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梅校尉跳了起来,身前桌子上的碗碟跳得老高,落到桌子上沿着底沿儿打了几个圈儿才渐渐定在了桌子上。
军营禁酒,时刻操练又实在无聊,梅校尉闲来无事就弄点儿肥鸡肘子在房里吃着打发时光。手下的报告却让他没心情吃东西了——南府知府,他往山里跑了!
这还了得?!!!
梅校尉问道:“他什么几时出城的?现在到哪儿了?”
小兵怯怯地:“昨、昨、昨天的时候就到、到、到山脚下了。”
梅校尉大怒:“你们都是废物吗?!昨天的事儿现在才来报?”
小兵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怎么就轮到了他来禀报呢?他小声说:“您前天不是才说……撤回来,不用盯了……吗?”
话音才落,梅校尉一个蒲扇巴掌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打完了,梅校尉也想起来了!撤回盯梢的命令确实是他亲口下的,因为自从去年祝缨到了兵营来看了他一回、两人聊了一会儿天之后,祝缨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既没有带人去山下挑衅,也没有把南府境内的“獠人”统统抓起来。
到了过年之后,祝缨更是一门心思全扑到了南府的治理上,什么学校啦、治安啦、宿麦啦……等等。梅校尉有家安置在南府城内,家里也能明显感觉到知府在府城花心思了,全家连烧火丫头和洗衣服的老妈子都说,这个知府是个干实事儿的人,怎么能想得那么周到呢?有些事儿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的,知府都给干到了。
梅校尉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知府他这么地忙,又很务实,那是真的在干实事,不会惹事生非的。就算想,也没那个功夫。就在前两天,宿麦也收了,梅校尉自己兵营的自留田也收获颇丰之后,他就下令——那个盯知府的哨,撤了吧。再盯下去,这兵都要跑去给知府当跟班儿了。
好么!这才撤回来几天啊?这个破知府就跟身后长眼睛似的,居然带人找死去了!
梅校尉大怒:“他娘的小白脸!我就知道!小白脸都不是好东西,从来不长好心眼儿!他带了多少人?粮道呢?!”他要切了这小白脸儿的粮道,让小白脸赶紧回来!好好的当个知府,把南府管好了多好啊!你的长处是治理,不是惹事!
梅校尉思忖着一些以前的传说,据说,那位前前前前知府,他刚到的时候也有点“励精图治”的模样,然后就开始犯浑!
梅校尉不是不想立军功,其时不少部队的作用,或者说功劳,之一,就是进山猎取些人口下来。充实国家人口,这是功劳。这不是这边儿的“獠人”不太好啃么?那还弄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周围援兵如果没有默契,光凭他自己,主要是不一定能打好。
如果因为祝缨的冲动,将梅校尉也给填进去,那他就要完了。
梅校尉破口大骂:“他不怕死,我还怕呢!”是的,如果是文官擅开边衅,不一定会死。但是如果是一个武将掺和进去,他还败了,军法不一定会让他活下来。
梅校尉一边骂一边找铠甲,又点兵:“都他娘的别偷懒了!跟我走!这小白脸还不能出事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保护一个冒失的知府,起手得来个三百人吧?以梅校尉对最近的利基族的认知,三百,不能再少了。如果祝缨已经深入了山中了,三百人是绝不够的,那得八百到一千才能深入山中。
这样一来后勤辎重就得跟得上了!才说多收一季麦子,盈余多了,就又要花在搜寻小白脸儿上了!梅校尉咬牙切齿。
看到梅校尉一脸狰狞,小兵也不敢怠慢,整个营盘都动了起来。梅校尉骑在高头大马上,不断催促着:“快!快!”
他先点了三百人,又让营中另五百人整装,三百人能完成,一切都好,如果三百人搞不定,营里接到信儿就开拔。这样可以节省物资。
好在麦子已经收割了,稻子还没种下去,他们也不怕踩伤庄稼,一口气赶到了那个南府与“獠人”交界的地方。
远远的,就见一个骑马来问:“来的是谁?!”
梅校尉一马当先:“我瞧你面熟,你是谁?!!!”
“哎哟,原来是梅校尉!您也来围猎吗?!小人是知府大人身边的丁贵呀!”丁贵笑吟吟地说。
“围围围围……围猎?!!!”
丁贵道:“是啊!”转头对那边喊,“没事儿,是梅校尉也来带人出来围猎!”
梅校尉虚惊一场,道:“大人怎么跑这儿来围猎了?”府城周围不够这个兔崽子跑的吗?!
丁贵道:“大人乐意,那就来了呗。辛苦了这些年,难得见着他老人家兴致这么高的!他要是见到您,一准儿高兴!昨天他就猎着了好几只兔子呢。”
又一匹马跑来了,却是项乐也纵马赶了过来,先给梅校尉抱拳,道:“见过校尉,校尉,大人有请。”
梅校尉悻悻地拢一拢马辔头,道:“那去看看吧。”
…………
祝缨正在收拾烧兔子,兔子肉柴,得加重料,好在她现在有足够的钱可以不吝惜调味料了。先用盐腌,再抹上其他的香料,上火烤,顶好再抹一点油,边烤边翻。
祝大在一边看着,兔子总烤不好,他看一眼,喝一口酒,兔子还没烤好,他都快醉了。
这个小白脸还携眷春游来了!
因为天气正好,祝缨也没打算跟利基族开战,就带上了父母来领略一下。祝大只是“会”骑马而已,但对围猎的兴趣很大,他又不会射箭,半天下来一无所获,猎户们将兔子围赶到他的面前他都能射偏了,好悬没射到人。
祝大被张仙姑拖回去骂了好一阵儿,张仙姑以为给了丈夫面子,没有当众骂他。可这围猎扎营,大家住帐篷,帐篷的隔音足以让小小的营地都听得到张仙姑的怒吼。
今天,祝缨接着打兔子、打野鸡,祝大就去钓鱼,半晌,钓上来几条三、四寸的小鱼,又有一两寸的小鱼苗。回来就嫌弃:“老三他们打猎吆喝的声音太大了,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张仙姑之前骂过他了,打一巴掌揉三揉,说:“嗯,她是玩儿野了。”
祝缨此来并不是为了围猎,半天没见惊动什么人,让猎户们继续,自己提着几只兔子来做午饭。
梅校尉过来,她也不算意外,笑吟吟地:“校尉也来了?正好,兔子快烤好了!我这儿还有好酒,你在营里一定不能常喝酒吧?”
梅校尉心里又骂一句小白脸,带着爽朗的笑上前:“大人收获颇丰啊!”
祝缨道:“哪里哪里,有这么多的帮手呢。校尉也是来打猎的吗?”
梅校尉又骂一句死纨绔,道:“是啊,顺便巡一巡边,可不要出事呀。”
“校尉带这许多人来安排好扎营了么?这一片都不错。哎,扎好了营,过来尝尝啊。”
梅校尉吩咐随从去扎营,三百人扎了老大一个营盘。他们也看了一眼祝缨的人,以他们的眼光估计,祝缨这一出来足有五、六十人,不算太多,也不是个能干大事的阵仗。梅校尉放心了,过来与祝缨闲话。
兔子也烤好了,祝缨提着把切肉的小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该着校尉吃肉。来,尝尝。”
她动手,将两只兔子上的大块肉剔下来,横刀切成小片,切断兔肉的肌纹,装一盘子配上蘸料给祝大和张仙姑。自己等人则是简单将整兔揪下脑袋,撕下腿,掰开腔子,手拿着吃。她不饮酒,喝茶解腻,边吃边说:“自己动手的,就是有趣儿。”
梅校尉用力咬了一口:“咦?”味儿居然不错?他又看了一眼祝缨,确认是她亲手炮制的。祝缨与他说着闲话,什么烤肉上涂点果汁、蜂蜜更好之类。梅校尉见他绝口不提“獠人”,便自己提了:“大人兴致正好,我本不该扫兴的,不过这儿可不太平呐!您要围猎,不如在府城周边,或者往阿苏县那边儿,您跟那儿不是更好么?”
祝缨道:“嗯,过两天我就移过去,正好小妹也该回来接着上学啦。遇着了我就带她一块儿回去。”一旁祝炼的耳朵动了一下,嘴里唾液一瞬多了起来口中发酸,手里的兔肉突然不香了。
梅校尉没套着话,又不能指责人家知府在自己的辖区里打猎。停留一晚借口还要继续“巡边”拔营离开,既然已经出来了,也就意思意思胡乱沿边绕了一圈,然后回了驻地。临行前他也不忘又留了几个斥侯,直觉告诉他,还是盯紧这个小白脸比较好。哪怕不是为了监视他作夭,能时刻关注到他的去向也可免去今天这样的误会。
祝缨自打当了南府知府就一直留意着梅校尉,梅校尉的行动规律她是知道的。梅校尉虽然也巡边,但通常不会带这么大队,都是轮番派出些小队。梅校尉近一年来,最多的一次自己出行,人数也就在百人上下。三百人,再有刚打照面时的表情对照,看她像是看个惹祸的头子。
目送走了梅校尉,祝缨摇摇头,说:“咱们歇两天,再换个地方。”
祝大道:“为啥哩?这儿挺好的,叫我想起咱们老家来了。”
张仙姑翻了一个白眼:“那你在这儿住吧,咱们走。”
“我又没说不走,这才扎好营哩。”
祝缨道:“出来就是走走玩玩的。”她在这儿住三天了,没钓着人过来打探,得换个地方接着钓。她带来的人不算多,但是五十七个人的队伍也不算太小,再有附近的村民围观等等,天天都很热闹。
没人来接触。
她就想在“边境”上多游荡一阵儿。六、七十号人的队伍,也不怕小股的山匪偷袭。几天的围猎她摸索出了一点带队狩猎的心得,怪有趣的。
张仙姑见她高兴,捣了祝大一肘子,祝大揉着肋骨没骂娘,张仙姑对他使眼色,两人到一旁小声嘀咕。张仙姑道:“你就当让她高兴高兴,孩子操心了这么些年,少见这么开心的时候。”
祝大沉默了一下:“唉,也行!横竖天儿不错。”
于是拔营,往前挪了三十里,又扎营。
期间,府城也不断传些公文过来。祝缨临行前将府衙的事务交章炯暂代,又让李司法继续清理街面。此外,唐师傅那里的事儿是由小吴留在府城里不时查看的。小吴派人送了张清单来——唐师傅又支领了十贯钱!
小吴夹了写抱怨的小纸条,他写小纸条比写公文还溜。不外是告状,唐师傅花钱太快了!祝缨的公廨田早在去年就试种了点秋甘蔗,自己是有收获的,此外又买了不少甘蔗。唐师傅就跟不花钱似的,一天能用掉上百斤甘蔗。还有炭,熬糖是要用炭火的。唐师傅还买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石灰啦、木炭啦,等等。
他拿您的钱开杂货铺子了!小吴如是写道。
买就买了,买完了往好好的柘浆里面加!
您没让他造毒药吧?!小吴又写道。
祝缨看了直乐,这些她都知道,她在府城的时候即便是收宿麦期间也没忘了唐师傅。每天必去看一回,记录一些唐师傅的实验,自己离开了,就安排小吴去记录。这些都是有用的信息。唐师傅现在主要研究的是如何做出糖霜,以及大块的透明的糖。
“褪色”祝缨在本子上着重记下了这两个字,将字体写得大大的。
然后给小吴批复:给他。
最后提笔再安排一件事——开放山林池泽一段时间以作补偿。并且让小吴“一定要执行”。写完这一条,她特意让顾同看。
顾同道:“老师还是这么怜惜百姓,不过我看他们生活尚可呀。宿麦也有得种,且宿麦这两年也不收税。比起当年福禄县可好多啦,不用您再补贴了。”
祝缨在福禄县的时候,将县衙手中的一些地方定时、定人开放,以补贫苦百姓之木柴等的不足。可以允许他们冬天进山每人砍若干的木柴来用,也可以定量捕猎。一年就开一到两次。那是因为福禄县穷啊!南平县这儿,没那么穷。
祝缨道:“人家还指望打点儿野鸡兔子弄点肉吃,又或者卖了补贴家用呢,咱们来这一祸祸,咱们打猎高兴了,他们原本的生活怎么办?本来能换点盐的,现在就只能白水煮菜。人都是要过日子的。你号称是心系天下想要造福于民的,那就把这个给我牢牢记住。你要是不知道最穷的人怎么过日子,就不算能够做好官。你要是只想升官职官位,我对你就另有安排了。”
顾同肃立,双手捧过了给小吴的指令,认真读了一遍,道:“是。”
“发回去吧。”
“是。”
这天夜里,胡师姐突然醒了过来,她与项安、花姐住在一顶帐篷里,靠着祝缨的帐篷。这是一种直觉,属于常年跟着商队押队当护卫而养成的习惯,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不对劲儿。
她悄悄地掀开被子起身,撩开门幕的时候,项安被声音惊醒:“师姐?”
“嘘——”
项安点点头,也飞快拢好衣服、系好腰带,提了刀。二人才出帐篷,狗叫了!
营地里许多人都醒了,有猎户喝斥猎犬的,也有猎户提起了钢叉的。此时才到子时,是祝缨刚刚吹灯要睡觉的时候。她从帐中坐起,穿好了衣服提起了刀,她没有点灯,悄悄地走到大帐外面。他们一家三口住一个大帐,老两口也醒了,祝缨道:“别动。我去看看。”
营地里的火把多了起来,影影绰绰地,照着几个模糊的影子往山那边的跑去,一拐,不见了。
营地里众人议论纷纷,祝缨道:“没事儿,都不用担心,该轮班的轮班。”
自从外出她就又开始研究安排如何扎营。以前没干过这个事,也不知道军中是怎么弄的,不过很多事情自己一上手就能察觉到了。比如安全问题,比如位置,比如生活方便等等。
她现在选的地方是一处比较安全方便的空地,主要危险可能是来自于西面的山区,就选一处只有一条通向西方的路的近水平地,这样只要警戒一个方向就好。不能离河太近,春天了,河水可能会暴涨,也不能太远,那样取水不方便。
照今晚的情况来看,这个安排还是比较奏效的。她又让给狗子喂点生骨肉,重新回帐篷睡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她爬起来神清气爽,营地里大部分人却哈欠连天——他们都没太睡好。张仙姑道:“出来有些日子了,咱们该回去了吧?巧儿她们几个在家里,我不太放心。”
祝缨道:“行,那叫阿同陪你们先回去。”
张仙姑脸上变色,道:“我说的是你!”
祝缨笑笑:“我再在这儿过两天。”
张仙姑道:“不行,你得跟我回去。”祝大也咳嗽一声:“就是!咱现在又不是那值不钱的人!”
祝缨笑笑:“我再耍会儿。”
她翻身上马,到了南方很少有机会在宽阔的地方策马奔腾,即便是官道,跑不几十里就是各种上下坡又或者是弯路。这一片勉强算平一点,马也快活了几分。
项乐等人忙也上马跟着,胡师姐亦是紧随其后,她不太担心祝缨。几天前,胡师姐亲眼见证了祝缨是如何从一个狩猎的生手,变成现在这样“能看”了的。
祝缨以前从没参与过围猎,她马骑得还不错,箭法也还行,这两样用到打猎上比较生疏。扎好了营,就先放了两箭,换来了猎户熟手懒洋洋的笑。猎户们起初又当是个“贵人”无聊时的消遣,他们也不在意,知府是个好官,想玩,大家就陪着玩。都准备给她驱赶猎物了。
岂料祝缨射完半袋箭,策马猎取的手艺就慢慢熟了。
然后是与猎户探讨,又习了“围猎”之法,有时候是“围猎”,有时候是自己追踪猎物,日日不空手。
胡师姐跟着,只怕出现突发的状况,并不担心祝缨打不着猎物。
果然,祝缨放出连珠的两箭,都插在了一只老大的兔子身上。项乐驱马去拣,祝缨突然道:“小心。”然后张开了弓,她对着的地方,有几骑从山上冲了出来。骑士后面,又拖拖拉拉跟着几十号途步的人。
项乐兔子也不捡了,拨马回来,斜在祝缨的前方警戒。祝缨眯着眼,看着对方由远及近,那是一个穿黑色对襟短坎肩的人。再近一点,就能看到坎肩边上镶着的窄窄的绣花边。
来人冲了下来,看到祝缨一怔:“是你?!”
祝缨看看对方,顿了一下:“哦,是你。”
啧!见过的,当年她还没给苏鸣鸾当义父,到山寨里“做客”遇着利基家的偷袭砍了苏鸣鸾族叔的头。当时头就别在这个人的腰间,然后人头就被祝缨给扣下来了。
这可真是太巧了啊!
…………
十来匹马动静不小,营地也骚动了起来。张仙姑和祝大心里嘀咕着早该回去了,这个时候却都没出声,都安静地跟花姐聚一处,时刻准备听闺女的招呼。
丁贵等人也纷纷开始收拾,猎户们都牵好了狗,拿着钢叉准备着。“边境”上的小型摩擦一直都有一些,一般也不轻易死人,群殴比较常见,见血受伤也比较多。今天特殊,有知府,他们准备好了打一场厉害的。
对峙的双方沉默了一阵儿,山上冲下来的人本来是要喝问的。问什么人,跑来干什么,别搁这儿乱跑。他是得到了消息,山下有土财主打猎,这个常见,总有不知死活求刺激的。后来是听说山下有大股的兵马调动,他警惕了起来。
接着,又传消息说兵马走了,但是营盘看得严。他就决定亲自来看。
到了一看是熟人。
祝缨虽记得这个人,却并无别的想法,这人记祝缨就记得非常的深。他当年都得手了,是极漂亮的一次狩猎,半路杀出个小白脸儿坏了他的好事,他白跑一趟,那一手连珠箭让他记到了今天。祝缨这几年模样也没怎么变,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比当年又显成熟了一点,胡子也蓄长了一点,祝缨反应一下从脑海里搜出这个人来。
这人沉声问道:“又是你?你是什么人?不在福禄呆着又来捣乱?”问完,对身后吆喝了两声,身后一个人跑出来将他的话用南平方言重复一遍。
他对山下的情况知道得不算太详细,他以前知道祝缨是福禄县的,跟阿苏家关系好。后来祝缨升职,称呼变了、官职变了,地盘也变了,他弄得不太清楚。
祝缨道:“我是南府的知府,在南府的地面上行走,你冒出来要干什么?”
两人隔着不到二十步,祝缨看到那人的表情变了一下。那人道:“你会说我们的话?你是什么人?”
祝缨笑了一下:“告诉你了,南府知府,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这片山的主人,这里的头人!”
“名字呢?”
“问人名字,不报自己的名吗?”
“祝缨。”
“宝刀,”那人骄傲地说,“能砍头的刀。”他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梦到了一把宝刀,他父亲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祝缨点点头:“这么说往西的山里你能管些地方了?你有几个寨子?都能做得了主吗?做不了主就换个人来说话。我的地方,我能做主,你呢?”
“宝刀”因她会说利基话而稍稍缓解一点的表情变差了:“当然!”
祝缨道:“你还没说你能管多少寨子、多大的地方呢!这里上个月跑了一个杀了人的罪人,很凶,不好,你要能管得着,就让寨子小心一点吧!”
“咱们各人管好各人的事!”
“你究竟能管几个寨子?要是管不着别人,我会与别人讲的,不能叫人不知道吃了亏。”
“宝刀”怒道:“这里大小十个寨子归我管!我的地方不比阿苏家的那个女人小!”
祝缨点点头,道:“那好吧。这样,你如果抓到了人,交给我。你寨子里如果有人杀了人逃到山下来,我也抓了还给你,怎么样?”
“我自己会抓!”
“别想带刀进我的地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祝缨寸步不让。
“宝刀”没有拂袖而去,他说:“你的箭很准,你的马也很快,与我比一场,赢了我就答应你!”
祝缨道:“你要怎么比?”
“宝刀”想了一下,道:“咱们都不用别人,只你和我。那边山脚下有一棵大皂荚树,谁先到那里算谁赢。”
祝缨道:“好。”她看了一看这位刀兄,个头在这里算高的了,一身的腱子肉,也不怕冷,估计一下这人怎么也能称个一百五十斤。她就不一样了,她才一百二。常与金良、侯五等人混在一起让她知道一个常识——骑马跑路,不但看马还得看人。马要能跑,人得轻,人越轻马跑得越轻松。在他们的故事里,魁梧壮硕的将军甚至需要特殊的马匹,或者双马,才能将人驮起。
她的还是郑侯当年的馈赠,几年了,还不算很老。刀兄的马是本地马,山路耐力还可以,不太适合这样的赛跑。她和刀兄差着三十斤呢,想也知道谁的马更累。
她答应得爽快,项乐十分担心,祝缨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对胡师姐道:“你为我压阵。”那一边,刀兄也低声吩咐了几句。两人都拨转马对,对着皂荚树的方向。
他们互相提防,又同时出发。刀兄不愧是头人,他的马也是一匹良驹,奔跑得很迅捷。但是只要不是良马的产地,一地的好马总难强过郑侯这等京中贵人所拥有的好马。祝缨开始稍稍控制,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两人一前一后跑了足有十里,果然见到一株极大的皂荚树。
祝缨这才尽力驱马,从落后两个马身到一个马身、半个马身到齐头并进只在短短的几瞬。“宝刀”见状从马上横过拳头来打,祝缨身子往旁一歪,拳风扫过她的身侧。祝缨身子弹正,一鞭马,骏马往前一蹿,她头也不回地纵马前奔!
“宝刀”手中马鞭往前一挥,祝缨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又是一闪!她打定了主意不与“宝刀”纠缠,人家比她重三十斤,奔马背上的三十斤,拼力气她是不太行。
他们二人的随从都不敢怠慢,也都尽力追赶,但都跑不过这二人的马。胡师姐等人在后面看到了,都大骂刀兄耍赖。刀兄听得半懂不懂的,也不理睬。这种事情以赛马中是比较常见的,挨骂,也是比较常见的。他很习惯了,专心往前追赶。
祝缨的马往前蹿出一个马身、两个马身,终于提前二十步到达。到达皂荚树下,祝缨提起马缰,骏马一声长嘶,被祝缨飞快地拨转马头对向刀兄奔来的方向。祝缨更不迟疑,自鞍袋中抽出袋来,张弓搭箭,对准了跑过来的刀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刀兄一惊!猛地往下一沉,借马身挡着自己。
项乐等人叫好,刀兄的随从们都惊怒地大骂,也有人要张弓搭箭解救他的。刀兄将身体侧挂在马的一侧,很有技巧地驱马,远离祝缨。马在他的控制下兜了一个圆弧。他的血液流得很快,心呯呯地跳,兴奋与紧张一齐占据了他的身体。但是预料中的箭并没有射过来,连箭飞过来的风声也不曾听见。
祝缨一路瞄准刀兄,等到刀兄在离她四十步远站住了,重新坐到马上看过来。祝缨看着他,松开张弓的手,一手提弓,一手将箭在手里挽了个花儿,挥开了刀兄随从箭过来的几支箭。
刀兄轻斥一声,随从们也都收起了弓,项乐与胡师姐等人也来了,双方再次对峙。
祝缨和刀兄都比较克制,刀兄道:“算你赢。”他的随从们都叫着说祝缨作弊。
祝缨一面将弓箭插回袋中,一面道:“本来就是我赢。”
刀兄想了一下,道:“你刚才说的,我答应了。我们利基人从来不骗人,不像山下人!”
“答应与你比试是告诉山上的人,谁来了我都不怕。也是告诉山上的人,只要说话能做数的人,我也都愿意与他交谈,”祝缨说,“但你是不是真的头人,我也要弄个清楚。”
刀兄道:“我就是头人。”
祝缨道:“你也不信山下人,我也不知你身份。我会找人问你是谁的。”
“哼!阿苏家的那只鸟儿吗?你们是一伙的。”
“对啊,她已经是朝廷的官了。”
刀兄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与她一伙,帮着她对付我,又要我来帮你捉人!”
祝缨道:“她起先也不是朝廷的官,我与阿苏家先交换奴隶,再互相不包庇犯人,有人犯了罪,照两家的办法来惩罚。然后有了交易,她认我做义父,我为她向朝廷求官做。你也可以。”
刀兄依旧不开脸:“你们就会说好听的话,拿做官来骗人。”
祝缨道:“我这话现在还不是对你说的。我会找人问你是谁的。我跑马快一步,我们先说犯人。别的,你现在答应了,我也不信。”
刀兄沉沉地看着她,祝缨也平静地回望,刀兄点了点头,道:“我等着听那只鸟怎么叫!”
祝缨道:“我也不用问她,我还有人问。”
“狼。”刀兄说。
祝缨道:“你认识他?那你有点儿像了,不过我也不全听他的。”
“说现在。”
“行,你答应不?”
刀兄道:“好!”
祝缨道:“等我知道了你是头人,再说旁别的。”
“我等着,你有话,叫狼来告诉我。”
“你不许动他阿爸的头。”祝缨说。
刀兄笑了笑。
祝缨看营里又派了人来,道:“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烤兔子。”
刀兄摇摇头:“你信了我是头人再说!”他打了个呼哨,带着一众随从跑走了。
项乐上前道:“大人,咱们回府吧!”他难得说得很坚定,胡师姐也说:“不好弄险的。”
祝缨道:“好,回府。”
祝缨与项乐等人回到营地,老两口迎上来问:“刚才怎么了?”
祝缨笑道:“遇着了几个山上下来的人,与他们跑了一会儿马,我的马更好。我要留他们吃饭,他们说不吃。哎,咱们吃饭吧,吃完饭回去。小妹也该回来了,不能让她回到家里没人管。”
张仙姑巴不得这一声:“好!”
祝缨又让随行的猎户们将她打来的兔子都收拾了,皮剥了、肉拿粗盐腌了,还有些野鸡、野鸭等也都如法炮制,都装到车上。
她们当天就返回了,祝缨还是骑马,回程比来的时候还轻松,她跟在张仙姑的车边,告诉她:“并不危险,那天那几个人说,半夜看到咱们营里的火光,怕咱们是歹人要抢劫他们才过来看的。”
张仙姑伏在车窗沿儿上笑:“哈哈哈哈,我看他们是匪类,他们倒当咱们是匪类了。”
一路回到了府城,梅校尉又带着一队人等在那里,看到她毫发无伤,知道自己又白白担心这个小白脸儿了!他瞪了一眼前天来报信的斥侯,心说:你小子说的半夜被人窥营呢?!回去打你二十棍信不信?
祝缨道:“来,将那兔子给校尉匀些。”
兔子这东西生得快,一逮一窝,猎物里这种东西尤其的多。她分了梅校尉六只野兔,又包了两只野鸡给他,梅校尉心说:三百大军为你开拔再回来,我赚两顿兔子肉。以后再也不管你个小白脸了!
两人欢笑道别。祝缨回府之后命人将带回来的兔子拿几只到府衙的厨房里加餐。又取大坛子,往内装了一坛兔子、一坛野鸡,使人给冷云送去,说是自己打猎的收获。余下的取来挂着,拿木柴来做成熏兔。
厨房里忙着,祝缨命人去请来狼兄,询问利基族的情况。根据描述,她见到的那个确实是利基族一个大支头人。上一任的头人,或者说洞主,前两年刚死,算起来他去阿苏家猎取人头的时候他父亲还在。父亲一死,他才升格做的头人。
祝缨又派人去请来仇文,向他询问利基族头人的情况,仇文道:“是他!那个人就好砍人头做祭!”
祝缨再去问其他人,说法也都差不多。又命画了画像来认,差不多可以确定她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新任头人。
祝缨点点头,当然啦,苏鸣鸾接受了敕封,周围的部族必然会有所反应。已经破开了一个口子,接下来的进展就会快一点。
确定之后,她就让狼兄再送信,跟刀兄约个时间再谈一谈。
狼兄接受了这个任务,从府城出发,前后脚的,苏喆回来了。
…………
苏喆在家住到了二月初九才出发,在福禄县又住了两天,到府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十三了。
从府衙回家,她高兴,从山上到府衙,她也高兴。
苏鸣鸾给她准备了礼物带回来,她先跟张仙姑说:“太婆!这是你的!”又给祝大、花姐等人分赠,最后对祝炼二人皱鼻子。
祝炼心情不错,不跟她拌嘴。他的逻辑很简单:我跟着大人一个姓,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祝缨从前衙回来,看她开心就说:“咱们明天再上课。”
在祝缨这儿上课是很有趣的,苏喆笑道:“好!”
第二天,祝缨先到前衙安排事务、批公文,然后抽个空到后衙来:“都到书房来上课了!”
苏喆开心地到前院去,两个小伴读给她拿着书包本子。冷不丁的,看到对面院子里出来两个不讨喜的人,也背着小书包。苏喆瞪大了眼睛:“你们干嘛?”
祝炼面无表情地道:“上课。”
苏喆:……
一回来就多了俩同学?!还是利基的这俩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