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姓唐,年过五旬了,一副很标准的本地人的长相,干瘦、个头不高,看着倒还硬朗。一打照面,看到他的表情祝缨就知道这人不想离开州城。
将人带给祝缨的刺史府司士参军事却很热情,他告诉祝缨:“唐师傅可是本州最好的匠人!刺史大人待祝大人不薄啊!”
祝缨对司士参军事道:“是啊!冷大人一向慷慨。”
司士参军事欲言又止,含糊地道:“冷大人是性情中人啊!”
祝缨道:“那是,从来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是么?”
司士参军事道:“那得是开好了头。”
祝缨道:“总比没个开始强,不能一直坏下去不是?”
“那是,那是。人在这里啦,这个是公文,请祝大人收好。”
祝缨向他道了谢,让项乐将唐师傅带去安置,她自己则写了封短信让人转交给冷云,同时又写了张条子给董先生,大意是让他们留意本府属官的变化,如果有和解的迹象,大家就坡下驴糊着过完这一任,总比天天斗气轻松。
那一边,项乐见唐师傅行动迟缓,想到他年纪大了,再看看这三个徒弟。徒弟们都还年轻,大徒弟从身形到气质无不与唐师傅很像,二徒弟与他们截然相反,是本地人中难得的高大魁梧模样,三徒弟也粗粗壮壮。四人衣服都还算干净,只有少量几个补丁。
项乐便问:“几位还有什么行李不?”
唐师傅咳嗽一声:“有几件。”官府的差使不能拿乔,他又不很乐意,便要小小出个难题。自己几人的铺盖自己能拿着,又要带一些“我用惯了的家什,不然不顺手也干不好”。
项乐道:“行。我带人同你去取!”
他知道祝缨想干成这件事,也肯上心把唐师傅弄回去。他带了四辆车,甭管什么东西,打包之后往车里一塞。唐师傅住在制糖作坊后面,路过作坊,项乐指着一间大屋子里的东西问道:“你要将这些都拆走么?”
这类家什祝缨之前就采购过了,在自己家里也试制过的、都能用,也不知道这老头儿用的什么金贵东西,非带不可?
唐师傅没有要带这许多,什么架子之类的他就不带,除了铺盖和一卷衣服,他还拿了大锅漏斗以及一个大大的扁勺子,顺手带走了自己的小板凳。见状,大徒弟也就带了自己用惯的刀,二徒弟没什么“用惯了”的家什,就手将自己的一个豁了口的杯子给带上了,小徒弟则额外带上了自己的一根笛子、一把琴。
唐师傅又避开徒弟们,将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钱给带上了。徒弟们各有几个小钱,也都悄悄地捎走。这样的调拨,文书都下了,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这些都算上,也装不满两辆车。项乐大手一挥,将师徒四个都塞到了第三辆车里,再把第四辆车装了些余下工具:“要是没有旁的要带的了,那咱们就走了!唐师傅放心,一应制糖的东西都是齐全的!”
唐师傅道:“我只管听上头的令就是了。”
等车帘子放下,唐师傅就长长地叹了口气,人到了他这个地步,万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变数。他从学徒做起,四十多年了才熬成这样的手艺,也算有了点根基。官府一纸调令,他就要舍家别业,纵使以后能够回来,怕是家里也荒废、被人占了吧?
南府近来虽然常听说,然而在本州它不能算是好,哪里都没有州城好!现在就是给个京城,他也不想去的。
三个徒弟也不太敢说话,看师傅的样子,这一趟也不是什么好事。小徒弟摸摸笛子,没敢吹。以往,大家累了的时候都会喊他一声:“老幺,来一个。”他一吹笛子,师傅也没那么严厉了。
徒弟们陪着师傅叹气。
祝缨这里,则是沉浸在终于有了个懂行的人来主持的愉悦之中。她先不说话,一路冷眼看着师徒四人的相处,看他们有没有多事的人,看看他们的性情。唐师傅明显矜持一些,话不多,人也更老练,周身围绕着一种怨气与官员被贬到偏僻地方做官的模样十分相似。如果他能作诗的话,必有一些极佳的词句流传。小徒弟活泼,也是怨气最少的。大徒弟闷声不吭,时常瞅瞅师傅,又低下头,也是个萎靡不振的样子。二徒弟身大力壮,吃得不少。
祝缨带他们走驿站,吃饭的时候师徒四人一桌,与白直、衙役他们一处吃。祝缨这儿先摆饭,她吃完了就去看这些人。
师傅不动筷,徒弟也不敢吃饭。师傅拿筷子挟了一筷子菜,二徒弟紧接着出手如风,筷子一飞,先扒了半碗米饭下肚!师傅面前的菜,他们都不敢伸筷子,在另一边运筷如飞。见二徒弟挟菜太多,师傅掉转筷头,用另一头抽二徒弟的脑袋:“饿死鬼投胎么?”
祝缨踱过去,唐师傅忙站了起来,一桌子碗筷叮叮当当,他们都不敢坐着了。祝缨道:“你们吃,不够再添,干活总要吃饭的。”
二徒弟露出个笑来,看一眼师傅,又不敢笑了。唐师傅叹气,他收大徒弟,是因为自己无儿无女,觉得大徒弟像自己。收二徒弟,是因为发现自己和大徒弟有一个不足——体力不太够,二徒弟长得壮。这长得壮的人他吃得也多啊!饿着了,他就出不了力,吃饱了,又太费粮。
祝缨见自己在这儿他们也不能安心吃,就说:“再上菜。”又指白直那桌,也让继续补饭菜,转了一圈才踱走。祝缨转回自己房里,对项乐道:“我看这几个人有些不对,你留意打听一下,他们为何不情不愿。是徭役太多,还是路途太远?亦或是别有牵挂?”
项乐得令,也暗中留意师徒四人。
唐师傅虽然唉声叹气,到祝缨面前又不叹气了,他不敢在官员面前摆谱儿。大徒弟叹过一回之后,又便劝他:“师傅,也不用咱们自己走,这位府君不是刻薄人。我去年往福禄会馆里买橘子,那里人也不错。”谁家应付差事不是自己两条腿赶路的?旁边没人拿鞭子抽着催着就不算最糟糕。
唐师傅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做糖的,又不是种橘子的!好好州城不做,到个府里去,没出息。”
小徒弟小声说:“那儿要没这个手艺,咱们过去不就是独一份儿了么?宁做鸡头,不为牛后。”
唐师傅道:“你还会拽文呢?”
小徒弟不敢说话了。
然后就是发牢骚,二徒弟也说给官府当差不自由。
项乐听得分明,回来向祝缨如此这般一说,唐师傅不愿意离开州城,嫌弃南府不能施展不想应付差事等等。
祝缨一想,可不,她要是在一个地方一个行当里干到了顶尖,一下儿给她弄到个小地方……那她还挺想去看看自己能干出点儿啥来的。她说:“知道了。你只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别叫他走失就行。”
项乐道:“是。”
从州城往府城的路比去福禄县又近不少,祝缨一行人很快到了府城,她让项乐将唐师傅等人带去安置。府衙手里的空房还有一处,就让他们先住着了。
接着,她又叮嘱关县令等人麦收之后做好统计,春耕之前到府衙里来汇报,明年再安排春耕事宜。如果在春耕之前,唐师傅他们能拿出本事来,则春耕的时候,她就得将全府的土地用途再做一个划分,留多少种粮食能够保证本府的口粮,又能弄出多少土地用来种甘蔗制糖——这个先不告诉他们。
她想过了,凡事,就怕摊子大,只要摊子大管理得当,成本就会显著降低、效率也会大幅提高。遇到天灾人祸,也是大户更能撑下去,这个道理从卖橘子、修路、挖渠等等一系列的事情中都可以印证。
与此同时,她也要再从南平、河东两县的土财主手里再抠出一批隐田隐户出来!
关、莫二人以前就是听她招呼的,郭、王二人则是以前被鲁刺史“安排”过,对她话适应良好,皆无异议。
继而处理一下她离开之后的府衙事务,并无大事。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下半月了,回来都快过年了,李司法那里地痞流氓已抓完了一波了,王司功那儿,官吏等今天的考语都写好了,就等她过目。
祝缨先看李司法的卷宗,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扣着的也有几个,扣着在牢里他们的家人反而能过个安心年。王司功写的考语也都差不多,一般而言,表现得顶尖的与极差的都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混个中等、中下。小吴、祁泰、彭司士等处是对账封账,只有张司兵那儿过年也不能松懈,大门该看还是得看。
祝缨又核对了一番账目,府衙今年收益尚可,比之往年盈余更多。祝缨道:“唔,不错!”她已给了本府官吏涨了薪俸,到了过年就又给他们添置了些年货,主要是一些熏肉之类。另再支出一笔钱来,乃是慰问鳏寡孤独老弱病残的支出,将安置制糖师傅的钱粮也算到这一笔内。
牛金见了,心道:大人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厚待下人。
……
胡师姐押着从州城采购来的东西到了后衙,花姐等人又开始清点。年底办货都会贵一点,祝缨倒是越来越不在乎了,她更在意自己亲自逛街砍价这件事。且有些货物还是得新的更好。
祝缨一边帮花姐点货,一边说:“她们过年回家,咱们家里还忙得过来么?”
花姐道:“使得。她们几个做好了饭菜再走,要吃的时候咱们热一热就得。天儿冷,放两天也坏不了。以往咱们过年不也是这么过的么?等吃完了,她们又回来了。三娘几个又都要回家过年,吃饭的人也少了些。就这几天,衣裳也不用洗,就扫个地、烧个水的,我同杜大姐也干得了。”
祝缨道:“行,我也能做饭。”
胡师姐在一旁想“当官儿的就是比商人有钱。”“大人真是个大方的人。”“我今年也留下来吧,也没个别处去,叫师妹给项家大娘子捎份儿谢礼。”“我也能帮着劈柴,害!大人这儿柴也不用自家人劈。”
云里雾里想了半天,猛然听到祝缨一句“我也能做饭”,将个八风不动的胡师姐吓得跳了一下。
祝缨警觉了起来,问道:“怎么了?有贼吗?!”张仙姑忙把细软往箱子里一塞,盖子一盖!
胡师姐哑然。
花姐没来得及反应,显得十分沉着,她听到了胡师姐的解释:“看到个虫子。”
张仙姑放心了:“哎哟,吓死我了!哎,又得重来了。小丫头要回家了,我还怪舍不得的!”
苏喆得回去山寨过年,然后在山上呆一两个月再回来,这是祝缨给她安排的。每年两次,也不固定是哪个日期,但她总得回山上住一两个月,不能与山寨的人太生疏。
她们给她收拾了好些东西,让她带到山上去。
胡师姐心道:那知府大人能少做好几个人的饭了。哎哟,我怎么想让大人做饭了?都是大人刚才乱说,我才会乱想的。
祝缨从州城捎回些宝石,都让花姐和张仙姑给攒起来。为官这些年,她称得上清廉,也往京城孝敬了不少,因她会经营自家也有了一笔不算少的财富。她又从府城带回了两大坛酒来,这酒与祝大平日喜欢喝的酒味道相仿,比他常喝的又好不少。
祝大口上说:“我还是喝那街头铺子里的好!这个你们自己喝吧。”吃饭的时候又让石头去给他打一壶过来喝。
祝缨不与他计较,换了衣服去看那制糖师徒四人。
……
师徒四人被安排在一处房子里,离府衙很近,从后面花园出去,走几步就得。这里家具齐全,是师徒四人从未住过的整齐宅子。
项乐将人放下之后,又从小吴那里取了钥匙给他们,对唐师傅说:“柴米油盐一会儿送来,你们先看看,还缺什么不?”
唐师傅道:“都差不多了。”他也不问要让他干什么,也不问什么时候开工,都快过年了,还能怎么样?
项乐道:“那好,这是钥匙。先别到处走,一会儿他们送东西过来。”
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送来柴米,又有人送了些菜蔬、肉食。二徒弟见到半片猪,喜道:“师傅,有肉吃哎!”
唐师傅道:“要过年了哎!人生地不熟的……”住得是不赖,吃得也不错,不似官府以往派差那样呼来呵去又有小吏从中克扣抽成。越是这样,他越惴惴,心里也越发委屈。这是要干什么呢?
大徒弟自动指挥着师弟们安放行李、收拾厨房、挑水做饭……
正忙碌着,项乐又回来了,将门一推:“大人来了。”
师徒四人赶紧到前阵等候,祝缨转了一圈,道:“不错。我把家什也给你带来了。”
师徒四人惊讶地看着她,刚到就要他们干活,这也太……正常。官府不就是这样的么?哪怕要过年了,他们过年可不是让你偷懒啊。
一套家什不占太多的地方,刚刚把个院子占了一半,接着是两车甘蔗,然后是一车柴炭。祝缨问道:“你看看,还缺什么不?”
唐师傅积五十余年的人生,也没见过这样的官员。你说他苛刻吧,给车坐、给饱饭吃、给大屋子住,什么都好。说他宽慈吧,到地儿就让干活,这……这……
唐师傅说:“大人是要在这儿制糖?还是有个作坊地儿方便。”
“哦,那行,明天就去流人营。”
!!!流人营是个什么地方唐师傅是知道的,为什么要让他去啊?!!!
项乐忍着笑,看着这个拿乔的老头儿,说:“流人营才有一个废弃不用的糖坊,这城里的只有一个有主儿的,谁去抢个给你?”
祝缨道:“不是要你开糖坊,来,先把摊儿支起来!”她带了些白直,又让大徒弟等人帮忙,先把架子搭起来。她要先看看唐师傅的手艺。
唐师傅到了地方,才喝了口热水就要干活,他更委屈了,这大人怎么跟路上不一样呢?
祝缨是故意的,她知道了师傅的不乐意,人就是因为到你这儿不高兴,你怎么哄都不得劲儿。不如现在就开工,边干边聊天,看看他的真本事也看看他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反正,钱,最后她是会给的,只要给她把活干完,想回州城也行。活如果干不好,那她就另有说法了。她摸出个本子,开始记录。
唐师傅更惊讶了,祝缨这样的作派给他也弄不会了,他没见过有知府这样的“大官”亲自过来干这个的。惊讶过后,他又不吭气了,看着大徒弟什么支摊子。制糖的家什并不复杂,一个榨取柘汁,然后就是处理柘汁,难在第二步。
唐师傅他慢吞吞地说:“大人要什么样的糖?”
“你会做什么?有糖霜自然是最好!”她自己做总是做不成,府城、县城的小作坊,弄出来的都是红糖之类。
“都会一些。”唐师傅说。
“那行,各样都来一点儿。”
唐师傅有点赌气地开始干活。祝缨也飞快地记着他的步骤,榨取柘汁是一样的。然后是过滤。
甘蔗足够,唐师傅就让徒弟们将柘汁分成几份。打算一次将不同的糖都做出来些,看祝缨要什么样的。先支一口大锅,慢慢地熬……
唐师傅也不多吭气,只管动手,间或指挥着徒弟们,又让徒弟们烧火,大徒弟与他一同搅拌。祝缨要让白直们干,唐师傅道:“不用,他们不懂火候。”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糖还没有做成,但是渐渐的已经有了粘稠的模样。二徒弟扛来一个扁平的木框子,有点像压豆腐的框子,只是上面有许多小格子。
祝缨当即拍板:“你们有什么忌口吗?要是没有,就跟着衙门灶上一块儿吃。有也没关系,跟厨房说一声就得。甭浪费功夫自己烧饭了,你们就干这个!”
项乐小声道:“那我也不回家了,过年也在这儿帮忙。”他有一个念头,只要是祝缨想干的事,一定是好事,那他就得帮帮场子。
祝缨道:“你瞎掺和什么?他们着急回家呢,早点干完早点儿回去,你何必耽误回家探亲?”
二徒弟嘴上没把门儿的:“大人许我们回去?师傅,这可太好了……”
师傅只恨手上没个筷子再抽他!忙说:“禀大人,小人听令来,不敢逃走,会尽力办差的。大人只管派下个数目来!小人一定限期干完。”
祝缨道:“我不用你做多少,只要你将糖霜做得再洁净些。”
唐师傅愕然。
祝缨道:“要洁白的糖霜,对了,我还见过大块儿的,你会么?”
“也会一点儿,不过不一定能成。”
“那就试制!”
唐师傅小心地说:“恐怕要费许多甘蔗和柴火,也未必能成。要做现在的工艺,倒是能够的。”
祝缨道:“没事儿!你做多少,就在这儿住多久,这屋子现在就是你的。什么时候做得我满意了,我再与你二十贯钱,将你的名字从簿子上除去,你要州城也由你,如何?”
唐师傅道:“大人此言当真?”
“先把我要的做出来!”
唐师傅来神了:“好!”他主意转得飞快,他们这些匠人比较难的是应付官府的徭役和力役等。这头你正过着日子,那头将人拖走干活去了,什么都被打断了,反复来这么几次,就什么都干不成了。他的特长是制糖,糖是比较贵的,利润颇为可观,但是他一年里没多少日子是为自己干活的,有时候就是在自己的作坊里用自己的东西干朝廷的活儿。
朝廷规定一年里只征发二十天或者三十天,再征发就要给匠人钱,实际执行的时候都是胡扯,狠的一个月就能征二十天。管饭就不错了,有时还得自己带饭。如果能够不在名簿上,他的日子必比现在好许多。再有额外的赏钱,家什也都能再换一套了!
祝缨也知道朝廷征发是一笔烂账,越到最后这笔账就越烂。纵使是普通的百姓,征发也多是超额的。普通百姓也不懂这些个,一年到头就忙个没完,所以逃户也越来越多。如果朝廷、官府手里能松一点儿,世上的隐户也能少一点。
祝缨问:“今晚看着不能弄成了?”
唐师傅道:“连夜也能弄出一些来,就是点灯熬油的。”他说着,将一部分糖浆放到那个“豆腐框子”里,等它凝固。又将一部分放到一只大桶里。
“那就先不用了,明天再说。对了,明天样品做出来之后,过年先放几天假,歇一歇。人日过后再动手。明天你先别动,我还来看你怎么弄。”
唐师傅答应了。
祝缨带着项乐一同回去,路上,项乐道:“这老货,倒会拿乔。”
“有本事的人都这样,再者,心里怕也委屈。他有这样的手艺,也确该过得好些。对了,明天过后他们休息,你们也该回家过年啦。东西都收拾好,别丢三拉四的。”
“我能留下来,叫三娘回去就行了,娘想她。”
“不想你吗?一起回去。”
祝缨这么说着,也给他们一人一份年礼。如今家里给她做事的人多了,她也如同在大理寺时一样,每人过年也按级分一份儿。
第二天,祝缨在府衙里封了印,先打发苏喆和苏晴天与顾同回家,他们有一半的路可以结伴。苏喆听说可以回去见母亲,一声欢呼!
祝缨笑道:“这么想回去呀?”
“我想阿妈了!”苏喆说。
“那回去要多跟阿妈在一起。”
“嗯!”
苏晴天道:“哪有这么说话的?”
祝缨道:“她说心里话,你不要教她哄人。”
苏晴天道:“那是老师大度,要是别个小心眼儿的见她在面前说想走,怕不要生气?”
祝缨道:“胡说,怎么能不想母亲?那不是扯么?一听就很假。路上小心。”
顾同也不想走,还想多留两天,祝缨道:“滚。”
顾同只好滚了。
祝缨打发走了他们,再到唐师傅的住处,他们已经又重支好了摊子。红糖已经做出来了,从豆腐匣子里拍出来,一小块一小块的。祝缨掂起一块来,发现它的一面上有花纹。原来那匣子底还刻有纹路,糖上自然也带了花纹。
祝缨问道:“霜糖也是这样的浆这样弄么?”
唐师傅道:“大同小异。”
“也能铸出这样的纹路和形状来?”
“也能吧,不过霜糖一般不那么弄它。”
祝缨点点头。
再看他弄其他的。
唐师傅有好几种技艺,竟不能在两天内展示完。他又将放了东西的那桶取来,将上面一层倒水,祝缨看到它竟变成了一种淡黄色。唐师傅并不讲解,打定主意不多教人,这个知府大人有点奇怪,他爱记就记,唐师傅却想留着自己一点手艺,后半生有靠。
祝缨也不计较这个,她从唐师傅这里已经学到了很多了。她只要看着唐师傅都干了什么就行,接下来她自己会总结。唐师傅人在她这里,一应东西都得从她这里获得,能瞒多少?
她问唐师傅:“还能更好不?”
唐师傅道:“那就要试了。只要大人给够甘蔗与柴炭,小人总能试出更好的来。”
“以前试过多少呀?”祝缨问。
唐师傅诚实地摇头:“没怎么试过,师傅教什么就学什么,有些想法也不敢试。”
“师傅不让?”
唐师傅很干脆:“没钱。”
试错是需要成本的。他刨去了徭役等等,自己没多少本钱去试。这也是许多匠人的难处,试个几次不能成功,就没本钱继续试那个不稳定的法子了,得继续干活攒本钱。许多时候发明得靠运气。能够用习得的成熟工艺过活,为何要冒险呢?干这一行的人多了,你试一个我试一个,总有一个合适的“偶然”被碰上,然后被许多人学了去。
不过现在好了,有人愿意当冤大头,他都想多在这儿住些时日好好“试试”了。甘蔗在这儿不太值钱,但是人工、柴炭,尤其是“不用愁生计”就很奢侈了。
“冤大头”也很开心:“那你就接着试!”
二人达成共识,唐师傅也不再别扭了。
祝缨也回去过她的新年了。
……——
这一年的新年,由于太子的关系大家都不能尽兴,祝缨这儿再不能再在府城放烟火带着父母登城楼去看着满城灯火了。
祝大深以为憾,却又说:“明年再看,明年更好!”
祝缨将唐师傅制的那些红糖块拿出来,给锤子、石头各分了些,又给杜大姐、丁贵他们分着吃。告诉他们:“到明年咱们就能吃上好霜糖啦。”
张仙姑道:“那可贵呢!”祝缨以前给她们买的饴糖之类更多,祝家后来能够多弄到糖霜的时候,杜大姐甚至不知道怎么用它做菜。虽然现在也能吃得起了,张仙姑还得觉得它贵。
祝缨笑而不答,她要将糖价给拉下来!不能说多便宜,至少分个几等,最便宜的那些能多产一些,让没钱的人能用更低的价格吃到一点。糖和橘子,在她这儿是不一样的,橘子可以卖高价,糖,她要做到量大价低。
糖霜和大块的白糖,主要是颜色,这两天看着唐师傅的手法之后,她就觉得自己闲着无聊做点红糖块就得了。大规模的制糖得熟练师傅,她没那么个功夫练这一手。不过她有别的办法,像榨汁,光用人力也太费力了。多弄一道绞盘,用畜力就会快很多,如果条件允许,在河上用水力带动效率就更高了!到时候只怕制糖的师傅人手不够还得另招。
新年过后,她就想要将全府会制糖的人都招过来,一块儿跟唐师傅学一学。唐师傅不肯教,她就自己个儿摸索着传授一下。这个事儿跟卖橘子似的,单凭哪一家不行,还得官府以政令来推行。
先是官府本钱弄一大坊,将局面打开,后续才能有人跟进。不过这个东西是实物,有“与民争利”之嫌,中间得过一道手,或者再找一个什么名目才好。
过手,就是找个管事的代理,这样无疑就是自己扶植一个商人,似乎不妥。要不就以官府“征发”的名义?
这样,即便更好的制糖的法子没摸索出来,有这样的规模,造价也能被压下来,光凭现在的工艺,她也能将南府的糖铺出去!
祝缨耳朵里听着张仙姑和祝大拌嘴,心里想着自己的计划。她觉得十分可行!
拜年的间隙里,祝缨摸出一包张仙姑说的很贵的霜糖,到厨房里找了口小锅,将它给融了,倒到一只竹杯里,等它凝固之后,再起出来,见它果然也如红糖一样遇到什么模子就成什么形状。
祝缨大喜!正要寻个木头自己再雕点印模出来,能成方的圆的就能成花的,她知道怎么样将南府糖的招牌打出去了!
杜大姐又跑了过来:“大人,快,李司法来拜年了。老封君到处找您呢,叫她老人家知道您在厨房里,又要念叨啦。”
祝缨道:“他?我正要找他呢!”
…………
也是合该李司法倒霉,过年给上司拜年不是应该的么?过去的一年里,南府遭遇了许多事情,从章司马往下,无论官吏,大家多少沾点儿错。然而最后的考评都没有下等,最差也是个中下,这是知府大人放了大家一马啊!
李司法颠颠儿地备好了礼物,到上司家里拜年来了。
宾主坐定,李司法看祝缨心情不错的样子,说了一堆的吉祥话,又表忠心:“今年下官必定鞠躬尽瘁、水火不避!”
祝缨道:“那倒不用。不过有件事儿正好要你去办。”
李司法以为是什么心腹事,有点激动地说:“但凭大人吩咐!”
“前几天不是发了两份海捕文书吗?”
“是……是……”
“这都过年了,犯人也是人呐,他就不想回家过年,一家团聚?不看妻儿还有父母在家呢?一个人在外头,凄风冷雨的,铺子也关了,人也都回家过年了,连偷都找不着地方偷。我看他们或许会回家过年。你辛苦一下,安排人,蹲他们家,将人拿着。回来给你记功。”
李司法被梗住了:“额……是。”
我为什么要过来拜这个年?!!!李司法扪心自问,大过年的!他几乎哽咽了!
顶头上司吩咐的事情是不能不做的,他只得亲自带人去蹲守。到了一村,正撞上自己要抓的人。李司法乐了:“神了!拿下!”
逮着了一个,李司法的劲头就大了,次日就跑去另一个的老家。
先唤里正来。里正先给他塞红包,然后说:“没有回来!他家老娘前天还在哭呢。”
李司法道:“你莫瞒我!他是你远房侄儿,你真不是包庇?”
里正赌咒发誓,又要杀鸡宰羊款待李司法。李司法道:“不用了,找个屋子我们住下。”
里正请他住到自家住下,将最好的一间屋子让给他住。李司法也不客气,他也累了,夜里睡得很香,睡梦中忽然听得一声:“不好!走水了!”
李司法从床上弹了起来,发现自己卧房的窗下火光映红了半边屋子,他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往外跑,门又被从外面扣上了!李司法脸都黄了!亏得衙役撞开门,将他救了出去。
狼狈地跑到屋外,李司法一张脸黑如锅底:“里正呢?”
里正不见了踪影,里正的娘子正在骂街:“杀千刀的小畜牲!你被官府抓拿,我好心为你隐瞒,你倒放火烧我的屋!”村民们忙着救火,里正娘子忙着骂人,又要找那远房侄儿的家里拼命。
李司法整整衣冠,胡乱寻了件衣服套着了,命衙役去救马匹出来,对着里正娘子大喝一声:“你知道犯人回来了?他去哪里了?”
里正娘子道:“往那边去了!”里正又赶了一群人过来——他找人担水灭火去了。
李司法揪起里正:“你!跟我走!”
李司法带着里正,狼狈地回到了府城,他也不及换衣服,就着这个样子去见祝缨,展示自己的辛劳与惊险。
此时已是初七日,衙门就要开始恢复办公了。祝缨道:“竟敢谋杀朝廷命官么?这一家子好大的胆子!”
里正吓了个半死,跪地讨饶:“并不曾合谋,只是……只是……实在是不知道啊!”
李司法大怒:“你当我是聋子?你们怎么说他忘恩负义烧你屋的?”
里正又讨饶:“他老娘实在可怜。”
亲亲相隐,祝缨不追究这个,只是说:“现在这事儿变了,你得说说他去哪儿了。”
里正道:“山、山里。”
哦……
祝缨笑了,这不巧了么?她还正想着怎么跟找个由头去跟邻居聊聊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