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上面,皇帝看不出喜怒,但是钟宜知道皇帝在考虑。旁边,施鲲垂着眼睑,老僧入定。对面,王云鹤面无表情,应该是生气了。
刺史的品级不低,决定一个刺史的任命不能说是一件小事。偌大的国家,刺史也有许多,一个偏远地方的刺史也不算一件大事。这么一件介于“大”和“小”之间的事,段琳推荐卞行是有道理的,卞行此前已为官二十余年,经验丰富、品级也够了。
但是郑熹反对,认为卞行徒有其表,庸碌无为。他直接问段琳,宿麦之推行那里最早、做得最好,卞行能守得住成果吗?这么大一片地方,卞行如果管不好,段琳跟着连坐吗?经得起查吗?御史怀疑祝缨,他就怀疑卞行,怀疑呗,动动嘴皮子,也不费钱。
段与郑对上了,接下来会有许多的麻烦。以钟宜的想法,另选个人得了。
不过此事与他没有什么切身的利益瓜葛,他沉默了。
施鲲与王云鹤都一眼看出来段琳这是要干嘛,也听出了郑熹的威胁之意、知道郑熹要干嘛。两人固然不相信祝缨会搞坏地方,但是不能保证祝缨不搞坏卞行。他们不想让祝缨变成个不择手段的人。祝缨之前做得都很好,如果因为段、郑相争,而使出些不君子的手段来,那就太让人惋惜了。
于皇帝,臣子不合是皇帝生存的要诀。
事情就被拖延了下来。皇帝倒也拖得起,冷云回来了,别驾、长史等等都还在干活,架子没塌,还能运转。
遇到此类任命为难的时候,通常会召见前任官员来询问,前任官员是冷云。
皇帝道:“宣冷云吧。”
冷云已得了消息,穿戴整齐地进了宫。到了宫里,君臣四人一看他,回京之后又养起了膘,一张脸白里透红,好看极了。
皇帝不跟他客气,张口就问他认为下任刺史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云成竹在胸:“得是个能活到刺史府的人。陛下,不是臣诉苦,这一路可太难走了!臣趟任的时候,陆路,水土不服,养了三个月才养好。去年冬天回京,水路晕船又生病,养到现在。”
他指着自己的脸,也知道这张脸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指了指:“脸上的肉还没养回来呢!臣自南下一共两次往返,四回路,病了两回。”
皇帝道:“胡说,难道南方官员都没人做了?”
这个冷云就知道了:“就这几年,臣那儿光县令就少了三个。倒不至于没人做,不过吧,就没一个衙门能配齐人的。”
皇帝眉头微皱,这个情况他多少知道一点,不论南北,衙门也都不至于完全塞满。这与“冗员”并不矛盾。编额多是编额多,真实任职掌事的人少是真实干事的人少,两回事儿。北方也不满,南方情况比北方严重是真的,偏僻地方比腹心之地严重是真的。
皇帝想了一下,道:“此事暂缓,你回去吧。”他已派了人以“敕封”为名南下,顺便考察一下南府,等使者回来汇报之后,再做个决断也不迟。如果祝缨真的干得不错,那就别安排卞行去做刺史了。皇帝看了一眼冷云,比起大部分的贵族子弟,还是贫寒出身的更能吃苦耐劳干点实事。再一想,祝缨南下八年了,老皇帝居然有了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如果干得不好,那没得说,也得叫过来训一顿、冷一冷。让卞行南下做刺史去。
皇帝将事情暂时放下了,别人可都记得了。
第一个是冷云,出了殿门还在宫里就大骂段琳:“真够意思,把儿女亲家支去三千里外,当是磨炼儿子呢?”
听得宫里无论宫员还是差役又或者是伺候的宦官都掩口直笑:冷郎君又回来了!
第二个是王云鹤,他将之前对羁縻之事提出怀疑的那个御史调到个县里当县令去了。这个县令还不太好当,因为当地有几个休致的老大人。
郑熹差点没抢到第三个。
郑熹还有女儿的婚事要准备,郑霖的婚事有皇帝过问,还是比较重要的。广宁郡王是个独苗,上头爹娘死得早,皇帝比较在意这个小侄子。广宁郡王他娘死的时候他才十岁,皇帝给他接到宫里养到十六岁才重新打发出宫去王府居住的。人是真的老实,也不大有主意,郑熹觉得这女婿这样就算不错了。广宁郡王家也比较富裕,成亲的时候皇帝还有额外补贴。
郑熹头回当岳父,原就比较重视这个事儿。他也不缺钱,郑霖的嫁妆也是早早就有规划的,最重要的陪嫁庄田之类已有定论,首饰、家具之类却是要现准备——样式不能落伍。
岳妙君在京中采购,郑熹派人外出采买。以此名义,郑熹派出信使快马加鞭去给祝缨送信。
信中没说女儿婚事,而是提醒祝缨:该打扫的打扫干净,防止陛下真的派卞行去做刺史。信中说,卞行去做刺史,摘果子、使绊子、下脸子都在其次,因为这些事儿一般上司也都会干,特别厚道的不多。卞行如果干这些都不用怕,祝缨已经是正五品了,最难的一道坎已经从容迈过,顶得住。要防的是卞行去查祝缨的错处,一旦被他查出点什么又或者扣上什么罪名,那就比较麻烦了。
同时问祝缨,想不想调动一下?
郑熹之前对祝缨的想法是,先在外面攒成了政绩、经验和声望,再回来。祝缨是他的心腹中升得最快,在地方上干得最好的,干到地方官的上限刺史再回京划算。现在这些事让郑熹意识到,离京城太远,还是不行。即便要干地方官,也得离京城近一点才行。
就像现在,通个信都不方便。非紧急军务,来回一趟快的也得将近一个月,私人信使两个月打个来回都算快的。如果是正常走路,单程就得两个月,还是个不耽误赶路的前提下。之前没觉得,是因为祝缨还没摊上事儿,现在遇着了。
郑熹也毫不讳言,祝缨虽然吃苦,升得也快。这个年纪,这个品级,扎眼,前途无量容易被针对。
信写完,郑熹这次依旧让甘泽跑这一趟。同时,他又让人盯一盯段琳,看看他在干什么。
……——
段琳去了卞府。
卞行的儿子娶了段琳的女儿,现在全家都到了京城。卞行以前在地方上任职,他也任满了,也在谋个新职务。地方上做到刺史的人,此时是很想进京城朝廷里的。卞行在地方上的收益颇丰,在京城已置了一所宅子,带着全家迁入。
卞府门前,段琳在马上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慢慢地下马入府。
卞行亲迎,将他请到正堂里坐下说话。
段琳道:“卞兄,惭愧呀。”
卞行问道:“怎么?”
段琳道:“我一说话,必有人唱反调的。”
“郑七?他果然心胸狭窄!”
段琳道:“他要成事不易,坏事却是容易的。你的事为他所阻,已是不成。为今之计,不若再谋一任外任,免得赋闲太久,被人忘了。”
卞行道:“这……”
段琳道:“那小子毒得狠,被他盯上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东宫薨了,他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是我连累了卞兄呀!”
卞行道:“这是哪里的话?是郑七为人偏狭。”
段琳又再三致歉,似乎不欲提到郑熹对他的家人做的一些事情:“他如今重又得意,己是尚书、女为王妃,此时宜避其锋芒。”
卞行点了点头:“唉,是我的运气不好。”
段琳道:“眼下倒有一个机会……”
“哦?”
段琳道:“卞兄知道冷侯的儿子吗?”
“诶?那是谁?”
段琳道:“他从刺史任上回来了,他那儿的位子正空着。”
“是哪里?”
段琳道:“地方远了点儿,但是对你正好。妙的是,辖下有一个南府,知府是郑熹的得意门徒。你去了之后,仔细查一查这个祝缨,查他的不法之事,只要你查出来了。到时候我再举荐你,郑熹再阻拦就是他挟私报复,咱们也有话说。”
卞行看了段琳一眼,道:“看来,我不去是不行啦。既然你都安排好了,说不得,我也只好拼了拼这把老骨头了!”
段琳忙说:“听着虽远,那是对流放的人说的,你是去做刺史,与他们自不相同。”
卞行在肚里算了一下,郑熹阻挠或许是实,段琳的算盘也是打得叮当响,不过段琳说得也有一点道理。他说:“好。”
段琳道:“既如此,我便尽力为卞兄一试。”
“有劳。”
又过两日,段琳再次登门,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急匆匆地往卞府内走。
一见卞行,迎头就说:“卞兄!我可真是!郑七这厮,真不做人!”
卞行道:“怎么?来里面坐下慢慢说。”
段琳黑着脸道:“他连一个刺史也不想要你做呢,只因你是我荐的人!”
卞行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郑、段两家的恩怨他知道,把他给怨成了个池鱼可就太过份了!他说:“这也不成?他凭什么?”
段琳苦笑道:“他那个宝贝疙瘩放在南府,可兴了不少的事呢!朝廷也表彰了几次,什么宿麦、羁縻,哦,有一件事你一定是知道的——每府保送学生二人入国子监。都是人家的功劳,不想叫你去享这福呢。”
卞行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上司下属,从来不都是如此的么?难道我做刺史,为了不叫别人领功,就要朝廷不设政事堂?否则就是丞相夺我的功劳?”
段琳道:“卞兄,息怒、息怒!气坏身子无人替。”
“哼!”
段琳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必尽力!卞兄,这个刺史,我一定为你争了来!可又怕你到了之后,被那姓祝的小人所坑害。”
“我会怕他?!”
段琳低头想了一下,道:“若卞兄心意已决,我再为卞兄争上一争。开弓没有回头箭,卞兄真打定主意了?”
“当然。”
“好!”
段琳离开卞府之后并不急着催促皇帝还有卞行这件事,也不往政事堂去。政事堂把御史调离,已透出了一丝不满来,他也不去触这个霉头。再等几天,风头过去了之后再提。
宿麦二、三月陆续收获,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已是三月底。冷云表态不想回去,段琳再推荐卞行,再被否决。再等机会,等他再向皇帝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时间已到了四月中旬了。
段琳是个大忙人,他才接手太仆寺,前任留下的坑要填,自己的人要栽培。所谓“等风头过去”的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将手上的事情粗略拢了一下,无数的小坑有待日后再填,段琳终于觑到了与皇帝再次提卞行的机会。
起因是冷云,段琳向皇帝哭诉:“那小子言语无礼,使臣与姻亲不睦。”
冷云嘲笑段琳安排亲家去当刺史的时候说话难听,段琳装作才听到的样子对皇帝说:“臣知他们的意思,以为臣是因与郑氏不和故意栽植自己姻亲。私怨归私怨,臣不敢因私害公!”
对着皇帝好一番表白。
皇帝道:“卿莫哭,我知道了。”他还是准备等使者到了再说,但是这个“再说”的预案就变成了:不管祝缨干得好不好,都要让卞行南下做刺史。
此时,甘泽还在路上,京城派往南府去宣敕的使者刚刚踏上归途。
而祝缨正在山里。
…………
山中“别业”落成了!
山里条件比平地艰苦许多,山里人也更加的吃苦耐劳。并非因为平地人不好,而是——能少吃苦,谁会进山呢?
不过是没有更好的条件,不得不吃这个苦头罢了。南府本地百姓就比祝缨所识之京畿百姓能捱苦。
祝缨心知肚明,所以额外给这些人补一份口粮。这份口粮是额外给壮丁的,不在她与郎锟铻勾兑范围之内。吃得饱了,郎锟铻手下的壮丁干活飞快。
这个别业选址讲究,建得也讲究。
外围建一圈“城墙”,有台阶直通墙上,可沿阶而上,在墙上巡逻。地形的原因,只有一个南门,一个东门。城门上是城楼,上设有钟鼓。
从南门入,一条大路直通往北,最北端是祝缨的住宅。
自家住宅,祝缨按着“前衙后府”的样式建的,她现在是五品,按规制顶格建满五间七架。
后面住宅虽然自家只有三口人,却建得比后衙还要宽阔,三路三进,设有更多的客房,后带罩房,罩房后亦有花园。两侧厨房、仆人房、车马房,都比以前的宅子大得多!单以仆人房论,住个三、四十人不成问题。又有库房、仓房等。
“前衙”分两进是她理事、待客、宴会之所,非但有她那宽宏的正堂,在正堂两侧又建了左右两排房子,以作“六曹”的公房。又设有马厩、小演武场、门房之类。
样式有点像在京城的祝宅,大而“古朴”,主屋多是两层,外面檐廊设槽,天寒大风的时候可以上格子门板之类阻隔。房子用料扎实,唯外檐隔扇之类祝缨以俭省的态度,用的是竹子,用旧了淘汰起来方便。
墙高而厚。建得比南府的府衙还要气派一些。
这就是她给自己建的居所了。
宅院之外,祝缨又照着自己所知所识之规划,也设数坊,各分功能。设交易之地,盖了一片的房子,这是集市。集市很大,而“民居区”现在几乎全是空地,特别的空旷,只有几十户人家。
这也是塔郎家能够在几个月内建成一个小城的原因——大部分的工程是砌墙。就是她的那个大宅,里面也没家具,空屋而已。
整个“别业”,大围墙内现有的好房子只有几处。一个是她的大宅,一个是给守卫住的宿舍,就在她大宅的旁边不远。一个就是大集市,另一个集市邻近的坊,祝缨在那儿也盖了一片房子,预备招租。她不赚税钱,打算赚这“人气”的钱。
商人来了,得吃饭吧?得住宿吧?得有地方交易吧?她不抽税,但是租房子,也安排人提供食宿、草料之类。
在集市的另一边,是一个“工坊”,准备给手艺人住的。这里只有几处小院,也没盖满。
整个别业就一个字“空”,半夜有人迷路过来,怕是要吓得大叫一声:“鬼屋啊!”
即便是这样,祝缨还是非常的高兴。这是她的地方了!
这小城的几十户人家是这几个月来陆续被她发掘出来的,起初是要临时找人做工,有山中散户来混口饭吃。先是几个人,后是他们将家人带了来。几个月来,零零星星凑了几十户,勉强在附近山上又开了一点田,那田也只是初初有个田的界限而已,地里仍有许多草根、石块之类,今年能收回种子就不错了。
此地胜在离水源较近,小城内不缺饮用的水。周围的田地目前开渠比较难,他们就先用大粗毛竹剖开了,作成临时的引水管,也还能用。
祝缨也先不收这些人家的税,约定五年之后三十税一,来了还有房住,一人能分到一间,先到先得,住她的房子给她开荒、守城,但是开荒的话她提供耕牛和种子以及农具。她现在只收山中散户,不抢各家的族人、奴隶之类。
这种事情急不得,她也没有催促开荒。只以“运粮不便,不如就地开荒”为理由,让这些依附而来的散户先干着。
相反,她现在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集市上。
这座小城,集市所占的面积相较而言是比较大的。祝缨设计的时候也将它按商品分区,使要交易的人可迅速地找到自己所要的东西。她不以族别、家别来区分,虽然各家都有自己的特产,一个寨子出来的人通常自发聚到一起经营同一种东西。
“别业”最初修的是外面的围墙,正月里,墙一建好,祝缨就将交易的地点转移到了墙内。有一道墙,比在空地上又安全了许多。夜间宿营不怕有野兽攻击了。只要将城门一关,几个人一守,自然界的危险就降临不到他们的头上了。
这座空旷的别业,这个小城能够有几十户散户,也皆赖这道围墙。山中散居,安全是不能够得到保证的。狼叼了孩子、猴子抢了吃的、野猪拱了房子拱了地……不胜枚举。
祝缨主持了四月十五的大集市,三族六家的人都来了。
苏鸣鸾、郎锟铻、喜金、路果、山雀都穿着他们的官服,艺甘洞主在其中就显得颇为异类了。他小有不自在。祝缨又带来了自家父母和花姐,将苏喆、祝炼祝石也捎上了,苏鸣鸾也带母亲、哥哥过来,郎锟铻的妻母也到了,山雀岳父带着妻子,喜金、路果等人也携家眷。
他们彼此都有亲戚,又是一番认亲。
祝大张圆了嘴:“这……这是个啥啊?”
花姐道:“咱们家。”
张仙姑道:“咱们家在这城里也有房儿?”
花姐眼中满是喜悦:“干爹、干娘,咱们进去看看,我慢慢对你们讲。”她引他们去大宅里认路,一边走一边告诉他们,这是祝缨建的。
张仙姑道:“这是要做什么?”
花姐低声道:“以后就算有事儿,咱们也不用怕啦!”
张仙姑和祝大生就不是聪明人,此时却心领神会。祝大道:“那可算能安心啦!”
张仙姑道:“这……这儿的官儿不管?”
花姐看左右无人,说:“整个别业都是小祝的。就是……外头那圈大墙内的,都是她的。”为了这个空壳子,祝缨可把家底儿都砸进来了。
张仙姑和祝大且将新鲜喜悦放到一边,钉在当地动弹不得。他们惊呆了:“这城,咱家的?”
花姐牵他们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还得补些家具,还缺人,还要开荒。还得能多在这儿做几年官儿……”
空旷的“小城”内。
祝缨敲了开市的大铜锣,外面让商人交易着,请他们进自己的新宅里坐坐。
看宅子的不是衙役、不是白直更不是梅校尉手下的兵马,他们是祝缨从依附的散户中招来的。
进了正堂坐下,郎锟铻也惊讶地四下张望——原来建成了是这个样子!这么气派!
山雀岳父抢先说:“大人这屋子,可真是太好啦!这这这……”他也有一点看不太上这宅子的地方——没有火塘。
祝缨道:“宅子好不好不打紧,我只要对你们有一个交待。”
苏鸣鸾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还要什么交待?”
祝缨道:“我怕我走了之后,咱们这些日子做的一切就都要没了。”
山雀岳父大惊:“什么?!”
苏老封君道:“阿弟,你要走?!去哪里?”
祝缨道:“朝廷不会让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当太久的官儿的,到了时间会换一个的。你们或许不知,我南下已经八年了,明年就是第九年,我在这里做了些事,朝廷也奖了我,算不赊欠吧。下一个来的人要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愿与我做同样的事情,又或者……”她的语气变得难过了起来。
众人刚才一腔欢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是啊!怎么就忘了山下的官儿里坏人多了呢?!
那可怎么办呢?!
祝缨的语气又振奋了一点:“好在你们也有了敕封了,朝廷官制你们也知道了一点了,奏本也会写了。番学我也在筹建了。以后有个什么事儿,你们也不至于只能挨打。这样我的愧疚之心也能轻一些,也不算只借你们向朝廷邀功。这座别业,以后我要不来了,你们商量着看怎么经营吧,唔,万一有人要来收,就说是我的别业,他不能动我的私产。你们要有事,不管我以后去了哪里,都给我写信,我会尽力帮忙的。”
苏鸣鸾心里咯噔一下,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祝缨沉默,郎老封君当机立断,一把薅起儿子拖到祝缨面前:“大人,我们只信你。你说话算数,对人也真心。我这个儿子,以后也就是你的儿子了!”
“啊?”祝缨说这许多,是想激他们顺着自己的主意往下走的,哪知郎老封君不照她的套路来,人家另有套路,给她送了个儿子。
祝缨眨眨眼,估计郎老封君应该不是想招自己当赘婿,她站了起来,道:“有话好好说。”
郎老封君道:“宝刀,叫义父。”
郎锟铻没愣多久,纳头便拜:“大人高义,愿拜为义父。”几个月下来,这人都会拽文了。
祝缨瞬间多了个义子。
事情还没完,山雀岳父也站了起来,道:“我也愿意……”他咬住了舌头。女婿的义父,自己要是也叫义父呢,辈份不对。要给知府当大哥呢?好像会挨打。
那边路果和喜金也犹豫,认亲是个很好的主意,他们也愿意,就又不知道怎么认好。
众人认了一回亲,祝缨道:“大家都是一家人。”
艺甘洞主坐在这里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有心也同他们一般,看祝缨这样子好像又不会呆太久。有心只是看戏,又怕别人抱成团来挤兑自己。进退两难。
山雀岳父和路果、喜金已自顾自认完了亲,路果最简单,随苏老封君叫,管祝缨叫阿弟。喜金、山雀岳父也就腆脸跟着这么叫了,苏老封君低声指使弟弟:“把孩子叫过来认个义父!我的孩子认的义父没错的,不是他,小妹跟她哥哥就要打起来了。”
路果听姐姐说得有理,又出去喊了自己的儿子过来,山雀和喜金有样学样,儿子们在祝缨面前满满排了一地,让他们叫“义父”。
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赶,祝缨又多了七个义子。路果道:“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没带过来!”
祝缨伤感地笑笑:“今天我请大家吃饭!”
又问艺甘洞主要不要参加她这里的“家宴”。
苏老封君对他说:“我也是花帕,你也是花帕,我对你说一句话,没有一直只享好处而不出力的。”
祝缨道:“阿嫂,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就建了个屋子,给大家交易时用,谁也不用再多余做些什么。再多来些人,现在不一定护得过来呢。”
艺甘洞主更犹豫了。
山雀岳父问道:“大人现在能护我们吗?”
苏鸣鸾也问:“义父可是有主意了?”
祝缨道:“咱们今天只说高兴的,别的事儿,一会儿再说。我还没有全想好。你们看看这个别业,现在已经不错啦。”
艺甘洞主想了一下,道:“大人有事,也请带上我一份。”
祝缨道:“那好吧。让我想想,要办,就要办得漂亮。”
…………
三族六家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不知道祝缨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他们与关系好的人低声商议,又回顾了以往与朝廷交往的历史,认为自己认个义父绝不是冲动。朝廷对他们蛮夷,不做人的时候更多一点。有一个做人的,就得好好相处。
祝家一家在新宅里却高兴得紧,这家里没几件家具,空空荡荡的,张仙姑和祝大仍然很喜欢。两人在空旷的房子里拍着巴掌,又跳起了舞:“哎呀呀,放心啦!”“哎呀呀,有家啦!”“哎呀呀,不怕啦!”
花姐和祝缨靠在一边笑得身子都发软了。
张仙姑拖着花姐看房子,说:“要长住了,就得弄结实点儿的家什!这儿,咱们弄个屏风……”
祝大背着手,一处一处地视察,俨然一位领主在巡视他的领地。
夜晚,几人睡的是祝缨之前进山宿营住的简易床铺,这样也高兴。张仙姑和祝大嘀咕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三族六家再次齐聚。
祝缨还是先开市,再请他们吃个早饭。
郎老封君道:“我们都吃完啦,来听阿弟的主意的。”她把儿子一送,自己也管祝缨叫阿弟了。算跟苏老封君扯平了!
祝缨道:“我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我办事,一向想将事情想仔细了再说,现在还有些地方还没仔细斟酌,怕朝廷那里会反对。”
山雀岳父焦急地问:“是哪里呢?又要我们做什么呢?有什么事儿阿弟先说,有什么难事,大家一同出力。”
几人一齐赞同。
祝缨道:“办法真有一个,设州。”
见众人没有听明白,祝缨给他们再解释了一下:“不算艺甘洞主,如今山里三族五家,五个县。你们知道,南府有几个县吗?也只有四个!我看舆图,各位手上的地方不比山下一个县少,凑到一起,还不够一个州的吗?州,比府大,更比县大。”
她干脆借着桌上的碗碟摆了起来:“喏,这样,一个碗算一个县。四个小碗堆一起,这是一个府。如果是大碗,四个大碗就是一个州。或者这样的几个小碗堆几堆,也是一个州……”
很形象,很好懂,祝缨道:“如果艺甘洞主愿意,咱们这儿就是六个县了,更多。设了州,也是羁縻州,生活原样不变。但是什么样的人做刺史,怎么做,官属怎么建……我还没想好。”
苏鸣鸾心头一动,已有些明白了——义父根本就不想走!
她直勾勾地看向祝缨,祝缨对她点了点头。
让义父做刺史!
苏鸣鸾的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得失,这是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方案。种种念头一闪而过,苏鸣鸾最终开口道:“刺史,可以是一个像义父这样的人吗?”
祝缨垂下眼睑。
苏鸣鸾道:“不在一个地方任职太久,咱们这山里,可不是南府了吧?义父先做刺史,必能想出个好办法来,以后咱们再照着这个办法来做。”
郎锟铻等人虽然与她不太和睦,也都认为她这个想法很妙!祝缨之前给他们的安排,并不损他们的利益,也做得比较周到。
祝缨缓缓地道:“虽然如此,我仍是朝廷官员。究竟如何定约,也不是我们能说得算的,也要得到朝廷许可才好。我独自去说,恐怕不成。”
郎锟铻问道:“要我们也奏本吗?”
祝缨道:“恐怕,要你们出人随我上京一趟,我才能要到更好的条件。如果不能自己,也要派使者与我同行。如果设刺史,你们各家有什么要求?”
路果道:“还照旧。”
祝缨道:“如果比以前过得更好一点呢?比如这样的互市,又比如,我设法、大家出一点力,将山路修一修,山货能往山外卖得更顺利些……”
“那当然好!”苏鸣鸾马上说。
祝缨道:“那就要算账,刺史府管得就要多。让人做得多,就得给人酬劳,是不是?”
她见他们面露难色,便说:“然而,一旦成了约定,以后所有的刺史就都这样管着了,是不太相宜。唔,权宜之计就是我来规划,譬如我这别业,我以它的盈利做一些事情,但是我要多开一些荒地,招一些人,这算是我的地、我的人。你们愿不愿意?”
山雀岳父问道:“不是朝廷的?”
“不是朝廷的!可以不报给朝廷,咱们都不报,我的别业我的庄园私产。”祝缨钻了一个规定的空子,即只要是羁縻之地,就不受“官员不得在本地婚配、置产”的限制了,因为羁縻之地人家家业就在这儿。
几人目光交流了一番,最终由郎锟铻道:“可以!”
宁给个人,不能让朝廷多插手!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此事越早越好,迟一些,我怕就要被调回去了,细节可以路上商议,你们派谁与我同行?”
苏鸣鸾道:“我表哥去京城好几年了,我正想他,我随义父去。”
祝缨看了她一眼,苏鸣鸾点点头,示意没有关系,不怕寨子里有人造她的反。山雀岳父按下女婿,道:“我也去吧。”
祝缨道:“旅途劳累,你的身体能行吗?”
山雀岳父道:“我可以。”
郎锟铻犹豫,祝缨道:“我打算带上仇文。”喜金、路果两家也打算派人去,他们派的是自己族中的年轻人。
祝缨道:“好。”
祝缨送奏本入京的驿马在路上与甘泽擦身而过。
五月初,皇帝派去宣敕的使者还未抵京,祝缨的奏本又到:新附各族倾慕中原,请求携他们入京朝觐。祝缨行文政事堂,直接给王云鹤递话——可以设羁縻州了,细节面谈。
五月的京城热得人心烦,王云鹤还坐得住,段、郑二人互骂了一阵之后表面上恢复了平静。王云鹤正在翻看各地报灾的公文,将处理建议写了小纸条夹进去。
处理完灾情,就看到了祝缨递的奏本。他认得祝缨的笔迹,心道:可千万不要是与郑熹合谋啊……
打开来一目十行扫过,王云鹤越看越乐,大笑出来:“哈哈哈哈!!!”
施鲲与钟宜都很好奇:“怎么了?”
王云鹤道:“有趣!有趣!二位,来,看看。”
施、钟二人伸头一看,也都笑了。
施鲲眼睛笑湿了:“看来羁縻几县的事情无伪了!”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羁縻县的话,设州,祝缨能去哪儿?这熊孩子的奏本不就是“我给朝廷搞地盘,我还能再弄个县过来,但我要做这个刺史”的意思吗?
还索要南府,因为新州得有个治所,不然在山里新建个城得多少人力物力?啊,不给也行,给现钱现人,我去山里建。放心,南府给了我,也还是照现行的标准缴税服役。我用经营南府的利润给朝廷搞个羁縻州出来。
想辖制他?猴儿跑了!还要摘果子?果树都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