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封君本不必亲自过来,她在自己家过得好好的。愿意长途跋涉跑三天的路程再在一个只有雏形的石头城里住小半个月,是因为她有一桩心事——儿女。
她的孩子里活下来的有五男两女,但是因为洞主之位却分成了两派。丈夫生前对她说明过家里的情况,是女儿更有本事更适合做这个洞主。当时苏老封君的一个想法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老大当洞主,让小妹管事?这样兼顾了二者。
但是阿苏洞主的意见是:不行,老大脑子跟不上,小妹管事,老大不同意,这寨子到底听谁的?迟早要出事儿,不如打一开始就交给小妹。儿子们呢,早点断了念想,不容易生出野心,再托付一下山下阿弟,能保命。
苏老封君的意见是:那为什么不让老大当洞主,小妹管事,如果两人有了矛盾,再请山下阿弟调解?
阿苏洞主的回答是:那山下阿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小妹嫁出去,嫁到一个当主母、能管家的地方去。那咱们家就要坏了。
苏老封君被丈夫说服,苏鸣鸾也做得不错,管寨子就能看出来比长子强不少。但是身为母亲,是不想任何一个儿女出事的。眼见得长子一天一天的消沉下去,她也有点儿坐不住了。
所以这次就要求跟苏鸣鸾一道往石头城见一见祝缨,瞅了个机会,将长子的难处跟祝缨说了。请阿弟给看看,怎么让长子别这么丧气,老大一个男人,正在壮年,这样下去可不行。
祝缨这儿呢?梧州初创,也正是在各项制度刚刚试行,又要攒人的时候,州里的长史、别驾本来就是要用到各族的人的。就算苏老封君不付,她也打算这么办的。正好,她就顺手把这事儿给办了。
苏老封君十分满意,又来致谢。
祝缨一边送她回房一边说道:“阿嫂操心太多啦,他这么大的一个人,还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么?阿嫂回去去告诉他,收拾好了行装,带着家口准备下来做官吧。州里有分给官员居住的房子,不过呢,这个官儿是轮流做的,先做三年,身上的官阶三年之后也不取走,还是在他身上。他这三年要是干得好,又或者发现了别的什么长处,那样才是长久之计。”
苏老封君又细细地问:“以后还要回山上?那他的屋子就还要留着啦。”
祝缨笑笑,道:“你是担心以后他们兄妹又有不好?阿嫂瞧我这别业,不也是一片野地上建起来的么?有的是办法,无论如何,现在咱们又有了三年的时间。”
苏老封君道:“那你可多教教他呀!”
祝缨点点头:“正好,家里孩子们也渐大了,也该上学了。我再另开一所小学校,先教语言。”
她的脑子里已经划拉出了一整个计划:全员都上学,那不太可能,现在能上学的也只有一些寨中富人的子弟以及少量的聪明孩子充做富人子弟伴读的。
这些人先学,学会官话、学会读写算,简单一点的就行,然后回寨子里就能用了。先把户籍之类的给盘个大概吧!
苏老封君见她有了安排,道:“那就都拜托阿弟啦。”
“好说好说。奏本上要给他起个名字,照着音来写呢,看着字不太好看,不如照着意思再取一个?小妹叫‘鸣鸾’,跟她本名的意思就很近。”
苏老封君道:“都还姓苏,阿弟你看着取吧。”
“苏飞虎,这三个字怎么样?”
苏老封君听了她的翻译,道:“那就这样!”
祝缨将她送到院门口就不进去了,转而去找祝大和张仙姑,看看他们收拾得怎么样了。两人对山上这个“家”十分的看重,不是很想回去的样子,东西也不肯往山下带了,有点将山下的刺史府当成个客栈的意思。
祝缨进了院儿里,只见里面只有一个蒋寡妇在洒扫,祝缨问道:“他们呢?”
蒋寡妇笑道:“老翁他们带着石头、锤子去外面逛了。”
“这会儿集市都收了,还有什么好逛的?”
蒋寡妇道:“这些天大人出城他们就往集市上逛,有时也往坊里去,想是习惯了,又想与熟人道别吧。大娘子说,以前在福禄的时候就常往外头去,到了府城之后反而不常逛了。石头城叫她想起来当年了。”
祝缨道:“原来是这样。”
她转身出去,想去找花姐说话,听到外面一阵声响,看着时,却见祝大等人回来了,也往花姐处去。
祝大道:“你们两个先回房收拾行李,三儿她娘,咱们看看花儿姐。”
祝缨心道:这是要干什么?她站着没动,等祝炼、祝石二人进来,见到了她,给她问了好。问道:“你们去市集了?”
祝石笑着用力点头,道:“嗯!大人您看,他们给我的!锤子也有。”他一手拿着个风车呼呼地吹。锤子手里捏着一只木雕。
祝炼道:“还去坊里了,阿翁阿婆都舍不得走,到后来阿翁都不笑了。”
祝缨道:“你们收拾吧。”
她又往花姐那里去,也想听听二老的心事。哪知到了花姐门外,就听祝大问了一句:“她也没同你说过吗?”
花姐道:“小祝或许心里有想法吧,我现在还不知道,她都会安排好的,您二老别急!”
“怎么能不急呢?她都三十了!”祝大焦虑地说。
接着,里面又没声音了。祝缨走进了院子,扬声问道:“什么急不急的?”
几人都跑了出来,杜大姐也从厢房里出来,看到是她,跑去拿热水来给她。
祝缨进了花姐的正房,在桌子边坐了下来,问道:“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问我呀?”
祝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儿,逼近了她,压低了嗓门儿质问道:“锤子和石头,你是不是要养来当儿子呢?”
祝缨吃了一惊:“您从哪儿听来的这话?怎么可能?”
祝大长出了一口气,表情也舒缓了,道:“那就行,那就行。”
“您从哪儿听来的这话?是今天出去听谁说了什么了吗?”
祝大道:“没谁。”
祝缨怀疑地看着他,张仙姑忙说:“是没有,今天……”她看到杜大姐从小院的小灶间里出来,手里的大铁壶嘴冒着蒸气,停了一下才接着说,“没别的事儿,就他瞎想!”
祝缨道:“真没有?”
祝大也叹气:“没有的……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祝缨说,“咱这‘别业’也没个正经的名字吗?你不得起个名儿啊,叫他们混叫着。”
祝缨道:“都叫什么了?”她一直管这里叫别业。
祝大道:“别管什么叫什么,这儿是咱家,咱不起名儿叫别人乱说吗?生个孩子,自己不起名,别人就要管他叫狗子、叫野-种。”
祝缨听这话不对,说:“来,咱们仔细聊聊。”她伸手取过一个茶盘,将茶壶茶杯都拿上了,对杜大姐使个眼色,让她避一避。杜大姐心道:不知老封翁又犯什么别扭了。
四个人到了祝缨的房里,祝缨道:“来,坐下来慢慢说。”
张仙姑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来,祝缨房里是不放仆人的。本来祝家的仆人就少,祝缨情况又特殊,许多打扫的活计都是张仙姑和花姐在干。如今这五间正房,一个仆人也没有。
张仙姑叹了口气:“今天,听外头的人说,这叫石头城,这老头子就犯犟了!”
祝大道:“你懂个屁!”
……倒叙……
马上就要下山了,老两口虽然很不舍,但仍是要收拾行李跟着走的,不然祝缨后宅没个人盯着,不方便。
祝缨出城的这段时间,他们俩在这大宅里呆得实在闲得慌,偌大的宅子,人比在后衙的时候还少。又空又无聊,他们便出了宅子到城里瞎晃,虽然有部分人不认识他们,有些人语言也不太通,但是他们衣饰看着就不像个普通人,又有认识他们的,也有说好话的,也有奉承的,反正就挺热闹也挺享受。
没几天,就跟一些人混熟了。他们也不收商人和百姓的礼物,但是只要逛一逛,想一想这整个城都是他们家的,心里就挺美的。
要走了,就带上了祝炼、祝石一起再最后逛一次、道个别。
这一蹓跶就蹓跶出意外来了。
起初,一切都好,人们也都对他们打招呼。商人们熟悉了,都拱手为礼之类。居民中还有些胆小的或者是初来不认识他们的,被邻居们一说,都吓了一跳!城主的父母!那是老主人呐!
又也有磕头的,老两口又赶紧将人扶起来之类,显得平易近人颇得了一些赞美。也有人见到祝炼祝石跟在他们的身边,穿得也整齐,年纪小,张仙姑与祝大平素待他们也像看孙辈,就觉得这是“小郎君”,乃至于有人朝他二人行礼磕头。
老两口又都笑着说:“这使不得。”忙将人扶起来。
到得此时,一切都还不错。
途中,遇着一个小孩儿手里拿着风车玩具,祝石盯着多看了一会儿,那孩子的母亲就从孩子手上拿下了风车“孝敬小郎君”。孩子哭了,母亲又在孩子身上打了几巴掌,孩子哭得愈发的大声。张仙姑就出钱把风车买了下来,孩子母亲还不敢收,张仙姑硬塞到了她的手里。
此时,张仙姑心里已有点不自在了,祝大倒还凑合,拿着风车给了祝石道:“喏,这下好了,拿着玩儿吧。”
祝石道:“他、他哭了。”
孩子的母亲慌忙说:“没事儿,再做一个就得了。本来就是自家做的。”
祝石就拿着风车一路玩儿了。
如果此时他们回家,也就没有下面的事情了,不幸祝大还没逛够。他们又蹓跶了一阵儿,不合遇到了让祝大心情变糟的一件事儿。
他们遇到了几个商人在茶铺里聊天,商人们的货也卖了、山货也收了,正坐着等回去。三大一小,小孩儿约摸十岁左右,与其中一个商人长得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一个商人说:“买卖已做完了,不知怎么还不走?”
另一个人说:“你要走,自己走就得了。”
“我是说大人。”
“大人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还要听你号令?”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咱们还是跟着大人一道走安全些,不怕野兽也不怕歹人。”
另一个就赞同说:“没错!自己走的,进城还要验身份、不许多带人马货物,跟大人进来的,带多少人都能进来有地方落脚。我宁愿多等,也要跟同大人一块儿走。远近谁不知道,石头城这儿,安全!”
祝大就听到了他们说“石头城”之类的,他也是为女儿得意,也想掺和两句:“你们叫这儿石头城啊?”
他这些日子四处乱蹿,有个商人认出了他,又是行礼又是让坐的。祝大对自家这个新别业十分得意,又提起石头城。
祝石跟在他身边,祝大一向待他更亲近,见祝大说了也跟着说了一句:“我就叫石头。”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小孩儿因有了同龄人,也好奇地看看他手上的风车,顺口说了一句:“城是用了小郎君的名字吗?大人真疼你。”难道不是因为这城是用石头建的?这看起来傻乎乎的财主家的胖儿子真的是大人家的小郎君?白天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祝大的脸色当时就不太对了。
他也没有心思跟商人显摆了,勉强地同商人说:“明天就走,都收拾好行李吧。”
张仙姑看他脸色不对,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祝大见人来人往的,说了一句:“要走了,心里不好受,不行吗?”
接着他就要回家了,回到家里,先让祝炼祝石收拾东西。打发走了两个小孩儿,祝大才对张仙姑说:“明明是咱家的,怎么叫个‘石头’城的?不行!咱们问问花儿姐去!”
……倒叙完毕……
花姐此时才知道这老两口问这个是为了什么。
她本来还以为是二老见着了“家”,又想起来祝缨还是孑然一身,不免关心起来。类似的想要孙子的话题他们不是没念叨过,花姐以为这次还同以前一样,正打算慢慢开解呢。现在正在关键的时候,真不是个好时机。祝缨是女人,要亲生的孩子,就是得亲生。根本不行!
明年就轮到祝缨上京了。
而且谁配呢?
祝大还问了她一个问题:“花儿姐,你读的书时有那样,被人养做儿子改了姓,后来不改回来,不敬亲爹娘的贵人吗?”
花姐一时实在想不出来有没有这样的人,只好摇头:“我不知道,一会儿问问小祝,她读的书更多,或许能说得出来。”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她也不知道要摆出个什么表情来好,只得看向祝缨。
祝大和张仙姑也看向祝缨,祝缨道:“没那回事儿,没起名字是我不太想叫名字传出去。现在不是大张旗鼓的时候,不适合。”只有一圈儿围墙,人口不到四百户,田也还没开出来,私兵也还没有。显摆什么?招雷劈吗?
张仙姑听女儿给了话,就说:“那就行了,你爹白操心一回。我看两个孩子也挺好的,别生份了。咱们明天就走了吗?你的事儿办完了?”
“嗯,明天走。也都办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有个数,苏喆大舅就是梧州长史了,下山后我写奏本,明年他就能领到告身了。以后与他家往来,也当成走亲戚。”
“哎哟,他也?”
“是,他娘托的我,说,儿子老大了,在家里也没个正事干。怕跟他妹子拌嘴呢。”
祝大忽然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别家的事办完了,咱自己家的事呢?既不要他当儿子,不,哪怕他没了爹娘,咱收养了他,也得知道这是谁的家!就算不敲锣打鼓给人知道,也得这是咱家别业吧?得叫个‘祝’家庄!就算他以后长大了,想改回本姓儿!这儿也不是不姓祝的人能占的!”
“……”祝缨沉默了一下。
张仙姑道:“你个死老头子!又胡说八道了!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他们还怎么留在家里?两个孩子爹娘都没了,你叫他们到哪里去?有良心没有?”
祝大低声怒道:“我又没要赶他们走!十好几岁了吧?老三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自己挣钱了!成天能吃点豆子野菜混饱肚皮就不错了,过年才能闻肉味儿!衣服补丁撂补丁!如今我给他们天天吃肉,季季新衣,还好几套换着穿!他们都没自己洗过衣服!还给读书!当财主一样养着,还不够好?乡下财主也没这样的日子!咋?还要跪着求小郎君赏我口剩饭、别给我老叫花子一耳光?!
老三吃这么多的苦,咱们说话都不敢大声儿,就为了这个?朱四家的儿孙养得上心,那是人亲生的,死了只给他供饭的!这两个,有亲爹娘的,你得吃人家剩下的!
还惦记着亲爹娘的,叫亲爹娘养去,别想拿我的家产去供死鬼。
这是我祝家,就得是祝家的名儿!不能沾一星半点儿别的东西!就算要拿他当儿子养,也不能是‘石头’城,也得是‘祝’家庄。就算能擎这份家产,也得知道是从谁手里拿的!是谁给的!”
张仙姑听他这一通话,入耳十分不舒服,道:“你说这一大长篇子做什么?好好说。你自己还挺喜欢石头的……”
祝大现在一听“石头”就瞪眼,张仙姑忙用话截住了:“都是有良心、懂道理、知道好歹的孩子,好好教,会好的。就算不要当咱家孩子,你也别说这么难听。”
“嗤,”祝大发出嘲弄的声音,“丫头她外婆为啥把她大舅送到老三这儿来?一个大男人,话都不会说,下来干什么?他留在家里,丫头她娘就坐不稳!我不跟你个傻娘们儿说这个!”他日常习惯管苏喆叫“小丫头”。
“你个死老头子,说咱们家的事儿呢,怎么扯到别人家了?”
“不,”祝缨轻轻地说,“这一回,爹说得有点道理。”
祝大自己或许没有说得特别的清楚,但是祝缨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更是从中想到了更多。
祝大道:“是吧?”
祝缨道:“爹也不能将他们当成仇人一样。收留他们的时候,都是有原因的。你也挺喜欢石头的。”
“不是那种喜欢!”祝大马上说。
祝缨道:“我知道了。现在咱们将话讲清楚,我并没有随手拣一个男孩子就要将他当作儿子,以后交付家业。如果有人有了这样的误会,咱们就得慢慢儿给它拧回来,你也不能现在就甩脸子给孩子看。孩子什么都不懂,要养他们的也是咱们,一转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就不要人家了,这不行。你天天给他吃好的、穿好的,还给他钱花,先惯着再说他不该得这些,这不是上墙抽梯么?抽也让他下来、能自己走路再抽。”
当初收留他们就不是为了养个儿子当继承人。一是当时的情况他们没了父母又受排挤,收留他们是给他们一条生路。其二是因为他们是“异族”,抚养他们也是表达自己的一种安抚的立场。其三得承认,在以上两点的前提下,祝石是祝炼的添头。
祝炼表现出了不错的天赋。不管这孩子是哪族人,是男是女,是奴隶还是主人,她都会试着与这个孩子接触一下的。祝炼的情况最终让她决定让祝炼留在自己家。在祝炼的要求下,又给了他一个正式的名字。
眼下她家里养的姓祝的小孩儿就只有这两个男孩子,在祝家也没什么仆人的情况下,放到老两口面前养着,就会给人以错觉。如果有错觉的人足够多,或者有私心,立时是一场祸事。宗法里男孩子天然就有继承家业的权利,而两人恰好是跟了她姓的小男孩。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们与苏喆也没办法在府衙里打得旗鼓相当。他们当然有立场同苏喆斗殴,但他们的来历或许本来就踏不进府衙、不可能在府衙里当同学,造成这种情况的是她。
他们“姓祝”“在府里”“老封君抚养”,确实有隐患。这不是他们的错,客观上却会有麻烦。就像祝大说的,苏喆的大舅苏飞虎,本来在父亲的丧礼上并没有特别主动的发难,阿浑却可以利用他的身份生事。那还是在有阿苏洞主遗命的情况下。
现在这个情况,让人有误解,那是她的疏忽。需要尽快给他们一个明确的身份,并且对外明白的表示,否则这么主不主、仆不仆的,确实身份尴尬,孩子自己也要不知所措了。
而他们的身份祝缨已经想好了——学生。并且她以后还要从小培养许多的“学生”,对学生也采取一种“能者上、庸者下”的态度。祝石如果没有能够被发掘出长处,祝缨也只能放弃继续在他身上投注更多的关注。
祝缨说:“爹的意思我知道了,明天咱们挂好了匾就走。”
祝大不放心地确认:“祝家庄?”
“补种点竹子,叫竹间别业。”
祝大往地上一坐:“不行!”
他死活得叫个“祝家庄”,不叫祝家庄也行,但是得有个“祝”字,反正,得注明是祝家的。不然他就真的要死。
祝缨难得地妥协了:“好。”
花姐一直安静地看着,等到祝缨答应了,她想去扶祝大,祝大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
花姐目瞪口呆。
祝大起来之后说话也正常了:“老三呐,你那些个大事儿咱们也不懂,问也问不明白。你要为着收拢人,养几个孩子都行,我跟你娘替你养。你看咱们不也没亏着小丫头么?就是这孩子的事儿,你可得上心!不然,他端着你的家业走了,改回他们的本姓,供他自己的爹娘。咱都给他们爹娘当孝子了!养他一家子的人!咱们死了,连口剩饭都没人供哩!”
张仙姑本来想骂他的,想到死后没人供饭,也觉得祝大这话,是有些道理的。确实,养子就有这么个缺点。哪怕是同姓同宗的,过继之后完全不理亲生父母的也少,养父母的日子,看儿子的良心。
…………——
祝大闹完这一场时,正在下午,祝缨叫来了项乐,让他去找人订一块匾。
项乐问道:“不知要挂在哪里?尺寸要多大?”
祝缨道:“挂城门上。祝家庄。”
项乐马上就懂了,笑道:“这是正理!是该有个名儿,我这就去办!”
他飞快地跑走,找到了城里居住的黄里正,黄里正恰是个有手艺的木匠。项乐的规划里,这个木匾也是个临时的,黄里正只要能给订得横平竖直就行,先暂时挂上。祝缨下山之后,他那寻个石匠,好好地刻个碑。
对了,还有界碑。别业的范围虽然还没特别的准确划定,现在开出来的荒地得拿界碑给它标一标。立了石碑,才算有了个准星。
黄里正也愿意接这个活儿,项乐一说,他就要动手。别业正在建设的时候,砖石木料还堆得不少,黄里正家什也趁手,本来手上就有几块解好的板子,现在又动手锯出一些木条。先将板子截出尺寸来,长度很容易达到,宽度稍次,就用两块木板拼接一下,再将四边镶上木条。
一块木匾的雏形就有了。
接着,他开始上细工,打磨、雕出一点花纹,上漆,勾画出“祝家庄”三个大字。很快,一大块木匾就做好了,放在一边晾着,又将一个小火盆放在旁边,等漆干。
又说:“以后要用石头的,这个就先应付一下,也不怕漆裂了。明天一早我就给府里送过去。”
项乐看了,赞不绝口:“这手艺,绝了!”
黄里正笑道:“大人过奖了。”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我瞧着,咱们大人有那个意思,您的前程是准了的。”
项乐只管摇头,他是商人子弟,难。
黄里正又说:“要是用了新的,这块旧的换下来,能给我不?”
项乐问道:“你要这个干什么?烧火吗?”
“我留着自己看看,这也是我的手艺哩。”
项乐道:“我回去问问大人。”
项乐回去向祝缨汇报。
祝缨道:“还是你周到。行,告诉他,我答应他了。我这次回去,要到明年才会带大队人过来。你要在这里多守一阵儿。”
“是。”
“同黄里正说,他既有木匠的手艺也就不要闲着,打些犁耙之类,料算我的,工给他折抵。我在阿苏县也见过,山上种田农具比山下稍有不同,他看着改。要是用到铁器,你也都记下来,传讯下来咱们再筹划。”
“是。”
“你看看,要是有人还闲着,建个小学校吧,就在这儿。”祝缨将一幅图摊开,指着地图上的一块地方说。
祝家庄也有自己的地图,特点是特别的空,祝缨指着其中一块地,告诉项乐:“一个庄子里的人语言都不通,这怎么行呢?要学说话,学写字,能有记账的人更好。还有,我这儿不鄙视商人工匠,愿意学手艺的,也给他们地方。你算一下一年里的徭役数,征还没有服满的人干这个活。要是已经满了的,就不要征,实在缺人手,就雇人算工钱。”
祝家庄的街道名称也很简单,横路叫“纬”,纵路叫“经”然后从北往南、从东往西,依次一二三四五地数,其中从南门往北正中的一条、从东门往西正中的一条不在此计数,前者叫“大街”,后者叫“长街”。
问地方只要数格子就行。
项乐道:“是。”
祝缨又数了几个格子告诉项乐:“别庄的工坊也要留够地方,就在这里吧。离市集近一点,也方便。”她还打算明年继续将祝家庄周围再探一探,城里水源只是够日常吃用之类,如果要用水力的,比如磨坊、糖坊、纸坊之类,恐怕还得到城外圈块地来建坊。
至于祝家庄接下来有可能遇到的突发事件,她也是不担心的。事情交给项乐她很放心,就像做匾,她说找黄里正,项乐就能想到接下来接石匾。项家如果不是因为阿浑这个意外,使三兄妹失了父亲耽误了,他们三人的能力加上有项父居中协调,也当是一个正在发家的大大的商人家族。
第二天,项乐还弄了老大一串鞭炮来放,鞭炮声中,几个人将围着红布的匾挂到了城门上!
商人里识字的略多一些,居民们多半不识字,也有互相问的,都说:“祝家庄。”
在山民们耳中,很难说“祝家庄”和“石头城”哪一个名字更土气一点,但都挺好记的。既然主人说是祝家庄,那就是祝家庄了,还兼记了这里的主人是谁。城里的人倒是有一个念头:以后往外可以报自己是祝家庄的人了,也是有人庇护的了。
…………
祝缨放心地走了。
祝大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兼之女儿听取了自己的意见,也满意地不再闹了。
一行人走得比较顺利,路过喜金家,她又多停了两天,将喜金家大寨附近看了一看,顺便看了铜矿之类。
到山下的时候,已是十一月中旬了。
刺史府众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她给盼了回来。刺史府里没了刺史,总觉得心里没有底。
祝缨让随从等各自回家,家人回到后衙,自己先见府内众人。就听到祝大说:“别跳!车高,再崴了脚。”
祝缨从马上一看,却是祝石从车上跳到了地上,笑着对车内说:“没事儿,我跟师父练武呢!”
祝缨道:“娘、大姐,小妹就交给你们啦。”
自己踏进了刺史府的大堂。
刺史府里的事情不少,除了积压的一些日常事务,各人又各有汇报。
先是王司功,汇报了招录刺史府史员的事情,也都是各有保人,三代良民之类。他留了两倍的人,预备着给祝缨回来决定最后的名单。
祝缨看了,问道:“女吏没招?没人愿意吗?不能呀……”
王司功挠了挠头,小声说:“不是没人愿意,是太多了!”
刺史府待遇不错,祝缨还不许人骚扰女吏,许多人都愿意过来。又有些托了本地富户的门路的,王司功一看富户推荐女吏,头皮先麻。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都拉到学校里,考试!”
王司功道:“是。”
小吴等人又报:“今天的邸报刚到,新南知府定下来了,照说已经上路了。”
祝缨道:“哦……那准备好,万一他要有什么交割的,咱们也不能失礼。”
“是。”
祝缨又问州学博士:“我记得原府学里有河东县的学生?”
“是。”
“你列名单,我给他们写荐书。聊胜于无吧。”
当时新南府没有知府,府衙也没个牵头的,更不要提什么府学了。所以祝缨将原河东籍的府学生都暂留梧州州学读书,等新南知府到任、开了府学再让他们回去。如今新南有了新知府,这些学生就得回去等新知府了。
梧州这里,空出的学生名额也得筹备新一轮的入学考试。正好,十一月了,考完了、定下名次,明年正月开学。
博士道:“下官已列好了名单了。”
祝缨就顺手给他们写荐书。也不知道新南知府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对河东县的人有意见,她就只写一些标准的官样文章。写某人,年龄籍贯之类,是经考试选上的府学生,因为区划的改变,不能在梧州读书了,所以只好忍痛割爱,将此大才送还府君。
几封写得都差不多,夸学生的话就因各人的情况不同而略有差异。
四十名府学生,河东县有十人,包括保送的两个。在一排名单中,祝缨看到了甄琦。他快三十岁了,也不知道到新南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出仕了。
祝缨给他写了个“用功”的评语。
将这些荐书都写完,祝缨道:“这些年发赠他们的东西都许他们带走,每人再给一贯的盘缠。明天我去送行。”
祝缨随手着这类事务处理完,想着有糖坊、纸坊之类巡视一下,再要找个雕版师傅。然后与梅校尉联络联络感情,年前的事儿也就差不多了。
比起山上别业的从零开始,公约的难产,秩序还是个空白,当个刺史可真是太容易了!
祝缨非常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