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踏进了自己在京城的住宅。
侯五拉开门一看是她,回头对着宅内大声说:“大人回来了!”
宅子里一阵动荡!一堆人跑了出来。
“哎哟!可算回来了!这回往家里看几眼啊?”张仙姑故意大惊小怪地说。
祝缨笑笑,看向了她的身后:“大嫂来了?这几天辛苦大嫂了。”
金大娘子轻轻碰了碰张仙姑,道:“刚才还说三郎这些天忙,担心得不得了,人回来了,您又说这个话!”接着才是跟祝缨打招呼,又问:“今天都还顺利么?”
祝缨道:“都好,今天起我搬回来住了。”
一面说,几个人一道往里走,进了前面的大厅里坐下。祝缨主坐,金大娘子等人在下面坐着。祝缨问道:“我爹呢?”张仙姑道:“他?没了笼头还不到处野?亏得你金大哥带着他。”
金大娘子道:“我们家那个也是个闲不住的,正好就伴儿到处逛逛。如今京兆府是裴少尹在管,有点儿当年王相公的样子,安全了不少。”
祝缨没有对此作出评论,而是说:“金大哥休沐么?”
金大娘子道:“府里有喜事,他又请了几天假。”
“正日子快到了,”祝缨说,“看来我还赶得及。”
花姐道:“东西我都准备好啦。”
张仙姑问:“你的事儿呢?忙完了吗?就没忙完,吃个喜酒也耽误不了什么时间。”
祝缨道:“差不多了,以后不用每天去拜见相公们了。从今天起,我就有功夫到处走走了。”
张仙姑大喜:“那好,你也是该歇息歇息啦!”
金大娘子道:“那我就先回去啦,你们娘儿俩好好聊聊,我过两天再来。”
祝缨道:“大嫂慢走。”
她将金大娘子送出门,才有功夫重新审视自己家内的事务。
张仙姑:“这回真的闲下来了?”
祝缨笑笑:“嗯。”
她从怀里拿出一份敕书:“呐!大事已定,我再领个告身就行了。你和爹的敕封等我写个奏本,咱们动身之前能批下来。”
张仙姑不知道她要做刺史的事情,问道:“什么?什么告身?我同你爹怎么了?”
花姐小心地接过敕书,看了一眼,喜道:“干娘,小祝做刺史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张仙姑也不敢置信:“什、什么?!”
祝缨道:“嗯,定下来了,梧州。”
“咱不在南府了?那……”那南府那个别业白弄了?
顾同很关切上前,小心地问:“老师,梧州在哪儿啊?”
“以南平、福禄、思城、阿苏、塔郎、天恩、永治、顿县为梧州。”
顾同“嗷”了一声,道:“恭喜老师!从此之后天宽地广!”
祝缨道:“且慢开心,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张仙姑道:“还有?!不是说得闲了么?”
“比前几天闲。”祝缨说。
与政事堂打交道十分的不容易,虽然丞相有三个祝缨只有一个,就是这三个人,祝缨也不是每天都能逮得着其中的任何一人的。皇帝年老力衰的时候,丞相自然而然地就忙碌了起来,哪怕钟宜的年纪比皇帝还大,施、王二人也都不年轻了。但就是忙。
不能让丞相等自己,祝缨就只能每天瞅着空儿就逮丞相。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与他们争羁縻州,大部分的时间是“有意义的浪费”。
丞相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三人里最不出色的钟宜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他既能挖出来孙将军,又是死死坚持着皇帝的立场,比起施、王反而更难相处。皇帝不想将整个南府都给祝缨,钟宜就咬死了不能全给,祝缨使尽混身解数,也只能拿到三个。
这不代表施、王就更好对付了,他们欣赏祝缨,但不会对祝缨的章程照单全收,也不会全信祝缨画的蓝图。祝缨说要修路还得用钱,所以要南府做支撑,施、王就要她将方案、至少是可行的计划说个大概。又有州内官员的问题、适用律法的问题,虽有个大原则就是“朝廷不管”,但是眼下南府的摊子,祝缨也得拿出个消化的方案。
政事堂起初的想法是,南府已经不存在了,现有的官员他们得陆续调走。祝缨一看,如此一来,自己的“刺史府”就没人干活了,她手上就只有小吴、祁泰二人可用。这摊子是无论如何也支不起来的,这些人得留用。
一旦留用,又涉及到官员的品级、权限的问题。祝缨自己能够管得到羁縻县,章炯等人能吗?不能?冲山雀岳父与孙将军那临时起意的冲突就能看出来,朝廷的手再多伸一点儿,人家就要跑路了。
如果不能管着羁縻县,实际上刺史府官员的职权范围反而缩小了。
此外,朝廷规定,官员不能在任职地置产、婚嫁等等,羁縻州是不同的,羁縻官员家就在那儿,不能叫人不在自己祖传的地盘上安家。如果照羁縻州的标准,章炯等人能不能在地方上置产呢?
故而政事堂一开始自己讨论的时候,钟宜的观点是很有道理的——这么个两掺的四不象,不好。
祝缨如果反对,她得拿出个方案来供三位丞相审查。祝缨只好拿出来“一州两治”的法子来,除了自己这个刺史,南府保持原样。职责不变。
羁縻的品级一般不会高,水份比较大。朝廷给她就是个从四品,她也就坡下驴,认了个“羁縻刺史”。她的底线是拿下梧州,梧州给她了,她不在乎这一点品级上的差异。能名正言顺地管梧州就行了。
她又给原南府府衙的官员争取了各升一级的待遇,毕竟是州了。名称也改了,司马也不是原来的司马了,改称别驾,又新增长史一名,再设一州司马。六曹都加“参军事”,名下又各增佐、史名额。博士的品级也升了,又加设相应的番学校,品级也与官学相当。其余吏员之类也有相应增加。刺史府的官员须得有一半以上的人出自羁縻县,长史、州司马由羁縻各族出任,司户参军事、司兵参军事得是朝廷指派的正式官员。
外面看起来是皇帝下了一道敕书,在这道敕书之前,她与政事堂不知磨了多少牙。她的敕书下来了,紧接着的是府内的人员调整,她还得跑吏部将这些一一敲定。不过与天天蹲点政事堂相比,接下来算轻松的。
等丞相的时间她也没浪费,她把自己的交际顺手解决了大半--她混了个皇城的门籍,见不着丞相就在皇城里瞎晃,跑到一些老朋友的面前先联络一下感情,约了办完正事之后吃饭,好歹算是没耽误太多的事。
祝缨看了看天,道:“收拾一下,我先去趟四夷馆。”
…………
四夷馆内,苏鸣鸾等人尚不知梧州的事已经确定下来了。祝缨在政事堂里磨牙的日子,他们也过得比较担心。祝缨每天晚上回来都会与他们沟通当天的情况,又随时询问他们的要求,及时反馈给政事堂。
白天,就是赵苏带他们逛京城,四夷馆里会“獠语”的人有,但“獠人”分了差不多十个族,能进四夷馆的都是跟塔郎家相对的那条河的对岸已羁縻、进贡的人,更因河流的阻隔他们说的语言与苏鸣鸾等人并不相同。所以祝缨就跟骆晟说,把赵苏从国子监那里借过来,专门在四夷馆帮忙接待。
祝缨踏进四夷馆时,他们还没从外面回来,祝缨坐在院子里等着他们。赵苏率先进来:“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义父?”
苏鸣鸾等人都上来见祝缨,苏鸣鸾道:“是、是又有什么事了吗?”
祝缨笑道:“敕书下来了。以阿苏、塔郎、天恩、永治、顿县为梧州,我为梧州刺史。”
山雀岳父吃惊地问:“南平、福禄、思城?那不是南府吗?”
“没有南府了,这三个县划到梧州了。”
苏鸣鸾问道:“那要怎么管这个梧州呢?”
祝缨道:“羁縻,我是刺史,我来定。朝廷派的刺史府的官员,只管那三县。”
苏鸣鸾放松地笑了起来:“那可太好啦!”她到京城小半月,在外面也晃荡了很久,发现这个朝廷跟寨子差不多,寨子没几个女寨主,朝廷也没什么女官。据说大理寺里有两个,还是祝缨的提议。
这个信息让苏鸣鸾有些不安,她不希望朝廷管到她的“阿苏县”,更不想朝廷的手伸到这个“梧州”。都让你们管了,还有我什么事儿?!你们的尊卑次序,就是我要将阿苏家拱手相让啊!那不行!
她与山雀岳父是此行各族里警惕心最强的两人,山雀岳父是见到了孙将军想起了往事,她就是亲见了“对女人做官的不友好态度”。祝缨一说“刺史府的官员须得有一半人出自羁縻县”,她当时就说:“不论男女。”
祝缨道:“这是自然。”
苏鸣鸾一直以来比较担心的就是来一个朝廷里的“正统”官员,现在听说是祝缨,那就可以先放心了!
苏鸣鸾道:“那咱们可以动身回去了吗?”
祝缨道:“还早,至少还有半个月,咱们能赶上回去种宿麦就不错了。”
苏鸣鸾吃惊地问:“还有事?”
祝缨点点头:“对。刺史府官员的升调、新设,选人。”
一听“选人”苏鸣鸾就不急着走了!对,得选合适的人。祝缨道:“我还要吃一场喜酒、见一些人,你们愿不愿意与我同去呢?”
苏鸣鸾道:“都听义父安排。”
祝缨道:“那好,我家里还有些事要办,先回家住几天,你们听我的消息。你们出行的时候,一定要有通译。仇文,你与他们一道。赵苏,你随我来。”
众人都答应了。
赵苏随祝缨回到了祝宅,受到了张仙姑的热情招待,又与顾同互相问好。
祝缨让赵苏先在家里住下,她则带上了项乐、胡师姐去郑侯府见郑熹——这个时候郑熹该回家了。
郑府门前车水马龙,有道喜的、有求事的,郑熹比以前还要风光几分。郑府门上的管事又换了一个人,他对祝缨比较陌生,只觉得此人眼熟,但没认出来是谁。待项乐递上名帖,他打开一看:“原来是祝大人!”
将祝缨给迎进了郑府。一面走,一面看着胡师姐,心道:这又是个什么人?
胡师姐与祝缨不同,她虽奔波受苦,却是照着正常女孩子长大的,还是女子打扮,只是比较利索而已。
到了书房,郑奕也正在书房里,看到她就指着说:“你行啊!害我们白白担心!”
祝缨道:“恕罪恕罪,没有把握的事儿我也不敢提前说出来!我还怕三位相公里有人会泄露消息呢,他们还真可靠,并没有说出来。”
郑熹道:“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能进政事堂?嘴不严的人,是走不到那一步的。梧州……名字起得不错,可惜还是从四。”他看向祝缨的目光生出欣慰与感慨来,祝缨一身青色的绸衫,脸上褪去了青涩,仍然生机勃勃,郑熹发现,自己已记不起祝缨才到京城时的样子了。
祝缨道:“没叫人捏着脖子就行。”
郑奕放声大笑:“段琳,哈哈哈哈!真想看看他知道你做梧州刺史时的表情!”郑奕恶意地想,最好是卞行的任命先下来,得意地去吏部时知道祝缨已经抱着三县跑了。那表情一定很好看!
郑熹道:“不要这么得意忘形么!”口里说着,他也笑了出来。
祝缨又向郑熹道喜,询问婚礼的事宜,需要她做什么。郑熹道:“忙你的正事吧,敕命虽然下来了,你接下来的事可也不轻松。”
祝缨道:“大人总不会不招待我一顿喜酒吧?我也不能白吃大人的酒吧。”
郑熹脸上一绿:“你不许吃酒!你如今地位不同,吃完了酒再说出些什么来不好!做了刺史,就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祝缨道:“是。我去看几个人,再到府上来。”
郑熹道:“这些天还不够你忙的?”
祝缨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郑熹与郑奕都有些高兴,郑奕道:“你再往这里凑,仔细又要有人参你啦。”
祝缨笑嘻嘻地道:“让他参。”
郑奕也笑道:“我看他们是不敢再拿这个参你啦。”
郑熹见他二人过于轻松,便说:“你们两个都谨慎些!”
“七郎,这不是在你这儿吗?”
祝缨与他说了几句闲话,郑熹问道:“你怎么带了个女娘出门?”
祝缨道:“胡娘子行事方便。”
郑熹道:“你才出了风头,万事小心。”
“是。”她见门外有人影,便说:“我过两天再来。”
郑熹没有再拒绝,亲自将她送到书房门口,殷殷叮嘱:“你做事一向不用人担心,然而……对手不一样啦——”
祝缨对他长揖,郑熹道:“仔细没有过头的,将梧州经营好,再回来你就与以前全然不同了。”
“是。”
“去吧。”
郑奕道:“我送三郎出去。”
两人并肩往府外走,一路灯火辉煌,祝缨问郑奕:“十三郎,府里真没有别的要准备的了?”
郑奕道:“要是有一定会对你讲的。你与别人不同。”
祝缨道:“人有什么不同的?”
郑奕认真地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祝缨道:“日久见人心。”
…………
从郑侯府里出来,祝缨先回自己家。金良和祝大刚好回家,听了这好消息,金良就不走了,说什么也要等祝缨回来当面道贺。
等到祝缨来了,金良除了“恭喜”,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了。他看看祝缨,虽不着官服,眉宇之间的潇洒气度已有了些朝中高官的模样,他自己已有了白发,仍是没有熬上从五品。
祝缨却还是如当初一般叫他“金大哥”又很感谢金大娘子这几天过来看张仙姑,帮着张仙姑交际之类。还要跟金良约饭,还跟以前回来时一样,跟老熟人们一起吃个饭。
金良此时已没有什么话能够嘱咐她了,这种感觉有点陌生,让人心里空荡荡的。金良道:“好。啊,要宵禁了,我得走了。”
祝大道:“那就住这儿呗。”
金良道:“不啦,明天还有事儿。”
祝大将他直送到巷子口,回来说:“怎么你一回来,金大郎就有点儿奇怪了呢。”
祝缨道:“哪里奇怪了?”
“你就住家里了?”
“对。”
“哦,那先吃饭。”
祝缨道:“好。”
祝大心情不错,祝缨一升官,他就跟着升,老封翁越做越有滋味。不过在京城高官遍地都是,他也感觉不出来太实质的变化,就看着品级往上涨心里高兴。高高兴兴地吃完饭,他回房去休息了。
祝缨却没有睡,她先把赵苏叫到了书房。赵苏进门又恭喜了祝缨一回。祝缨道:“预料之中,也没什么。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赵苏忙道:“儿也该回去继续读书了。”
祝缨道:“你到国子监也有些年头了,将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赵苏问道:“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若是出仕,你有什么想法?”
赵苏垂手道:“那,也是要经吏部铨选的。”学生也没有直接就能当官的,直接当官的是有祖荫的人。他没有。
“想考吗?”
“想的。”赵苏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纪,不考就要超龄了。赵苏到国子监读书好几年了,岳桓都升做司业了。
祝缨问道:“想做什么官?”
“这……恐怕由不得我吧?”
祝缨道:“想考就去考,要保书我给你签,要保人我给你找。只要你能考中,想去哪儿,咱们一起想办法。”
赵苏张了张口,停了一下才说:“是。”这个考试也不是马上,是跟进士考试的时间前后脚。
祝缨道:“想做什么官?”
做什么官也不能由他挑的吧?赵苏道:“想,做些实务。”
祝缨点点头:“先考。”
“是。”
“回去准备吧。”
“是。”
接着,祝缨又叫过来顾同。顾同很好奇祝缨刚才跟赵苏说了些什么,又不敢问,显得鬼头鬼脑的。祝缨道:“看什么呢?”
“嘿嘿,老师这书房看一次就惊讶一次呢。”
“说正事。”
“是。”
“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些年头了,该出仕了。”
顾同大惊:“老师,您要赶我走?”
祝缨道:“你跟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学完了不得有自己的抱负吗?赶紧的,趁我得跟吏部磨牙,顺手把你的事儿也给办了。”设了个羁縻州,她有功劳,顾同也能搭个顺风车。
顾同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祝缨道:“你要想不出来,就我给你定。”
顾同马上说:“我不想跟小吴哥那样!老师,让我做个县丞就行!多远都行!”跟小吴那样的,府里的官儿,看着过得风光,实则没有太实干!顾同一门的心思是要像祝缨那样,从县里做起来。但是他的品级起手太低,县令也不敢要,大着胆子要个县丞。他觉得这样比小吴更实用。
实话实说,顾同觉得小吴于民无益,他要做个于民有益的官儿。
祝缨道:“行。自己回去准备吧。”
“是!”
祝缨竖起一根指头立在唇头,顾同赶紧点头,是,要保密。他肯定不会讲的!老师那么大的事儿都没对别人讲!
这两个人安排好了,祝缨便起身往后院去走。
花姐房里的灯还亮着,祝缨敲了敲门,花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道:“谁?”楼下肥猫也跟着喵了一声。
“我。”祝缨说,她退后两步,见花姐从楼上探出头来。
“杜大姐也在?”
“不在这里,她忙了一天了,跟林娘子住在厨房后面的房里歇了。”
祝缨跃上二楼外廊,花姐嗔着看了她一眼,祝缨推开门,走进二楼房里,看花姐桌上摊开了一个本子,正在写着什么,问:“晚上就甭看这个啦,怪费眼的。”
“前天我去见了尼师,她那里有一个偏方,说是有效,我想记下来看一下。”
祝缨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道:“正好,我要说的同这个也有关系。”
花姐给她倒了碗茶:“什么干系?我的书?”她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自己写书,多么奇怪的念头,可是她又很想真的写出一本医书来。
祝缨道:“不是书,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做医学博士?”
花姐惊讶地问:“我?怎么能……”
祝缨道:“怎么不能?苏鸣鸾都能做县令了,大理寺十几年前就有女官了。你为什么不能做女博士?可惜,也只有从九品。”
花姐道:“我的事儿你先放一放,我还要担心你呢。你为什么是从四品呀?刺史最少也得是个正四吧?”
祝缨道:“因为是羁縻呀。如果不是羁縻,下州就是正四品了,可官员任命就全不由我做主了。从来品级就是朝廷中枢高于地方,编户州县高于羁縻,羁縻又比藩属亲近一些。也正因为是羁縻州,官员的任命就不由朝廷全做主了。我就给你报个梧州的医学博士,朝廷也只好认了。”
“那你也应该先将正事做完,再来才是安排自家人。”
“那些我都已经有安排了,现在轮到你了。”以前人人都劝她要有仆人、要有侍从、要有心腹。彼时她都认为时机未到,宁愿自己累一点,现在可以大把攒人了。不但花姐,连项安项乐小江等人她都有安排,她尽量不要与朝廷有太强关联的人。
花姐道:“原来是这样。可是,我……”
祝缨道:“你怎么反而犹豫起来了?不做这个医学博士,你就写出了书,教给谁?就是这京城,选女监的时候有多少女人是识字的?女人、识字,还要肯学医,能学得会!我立那么多识字碑,又拿糖钓小姑娘,你瞧瞧,能识数、认个幌子就不错了。让她们、她们的父母自发地愿意让她们学,啧!猴年马月了。我就设个医学博士,医学生里有一半招女生。哎!我拿梧州的钱养女医。这个事儿,只能交给你。别人我不放心,手上也没这样的人。”
花姐的心砰砰地跳,道:“可是家里。”
“啧!回梧州了还怕什么?你算羁縻州的博士,与别的州不一同,女学生就说是教的妇科。这样有些能让女儿识字的父母,也不会反对。”
祝缨道:“如何?我的博士?”
花姐道:“要是将我报了上去,这……”
祝缨双手一摊:“这可不耽误你救人,也不耽误你教书。先前我设女监的时候,你说不要做这个官,以后不方便随我行动。又说自己也有事做。现在呢?这事儿非你不可。就算以后我调走了,你留不留在梧州,种子都播下了。咱们先干!这并不是我要护着你,如同那些无能的纨绔一样因祖荫而授官。你是有真材实学的。想想看,你一个人能治多少人?带出学生来又能治多少人?”
花姐终于点了点头:“好。”
祝缨笑道:“那取个正经名字往上报吧。”
花姐一时卡住了想不出来,道:“你帮我起个名吧。”
“朱紫。”祝缨说。
“太大了。”
“我看挺好的,就这么定了。”
花姐嗔怒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反驳:“你快睡去吧,明天还要早朝呢。”
……
第二天一早,祝缨早早爬起来,还是项乐跟着她去上朝。
在皇城门口,禁军看到她就笑。祝缨道:“又笑什么?”
李校尉道:“恭喜恭喜!”
祝缨歪头看看他:“不对,一定有事!”
李校尉用憋笑的声音说:“你看那边。”
祝缨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那边几个没灭掉的灯笼下,橘黄色的光衬着段琳铁青的脸。李校尉在祝缨耳边说:“他同卞行来面圣谢恩……嘻嘻嘻嘻。”
祝缨轻咳一声:“那是应该的。”
“噗——”
段琳不开心,祝缨也没有很开心,她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儿呢。早朝上的各种事与她关系不大,很多人知道了她的任命,也知道了卞行的任命,这消息瞒得比较死,昨天公开发诏书之后大部分人才知道此事。看她的目光又有点不同。
“干得漂亮!”冼敬路过祝缨时说了一句。
祝缨道:“什么?”
冼敬微笑,他才升了官,心情不错。两人闲聊两句,祝缨问道:“冼兄,户部,缺钱吗?”
冼敬警惕地与她拉开了距离,问道:“你要干嘛?户部什么时候不缺钱了?!等等……”我不是户部侍郎了呀!
冼敬恢复了镇定,微笑道:“现在的尚书是那一位,你要钱得跟他磨。不过你那儿又没灾,又没变的,还没工程,他恐怕不会给。”
“您就说,缺不缺。”
“户部从来只嫌钱少、不嫌钱多。不过我交的账可是余量颇丰。你那里有三个县,税赋也不曾拖欠,你可以与他聊了。”
祝缨道:“多谢。”
“开始了。”
祝缨随大流站了一会儿班,大朝会散了之后,皇帝又留了一部分人开小会,祝缨一看郑熹没留下来,大摇大摆地跟着他去了礼部。路上看着的人见她太从容,都没察觉出她不是礼部的人,直到快进礼部大堂了,才有人问道:“哎,你是谁呀?”
郑熹一回头,看到是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祝缨笑道:“等您吩咐完今天的事儿,我还有事找您呢。”现在想起来,她每天把衙门里的人薅过来安排事务的习惯还是郑熹给养成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每个衙门都这么干的,可也习惯了,不想改了。
郑熹又说了一句:“一切如常。”
祝缨跟着他进了房内,郑熹没好气地道:“坐吧。磨完了政事堂又要给我派差使了吗?”
祝缨道:“哪儿能呢?是求您来了!”
吏员上了茶和点心,郑熹招待祝缨边吃边聊。祝缨道:“番学的事儿。”
郑熹道:“唔唔。”
祝缨道:“要建个大一点的,生员四十人,设博士、助教,医学博士。”是的医学博士她要设在番学的名下,另来二十个名额学医。
郑熹皱眉。
祝缨左右看看,郑熹摒退了众人,祝缨道:“郎中在山里很受欢迎的,不管是医人的还是医兽牲口的,行走方便、易博好感。”她左右看看,将那个“那搞一、两个州,做成藩屏”的构想给郑熹说了。
郑熹一听即明:“如此,倒也可以。”
祝缨道:“那我就当您答应了?”
郑熹道:“你看得长远啊!怪不得政事堂答应了。”祝缨管政事堂要的条件还是稍有点过份的。光这个两掺的梧州的设置,以前就没有过。如果是一盘大棋的话,祝缨有之前的政绩做背书,政事堂同意她试一试就不奇怪了。看来祝缨的计划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啊!
祝缨道:“相公们现在看我也还是讨厌的,恨不得我赶紧走,不过我还有事要办,且走不得,还要烦他们。嘿嘿。”
“什么事?”
“官员。我得攒人呐!跟吏部磨牙不易,还得找相公们说话。”
“太远了……”郑熹叹息。也就祝缨主动请缨,别人很少主动愿意过去,郑熹也不想强迫自己的手下过去,一旦派过去,心有怨恨,是帮忙还是坏事就不好讲了。不然的话,梧州新设,实在是个好机会。
祝缨道:“是。所以我才要再找相公们。”
她将自己那一件大事办完,其他的事情就不介意跟郑熹多说说了。她又问到了郑熹的女婿是个什么样的人,合不合适,喜不喜欢之类。郑熹警惕地问:“你又要干嘛?”
“喜欢就行,不喜欢咱们就……”
“去!不许打坏主意!到了日子来吃酒。”
祝缨笑笑:“那我就去政事堂啦。”
…………
她之前跟政事堂磨牙时摸出了规律,这个时间差不多他们也该回来了。
于是,三个丞相慢慢说着话回来,一抬头就看到她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门边。钟宜道:“你又要干嘛了?!”
祝缨觉得丞相难缠,丞相们也没一个觉得她好对付的。此人实乃他们见过的官员里最难应付的一个——她会写预案,一写写好几套,你要说什么她已经提前给你都写个大概堵嘴了。跟她打交道省力是省力,但是累心,你想的事她说不中也能蹭个边儿,还不容易被带偏,说半天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
更要命的是,胆子还特别大。丞相说别人,可以说人格局不够大、想得不够周到。祝缨倒好,远的国家安全看到了,近的什么道路、人口、教育、地理之类也都考虑到了,你不能说她不周到。既然都预料到了,她就特别敢开口要价,总在你要翻脸的边缘蹦跶提条件。
祝缨恭敬地说:“前些日子下官无礼,给相公们道歉来了。”
你还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啊?!钟宜瞪了她一眼。
“进来吧,”王云鹤说,“不要在外面引人围观了。”
祝缨跟着他们进了政事堂。
吏员上了茶,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祝缨陪他们喝了一杯茶,然后站了起来,团团一揖道:“之前下官无礼,虽是为了国事,也是麻烦了相公们许多。”
施鲲道:“说你想说的事儿。”
跟她认真打了这些天的交道,施鲲也是哭笑不得,有点明白王云鹤为什么看好她了。
祝缨从荷包里掏出两个小纸包,放到他们面前案上,打开了:“相公请看。”
三人凑了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王云鹤又紧接着说:“糖霜?”
“是,这是赤砂糖、这是白砂糖。”
王云鹤道:“南方是产糖。你拿这个来,是要说什么?”
祝缨笑笑,问道:“您猜,这是个什么价?”
王云鹤严肃了起来,他对粮价、盐价之类十分清楚,糖贵,是比较重要的一样生活物资。
祝缨又问:“京里市面的糖又是个什么价?南府是什么价?”
王云鹤道:“不要兜圈子,直说,不直说我请老刘来与你聊天。”
一提刘松年,祝缨就……还是一点也不害怕的,她笑着说:“赤砂糖,我现定价是市面上的三分之一,白砂糖,二分之一。”
施鲲与钟宜也都惊讶了,二人也是养尊处优,一些常识又还是有的。尤其施鲲也与王云鹤一样,任过地方,更知道一些民间疾苦。
祝缨道:“我在南府高价试出了法子,压低了糖价。才刚刚着手办,此时放手就前功尽弃了。与相公们争执非是只为了梧州一事。再给我几年,我将天下的糖价都打下来。请不要多征税。薄利多销,到时候整个儿的税也能涨上去。”
货物过关卡是要收税的,如果照着糖以前的高价征税,这玩儿价又得因为税涨上去了!
王云鹤定定地站着,良久,叹息道:“令堂可以吃上糖醋鱼了。二位?”
钟宜心说,祝缨他娘以前吃不上糖醋鱼?对,他家穷。
哪知施鲲也是一脸的茫然,道:“什么糖醋鱼?”
王云鹤没有当着祝缨的面讲,而是对祝缨说:“带上你的糖,随我来吧。二位,此事当报知陛下。”
施、钟都说一起去。
他们将祝缨留在殿外,自己先求见。
每天这个时候是皇帝休息的时候,才换了衣服歪着听曲。丞相来了,皇帝只得坐正,理了衣服,问道:“诸卿有何急事?”
王云鹤与施鲲对望一眼,王云鹤把两包糖放到了皇帝的面前,皇帝问道:“这是何物?”
“糖霜,”施鲲道,“也可叫砂糖,这是赤砂糖、这是白砂糖。”
皇帝与丞相当然都认识糖,但是把糖郑重拿到他们面前,他们又怀疑这是不是糖了。
弄明白之后,皇帝问:“这是何意?”
施鲲便将祝缨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皇帝很感兴趣:“原来如此。那个孩子以前仿佛不怎么争吵讨要的,怪不得这次这么坚决索要南府。”祝缨以前都是干重活、给他进贡祥瑞来的,确实没怎么要过东西。
王云鹤听皇帝说了“索要”,忙说了祝缨当年请求到福禄县时说的“国家的底线不应该是腹心之地而是偏远之乡”说了。皇帝听完,微微一怔,点头道:“倒是真心,也做得不错。”他对祝缨的观感又上升了不少。
施鲲道:“他是有心了。”难怪王云鹤一直护着。
他却不知道,在钟宜眼里,他也是护着祝缨的人。因为施鲲问了一句:“糖醋鱼是怎么回事?”
王云鹤很自然地又讲了一鱼三吃与刻薄的故事。
皇帝道:“是个孝子啊!百姓食糖也这么难么?”
王云鹤又说了这算税的理论。
皇帝道:“你们与户部协商,再行文各地吧。”
“是。”
祝缨白在外面罚了半天的站,三相出来之后,施、钟二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王云鹤则是对她说:“你将糖税之事也写出个条陈来,明天过来详议。”
祝缨大喜:“是!”
她心里哼着小调,慢悠悠地晃回了家。换了衣服,先去街上蹓跶,她要为“梧州会馆”选个址!
看了半天,暂时还没有看出好地方来,心道:若没有合适了,就先租用大理寺的铺子?还是?
天将晚的时候,她掐着点儿回了家,带上礼物,准备去拜访冷云。哪知还没出门,外面一阵喧闹,门被拍响了。
侯五拉开门吓了一跳:“你们……”
蓝德道:“祝老封君在吗?陛下赐食!”
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赐了张仙姑一桌子的宫中菜色,最大的是一盘鱼。
张仙姑紧张地跪在地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