨与父老说些家务事,又问收成之类,又问及气候。顾翁等人都说:“这些年都是丰收,不是大丰年也是小丰年,都是托了大人的福!”
祝缨却对莫县丞说:“去年我没有来看,水利道路都还通畅吗?”
莫县丞忙说:“都不敢懈怠的!全赖大人打的底子好。”
祝缨又说到了学校,问博士:“我在州学里见着了不少学生,县学里还有以前的学生吗?新生补齐了吗?都是什么样的?”
博士笑道:“都齐了!全赖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
无论问什么,他们似乎都要捎上一句“全赖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到第四个人说的时候,所有人都笑了。祝缨哭笑不得:“能不能不说我了?说也换一句。”
顾翁道:“怎么能不说,这里哪一件事不是大人打好的底子?”
那倒也确实是,祝缨道:“明天我到学里看一看,对了,以前的学生,我记得有超过三十岁的,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博士道:“都是归家,他们各有营生,也有依旧读书的。大人要是早来两年,他们能早两年上进,或许……唉……”
“穷地方就是这样,总有一批人没赶上好时候。”顾翁说。
祝缨道:“我记得有几个人上回办思城县的案子的时候很有章法,我在县里多住几天,你让他们来见我。”
莫县丞急忙答应了:“是。”
由于祝缨不饮酒,到宴散时,人人清醒。
第二天,祝缨先往县学里看了一看里面的学生,大部分的学生都认识她,她也认识其中一半的学生。此处学生也与州城的学生不一样,见着她的时候拘谨的少,亲切的多。
祝缨又点出了其中几个人,问道:“你们去年往州里考试,发还的卷子都给你们批了,都看了吗?”
“是。”
祝缨又指了其中几个她认识的学生,将他们带到了清风楼。几个学生既激动,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要干什么。待回到了清风楼,却见楼下莫县丞已带了另几个人站在了外面等候。
彼此一照面,心头都是一动——大家好像都共过事。这些人也都是前县学生,因超龄等原因离了县学回家的。不过因为许多人是有亲戚关系,联系也没有完全的断,其中有两个现在还住在县城里呢。
他们所谓的“共事”不是指县学同学,而是他们都共同为祝缨干过一件事“清查黄十二郎案”。他们忙了几个月,不但涉及了田亩、户口,还帮着收状子、分类等等……
那可真是一段忙碌却充实的日子啊!
现在这是为什么呢?
祝缨道:“都进来说话吧。”
依旧是她上座,莫县丞陪着,学生们都执弟子礼在下面行了礼。
祝缨道:“都坐吧。”
她对这些人说话一句直接,先问离校的学生都在干什么,有没有不能离开的理由。学生们都说:“只要大人有用得着学生们的地方,只管吩咐。”这话说得比梅校尉又真心得多。
又问:“林八呢?”
学生们面面相觑,低声道:“他,回家了。”
“没去叫他吗?我这两次回来都没见到他。”
一个学生低声道:“还是为的他姐夫的案子,哦,为的黄家的案子。他……他姐姐死了。”
“嗯?”
另一个学生小声说:“回娘家没几天,想不开,上吊死了。”
“去唤了他来。”
学生里一个人赶紧起身,跑到林家,将林八郎叫了来。林八郎比之前看着委顿了不少,蓄了须,看着比实际年纪大了一点。他低着头,向祝缨行了礼。
祝缨让他坐下,又问:“你如今在做什么呢?”
林八郎小声道:“学生家里世代务农,如今便在家里帮忙。”他这帮忙也不是下地,就是收个租管个账,再给家里侄子开蒙等等。
祝缨道:“有没有别的打算?随我去州里,如何?”
林八郎犹豫了一下,仍是摇头:“学生习惯在家了。”
祝缨又问:“你愿出仕为官吗?”
林八郎小小激动了下,内心挣扎,犹豫的时间更久,最终还是摇头:“学生自知资质不佳,又驽钝,情愿耕读传家。教家中子侄奉公守法。”他的姐姐到底是死了,他参与了办理那个案子。姐夫是错的,甚至外甥们的下场也有姐姐大闹惊动了天使的缘故。但是毕竟是他的亲人。如果姐姐还在,他也愿意出仕。姐姐死了,那就不行。
祝缨也不勉强他,命人将他送回。
清风楼里,众人一阵叹息。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说回你们吧,读过的书、学过的本事都还记得吗?”
学生们已隐约有了一点预感,都说:“时常温习。”
祝缨道:“当年办黄十二郎的时候,你们都是出过力的。你们的名字也都报上去过,当时朝廷自有考量,没有全准。如今你们大好年华,又读了这些年的书。就这么埋没了也是不应该。”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本来已熄得差不多的灰堆里又蹿出了小火苗。
祝缨道:“当时虽然没批,我的奏本上都录有你们的名字,也算留了底。现问你们一句话——是要背井离乡的,愿意离开吗?”
已离校的学生中一个最活泼的说:“只要大人吩咐。”
祝缨道:“朝廷推广宿麦是我向朝廷建言的,如今福禄宿麦已计入粮税,是时候推广了。或许需要人,官职不会高,以后晋升也比经过考试的要慢、要难,还愿意吗?”
离校的前学生们有点小激动,音调也有点变了:“是!”
祝缨道:“别答应得太早,如今没做官,听说要做官就恨不得立时答应。一旦有了官身,所思所想就与白身不同,又要想着这样的出身升迁不如人,悔不当初了。”
前学生们争着表白:“何敢如此?”“大人造福一言,是我等表率,我等怎么敢只想自己官禄,而忘却百姓?”
祝缨道:“奏表我上了,朝廷能批几个,都要感恩。能出仕的,都要用心办事。运气不好的,也不许怨天尤人!”
前学生们都说:“是!”
祝缨又看向了仍然在校的学生,这些学生的年纪都不算小了。考上县学的时候就得二十上下,如今又过了几年,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又还没考上州学,再过两年也得回家吃自己了。但是他们又确实是能够做事的。
祝缨问道:“你们呢?有什么打算?”
学生们互相看了一眼,由其中一人发言:“学生们全听大人安排!”
祝缨道:“说心里话。不要因为是我在安排你们就都认了。若有自己的安排,只管讲,我不为难你们。不要彼此留埋怨。”
学生们在她面前比州学生还要放松一点:“学生难道会比大人还高明?要是自己没个主意,不如听有主意的人的。咱们信得过大人。”
祝缨笑骂一句:“马屁精!”然后又说,“如此,你们也与他们一样。”
学生们也高兴地答应了,且说:“读书做官,也是为了造福一方,如今提前有了机会,一定用心。”
祝缨道:“书还是要读的,万一谁的名字被漏了,书也误了,以后可怎么是好?要沉得住气。设若这次不成,竟或没了心气儿,自暴自弃,则这样的人以后有机会我也是不会用的。”
学生们忙垂手道:“是。”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告身下来之前,虽父母妻子皆不可对他们讲。今天的事情,谁传出去,谁就没有‘以后’。”
“是!”
“去吧。”
“是!”
他们小声嘀咕,串通着回去要怎么说,最后都说:“大人想起之前办案子时的事,叫我们叙旧。”
莫县丞仍留在了清风楼,低声说:“就怕朝廷不答应。”
祝缨道:“那是我的事。你且想你自己吧。”
“下、下官?”
祝缨问道:“邸报看了吗?”
莫县丞忍气吞声:“是。”
“新县令就要到了。”
“是。”
“要办好交割,不许给他挖坑。”
“是。”莫县丞答应的声音都快要哭了。他当然知道自己从主簿升到县丞也是搭的祝缨的车,然而在福禄县做主久了,头上降个顶头上司他还是难过。
祝缨道:“难过哦?”
莫县丞抬起脸来,一张老脸苦得能拧出汁来:“下官不敢。”
祝缨道:“你难过什么?他做他的福禄令,你自有你的安排。”
莫县丞还要哭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学生都安排了,难道我也?大人真是有本事啊!
他还真猜对了。
祝缨向来是个不吃亏的人,户部找她往外发宿麦,提供附近各州的种子,她就向朝廷举荐一些人做官。都不是什么要职,一些县尉、主簿之类正九从八的低阶官职,放到县里也能干活。祝缨敢说,经她手里使过、有经验的县学生,比一些不知道哪儿出来的人可靠多了。
梧州这儿继续出种子,那梧州的人就得能做官。很公平!她熟悉梧州,做官人员的推荐名单由她来拟也很合理对吧?
她推荐的梧州人,到了地方上直接就能使,尤其是“种麦”这件事。让他们去外地做官,且有种麦的任务,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从福禄县找熟手去种了,比朝廷再费劲巴拉地分配种田人手教授省事得多。办事也尽心。
福禄县是最早种宿麦的地方,莫县丞是老人了,在她手下干活也卖力,代理福禄县期间也兢兢业业没有纰漏,给升个县令,不过份吧?至于哪个县,如果能做南平县的县令就好了。
再来,郭县令在南平县也有些日子了,南府变梧州,刺史府的官员没功劳还有苦劳,都升了。府城的县令在其中也出力了,并且做事也比较可靠,推荐一下也是正常的。
以上人员,除了莫县丞升做南平县令是她特别要求的,其他人具体到哪儿,都听朝廷的安排。
奏本的口气客观平和,通篇都是为朝廷大局考虑,尤其是启用这些学生的理由,绝对能让朝廷省心。且此举也可彰显朝廷公平。
这一份奏本,她认为被批下来的可能性比较大。莫县丞这个“指定”,或许她会落几句埋怨,其他的应该都没问题。
对,她是一次推荐了好些人,但是请政事堂明鉴,朝廷里有多少南方的官?不多。无论什么事,如果你不参与,对他是不会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没有更多的南方人参与进来,南方人对朝廷的感情就不会很浓厚。如果读书空耗时间而没有收获,官学就会成为摆设。
烟瘴之地的学识确实有所欠缺,暂时离国家栋梁是有些距离,做些基层的实务本事还是有的。那就得稍做鼓励。同时,调了北方人来,路上损耗有点儿大。
奏本都已经写好了,将当事人一一问过,无人有异议,她便将这一份奏本发了出去。
…………
祝缨所料倒也不差。
如今政事堂主政的想法还比较正常,她写的理由也是充分的,她的某些想法与王、施、钟等人还算合拍。
王云鹤笑骂一句:“瞧瞧,不愿吃亏啊!就他事多!”
政事堂倒也无异议,三人都看得出来此举对推广宿麦是有益的,而这些人既由祝缨推荐入仕,以后也要承祝缨这一份情。
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他们自己,纵经过了考试,做官的时候也是有个归属的。哪怕是荫封,也得有个老上司。他们自己做上司,也要发掘手下的人才。
大家都一样。
三人一看祝缨联系的这些品级,顶天了是郭县令,给他稍调高一点,换了个中州做司马,正六品。下面的学生,县尉主簿的,八品九品。
王云鹤道:“这几个名字我瞧着眼熟!”一看是福禄县的人,便将时间锁在了祝缨在做县令时写过的奏本上,很快想起来了——黄十二郎的案子。
这个案子的奏本,随附了各人做过什么事,从上面列明的数据来看,甚至能分辨得出各人的能力小有差异。钟宜指着一个人说:“这个名字怎么不在其中呢?”
王云鹤道:“哦,他,姓林?是犯人的亲属。”他又翻了翻,还记得黄十二的妻子姓林,判的和离。
果然,翻到了。
施鲲道:“先是析产别居,现在又弄这一串小鬼儿。祝缨确实事多。”
王云鹤道:“不干,就没事,一旦动手干事,就会有事。多干就多事。”
钟宜却突然感慨:“还有不动手干事,仍是多事的……”
其他二人没接话,这种人他们懒得理,但是皇帝的儿子里就有这种人。不提了,不提了。
王云鹤道:“让吏部办吧。至于析产别居,要尽快断出个例子来。”祝缨之前递的那个案子,它主要是凶杀案,与离婚和家产没什么关系。
钟宜突然道:“倒是有。”
钟宜的人际关系颇广,亲朋故旧里什么人都有。亲家之间还不到拆伙的时候,小两口已经打得头破血流的有得是。父母能够决定子女的婚姻,却无法决定子女的感情。面子上又不能离,生活里又不能让他们打死了。
这一条提得甚合钟宜之心。
施鲲与王云鹤心领神会,施鲲道:“那就让京兆府先断一个。”
钟宜道:“好,我让他们去京兆府。”家务事得先让当事人出面请求。
王云鹤道:“这小子不知道现在又在忙什么了!可别再给我找事啦!”
这句话一听就言不由衷,施鲲与钟宜都不爱搭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