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张仙姑正漱口,听到这话一口水喷了出来。
小江这人很难与人热情得起来,好干净,也不惹口角是非,平日里就在一边做针线、看书、写字,也不吵闹。似乎是因为“仵作”的身份,甚至不愿意与大家一起吃饭。
张仙姑心里虽然犯点毛,不过想到女儿需要一个女仵作,当娘的什么不能忍受呢?住些日子也就习惯了,小江身上没有张仙姑特别不喜欢的特点,她会自己洗衣服,也会帮忙打扫。身边一个小丫头还是张仙姑怪喜欢的那种。
唯一要顾及的是花姐的感受,她二人之间有些小尴尬。但是花姐反而比张仙姑还要看得开,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仵作”这个事儿,又好像早已忘了彼此的过往。
主仆二人在后衙住得好好的,她也已经习惯有这么个人住在这里了。
家里有一个不麻烦的人,张仙姑还挺愿意的。人多,看起来也兴旺。
小江道:“嗯,本来就是借住。先时城里有些乱,又不熟悉,如今衙门里也安生了,城里也好些了,叨扰这么久,是时候搬走啦。”
张仙姑道:“这是什么话呢?搬出去还要花钱赁房哩!”
“我还有些钱,大娘子不用担心,我过得下去的。”
江舟欲言又止,祝缨道:“是不是听着什么不好的话了?”
小江主仆近来稍有点反常,她是看在眼里的,不问是因为人总会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只要不妨碍他人,追根究底也没太大的意思。小江的经历使得她常常会遇到一些别扭的事,人又好强,不问更合适。
江舟想说话,小江道:“我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不好的话的。”
张仙姑道:“谁?谁说的?这个家里谁长老婆舌头呢?”
小江道:“没有,不是家里。”
祝缨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小江主仆跟着住在后衙本身就是个比较惹眼的举动。背后有些小话是在所难免的,只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怕万一是有点别的状况。
衙门里才办了一个娇娇,娇娇是荆五的外室,又与司法佐、司功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住的房子都是荆五等人给购置的。小江又是住在后衙的,虽残疾而年长,也是个漂亮的女子,她也还兼着个仵作,她的仆人江舟又是个女衙役的模样。
闲话难免就更进了一层,猜测得愈发的离谱。就在娇娇在女监中被袭击的当天晚上,小江进去验看“尸体”时,分明听到了有人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瞧,这个怕不也是一样的货。咱们大人……”
再想分辨说话的人时,又找不到了。
小江当时便觉得不妥,及验完了“尸”,已有了搬走的主意。这几日因祝缨一直在肃清府衙,小江搬迁也需要时间,便悄悄地在自己房里收拾。眼见祝缨这儿一切顺利了,她自觉自己搬走,也应该是为祝缨肃清府衙做一点贡献,不能让人在背后说祝缨的闲话。一个陌生的年轻知府,到了一地之后本来就够难的了,再凌厉,也是祝缨自己厉害,不是别人就放肆依附的理由。尤其是她,不能这样心安理得,消耗祝缨一些不该消耗的精力。
张仙姑道:“那就不用管他们!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可看在眼里呢。”
小江道:“确实是想搬出去了,家里这么忙,还要多准备我们两个的饭,什么都是添两份儿的麻烦。”
杜大姐正在收拾桌子。在京城的时候,她是看小江主仆有些敌意的。现在看祝缨没那个意思,小江也没那个意思,她也暂息了敌意,道:“小丫还帮我烧做饭呢,哪有什么麻烦的?”
小江鼻头发酸,道:“是我自个儿有些个事儿,凡想将事情做好无不要下苦功夫钻研的,我想接着干仵作,总不能将尸首拖到家里来。”
祝缨道:“来龙去脉我大概能猜着一些,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是。”
张仙姑道:“什么来去的?就还是闲话呗?”
“不算是,”小江说,“是真该离开了的。且我想,大人如今更难在府衙里微服闲游了吧?不如我搬到外面去,也能时常为大人听些风声?真有事,我会向大人求援的。我也不想离开这儿。离了大人这府衙,别处也不想要我这样的女仵作吧。然而瓜田李下,大人要将事做好,还是不留把柄的好。”
祝缨道:“你要打定了主意,就照自己的想法办。”
张仙姑道:“两个姑娘家,出去了遇着歹人怎么办?就算没有歹人,现找房子也不容易了。府城房子更贵吧?”
小江道:“大娘子放心,我有钱的。”
“姑娘家有多少钱都不算多,得留着傍身。”张仙姑认真地说。
江舟道:“娘子将京城的房子卖了。”
张仙姑大吃一惊:“什么?那你以后怎么办?”
小江倒是潇洒:“以后?总会有办法的,我现在已经能够过得很好了。”
张仙姑道:“这是什么话儿说的?瞧瞅一切都要好了,又弄这一出,这些长舌妇真是讨厌!”
江舟趁机又告一状:“也有男人说的哩!”
“小丫!”小江给几人团团行了一礼,“这些日子多谢照拂,我这两日便收拾行李,找房子,尽快搬出去。”
张仙姑道:“搬到哪儿?我得知道。”
小江道:“好。”
她又福了一福,带着江舟出去了。
张仙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人,就是脾气不讨喜了一点儿。这招谁惹谁了?老三呐!”
祝缨道:“我知道,我去看看。”
张仙姑长吁短叹,花姐低声安慰她:“只要还在府城里、还做着仵作,就能常见的。小祝也会有安排的。”
“这些老婆舌头太可恨了!”张仙姑骂道,“哎,咱们也跟过去看一看。”
“干娘?”
“哎,她可不知道老三是……别再一屋子处得久了,不像话。”张仙姑低低地说。
两人到了小江的客房里,却见里面已打包了几个包袱和箱子。家里人不入小江的屋子,都是她们主仆自己收拾,张仙姑这才知道小江已经在准备了。现在是夏天,所以许多厚重的被子、衣服等都已归拢好了。
江舟一面倒茶一面说:“那个娇娇也太可恶了!大人要招女吏是给人活路,她这一弄,倒给许多人的活路上挖了大坑!她有男人供养,就骗男人的钱去,凭什么干这样的事、为难别人呢?”
她越想越气,小江能有今天不容易,打从跟祝家人一起住之后,江舟都看在眼里了。从谨慎到开心,面上不显,私底下能一天把这些家具擦两遍,细细的抹去灰尘、摆好位置、添置种种小摆设、往轻纱幔子上绣兰叶。将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会看着秋千架子发笑。
现在这一切都要没了!这就走了!
怪不到祝家人,连花姐都以极大度平和的姿态接纳了她们主仆,江舟怨极了娇娇。她倒好了,丢下个烂摊子,凭什么让别人承担呢?
江舟想劝小江不要走,小江却说:“不该贪恋的,这样已经很好了。大人帮咱们许多,咱们也该帮帮大人了,不该成为别人说事的把柄。虽然这许多官员的腌臜事儿多得要命,大人不能沾上这些。
再说了,咱们还要做大事呢!怎么能叫人说是依靠着大人才能风光的?咱们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那个娇娇,也不能怪她呀。她多么的难啊!咱们都是因为遇到了大人才有一条活路的,苦命人就别说苦命人了。”
道理都知道,江舟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小江又喝了她一声,脸也沉了下来,江舟委屈地住了嘴。
张仙姑过来安静看了一阵儿,只觉得心酸,道:“早知道就不弄这些个事儿了!弄了,受这许多累、与他们拌了许多嘴,好容易弄出来了,又生出眼下这一出,何苦来?日子好好的,忽地又不能住一起了。”
祝缨回头看到她们,小江让座儿,江舟忙给她们倒茶,张仙姑道:“我就看看,你们别忙了。哎呦,这都什么事儿?”
祝缨道:“天黑了屋里得点灯,对吧?不然就看不清。”
张仙姑点点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祝缨指着一旁茶杯的影子说:“点了灯就有影子。”
她张开五指罩在火苗上,屋里突然一暗:“影子也是黑的,为这影子就不点灯了?咱们还要照亮儿不是?这灯得点。好啦,别生气了,慢慢收拾,房子倒不必着急。府里已修葺了些宅子,章司马的住处有了,小江她们为衙门做事,衙门也会配给她们屋子住。不过没那么大,地方也没那么好。胜在府衙有数,住得安心。小吴和彭司士都会看着房子的,住进去之后有什么损坏要修的,又或者现在去看了有什么地方要改、添置点家具的,跟他们讲。”
江舟不想生气了。
小江道:“多谢大人。可是我,不在府衙名册上呢,不敢愧领。大人要帮忙,就请动动笔,小丫本是我的人,我想给她放良。您要看她还能干,就收她在衙门里做事。”
“娘子?!”
“福禄县的时候,她就不是正经的差役,也不是典狱,是以我仆人的身份旁听着帮忙的。我当时也不是正经的仵作,也是帮忙的学徒。那会儿别人不计较什么,如今还是谨慎些为好。”
祝缨道:“你们商议,定下来了,我就答应。”
祝缨说完起身,对张仙姑道:“让她们忙吧,咱们回去?”
张仙姑讪讪地:“哎,哎。”
看着这三人离开,江舟道:“娘子?!你怎么要赶我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走?你要走到哪里呀?”小江说,“我早该为你想想的。你放良之后可以做吏的,不是喜欢破案吗?这样,以后你拿贼人,有尸体了我给你验。”
江舟将信将疑,小江笑笑,打了盆水,又将家具擦了一遍。不值几个钱的竹器,是她见过的最便宜的家具了,不知为什么总有些舍不得。
搬出去之后也打造些竹具吧,小江想。
………………
张仙姑辗转一夜,一会儿为自己以前对小江的一些防备惭愧,一会儿又担心她在外面住着不安全,转回来想到自己女儿,狠了狠心:老三不能出纰漏,还是别叫人说嘴的好!
却又更加睡不着了。
祝缨依旧是好吃好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小江和江舟都得到前衙去听她吩咐事情。
府衙一番整顿气象一新,祝缨一到,下面便安静了下来。今天最主要的事情依旧是核查旧事,在等大理寺、刑部的复核期间将一些事情理清,等到京城来公文就将这两个犯人发落了。
六司主事都站得笔直,祝缨吩咐完了,又说:“女监也该整顿了。”
有些人心里不免有点小嘀咕,说起来女监,娇娇背后有人,女仵作……
祝缨道:“不止女监,本府还要再添设几名女差役,公堂上有女犯的时候由女差维持。”
王司功道:“是。不知是否还照当日大人出的题目来选?”
祝缨道:“当然。”
祝缨又提了一件事:“府衙也该准备个女仵作才好。”
众人都诧异了:“女仵作?”他们都把眼睛望到了小江的身上,小江僵硬地站住了。人们都在想,难道这是要明着来,让这瘸女人回房里呆着,免教风言风语闹忌讳,所以要另选人顶替了?这样也行,大人做事果然还是要脸面的。
祝缨道:“原本女典狱六人,再添几名女差役,竟无一个懂验尸的,这不好。小江,我将她们都交给你,你先带着她们剖剖尸体,学成了就好做本府的女仵作。女尸,还是要女差来验的。”
小江被江舟碰了一下,才醒过来:“是。”
祝缨道:“一会儿有什么来报上吊的、投河的、难产死了的之类,你先带他们去看一看。等再看凶杀的、腐败的也不至于就害怕了。”
身边的女典狱有点哆嗦,她们中一人被推了出来大着胆子道:“大人,江娘子已经是仵作了。我们就,不必……”
“谁说她是仵作的?”祝缨说,“她是出家的女冠,没看着她穿的衣服么?不过因懂些儿,我才请她来帮忙的。你们当差的人就这么畏难畏险的?成何体统?散了!一会儿你们去乱葬岗吧。”
小江低头福了一福,江舟也垂下了面孔,两人皆不敢笑出声来。
祝缨吩咐完便走了,小江赶紧将江舟放良的文书准备好了。虽然户籍是在京兆府的,仍可通过本地之文书往来将此事办妥。
祝缨将此事批了,江舟就能报名女差了。江舟识字,这一条便能过了。这孩子的来历有历来文书实证,倒是合规。反而是小江,如果细究起来,她的来历就瞒不住。如今祝缨说她是女冠,有度牒为证,她还能以一个编外的身份与府衙保持着联系。
两人暂时没有搬离,女差的选拔很快铺展开来。项安是祝缨直接给的她身份,她又与这些人不同,她有亲哥哥领着,日常也以张仙姑之女伴保镖的模样出现,偶有几句闲言碎语,也能被项乐打发了。
没过几天,府衙这里的选拔就结束了,江舟也中选,其余又有城内一个小铺子家的女儿也被选中,次后一个被选中的是城郊家农户的女儿,脑筋正常,别的不突出,胜在有力气。
祝缨想指定项安做女差女监的头儿的时候,发现她不在身边。想问项乐,发现他也不在。她道:“奇怪,这两个人的假应该差不多该销了吧?”
顾同道:“我前天看着他们两个还往外面去的呢,又仿佛听说他们想要赁房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祝缨道:“将他们找过来吧。”
丁贵道:“小人去!”他渐也与衙役们混熟,这事儿得洒出人去找。
过不多时,项乐便匆匆赶来,进门先请罪:“大人,我回来得迟了!”
祝缨道:“现在不是你爹的祭日吧?”
项乐不明所以:“确实不是。”
“那你祭谁去了?”
项乐吃了一惊:“大人怎么知道的?”他看了一眼丁贵,丁贵心道:不是我告诉大人的呀!不是,你怀疑我告密啊?他赶紧说:“我可不知道你的事儿!”
祝缨道:“一身香烟纸钱灰的味儿。拜神不用纸钱。”
项乐暗中记下这一节,道:“是去拜祭了一下师傅。”
“你师傅?”
“是,我与三娘是先父聘的师傅教授的一些粗浅武艺,师傅起身也帮着走商。后来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先父就赠了些盘缠,师姐就奉着师傅回乡了。前几天家中大哥捎信来,说师傅走了,师姐来投奔。因没见着我们俩,就派人送师姐过来看我们。”
从河东县回来之后项乐去蹲守司法佐了,蹲到了赖三入女监谋杀的时候他捎话让他妹妹项安往后宅去报信。当时并没有找到项安,项乐觉得妹子办事不妥当,要找她来训一训。哪知项安正有大事——她正与师傅的女儿、兄妹俩的师姐在一起。
祝缨道:“如今安顿下来了么?”
“先住客栈里,正在赁个房子暂且住下。师傅就只有这一个女儿,既然来投,也不能不管。”
“一个孤女,安稳么?”
“妥当的,”项乐说,“师姐武艺极好!我所不及。”
祝缨道:“比你还厉害?”
项乐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人只是些花拳绣腿,师姐是得师傅真传的人。”
“那也小心一些才好,总要有个生计的。”
“是,等过了热孝,家里行商也要护卫的。一个女儿家,不是熟人,旁人也不肯收留。”
“那就先这样吧。”
“是。我这就把三娘叫回来,总在师姐面前绕着也烦人。”
祝缨道:“正有事要唤她。”
项乐便问何事,祝缨道:“女差的头儿归她了。”
“她这么点年纪,如何使得呢?底下人怕又不肯服。”项乐考虑得挺多的。不同于男差,祝缨之前整治的都是男差,现在让祝缨单为项安收伏女差不太现实,女监年纪都比项安大,不服管。
祝缨道:“她能跟随商队安排事务,这脑子就是有的。又识字,又会算,就是她了。”
女吏里不识字的是多数,以前只有一个娇娇,再有两个半瞎,新招的人里,江舟也是个小半瞎,旁人还不如江舟。项安会管理,又能写会算,无论是支领物品还是安排差使都能干得来,就不用祝缨再费心给她细安排了。
项乐忙代妹妹谢过,火急火燎去抓妹子过来。
项安这几天都在安顿师姐,师姐才丧父来投奔自家,项安十分能够理解。虽然师傅是寿终正寝,与自己父亲为人所害不同,都是没了父亲,项安比别人更明白师姐的处境。是她坚持将师姐留下来的,这几天正好有假,给师姐张罗房子之类。
师姐十分过意不去,道:“我不用太好,有张床就行。”
项安先给她安顿在客栈,又觉得客栈人来人往的孤身一人不太方便,更不方便烧纸祭灵。
两人正在一处说话,项乐便来通知项安了。
师姐道:“你且去,我如今有住的地方了。”她爹是武师,凡习武的,如果不是家里有钱,日子都会过得比较清苦。“穷文富武”很多时候不过一句戏言,习武要想有出息、有力气,就得吃得好、歇得好,习武又容易受伤。她爹中年以后就常多病痛,给商人家小孩子做教习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普通人日子总是紧巴巴的。
从项家离开之后,病痛愈重,师姐给父亲治病将项家所赠财物花得差不多了,再安葬父亲之后就不剩什么钱了。只得试着来投项家。
听说师妹有了衙门差使,师姐也为项安高兴,催促她快去。
项安只得跑回府衙先谢祝缨,再到另一个司功佐那里登记一下,注明她是女差的头儿了。流言总是难以杜绝,项安实在不似娇娇那样外表妩媚,项乐的拳头也很实在。司功佐没有一句废话就给办了。
到第二天早上,祝缨便公布了项安是女差的头儿,同时重申了当初在大理寺时的规定:“一男一女,不许单独相处,独处必开门窗。”等等。
…………
然后继续处理府内事务,这一天,邸报给她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福禄县的新县令安排下来了。
朝廷确定了新县令,是个年轻人,邸报上也没有写很详细的履历。算算日期,他到得比章炯还要晚些。而她往京城的奏本还在路上,即使有回信,也得是下个月的事情了。
看完邸报,小黄来报:“南平县郭县令求见。”
祝缨道:“他有什么事么?请吧。”
她在签押房里见了郭县令,郭县令挟着一份公文过来。见祝缨进来,先拱手为礼,祝缨请他坐下说话,又问何事。
郭县令道:“下官这里有一件事,需得大人下令才好办。”
“是什么?”
郭县令道:“下官久闻大人教化百姓之功,不免见贤思齐。听说福禄县承大人之恩,得立识字碑,下官也想在南平县遍立石碑。惜乎本县石匠工艺稍嫌不足,闻说流人营有好石匠,这个……还须得大人下令。”
南府,以前是不得不代福禄县管一管流放的犯人的,里面穷凶极恶的不少,能干的也有。郭县令这儿弄石碑,想要快快地立起来,好向知府大人表一表自己的立场。南平县的石匠不够使,便向祝缨申请再调其他地方的石匠来。不是说福禄县有么?
早早请示知府,也好显然自己顺从之意。
祝缨道:“这样么?你预备立多少?怎么立呢?”
郭县令将手中公文递了上来:“大人请过目。”
丁贵接了,转呈给祝缨,祝缨一看,道:“是不是仓促了些?”
“下官只恨太慢。”郭县令诚恳地说,“下官驽钝,以往未曾想到此节。如今见了大人这法子,现做已是晚了许久,只好用力追赶啦。”
祝缨道:“不要着急,慢慢来。你这碑也立得太多了,南平拢共多少乡?多少村呢?要十日完工?比我当初快太多了!”
而且这里面还有猫腻,百多套石碑,要多少工,多少料?就算征发石匠徭役,里面也有不少的文章可做。
郭县令拍着胸脯保证:“能如期完工的!”
祝缨道:“你有底稿?”
“诶……下官设法去福禄县拓印了些……”
祝缨也不想事事都给下面安排好的,但郭县令仿佛是不听劝似的。她只得说:“天下文宗的手稿,胡乱刻怎么成呢?你等我找出来咱们再安排。”
“诶。”
“公文先放到我这我儿,咱们还要一同去见刺史大人,路上慢慢说。”
“是。”
“地方上的事情有多么的繁琐我何尝不知呢?实在不想给各县再多添麻烦,你将心放回肚里吧。过两天他们三个都来了,咱们先聊一聊。这个,到时候也一并说。”
“是。”
郭县令心中没个底,想找王司功商议,又想起来听说王司功仿佛失势,他管住了自己的脚没往王司功那里去。焦急地等着其余三县县令的到来。
…………
六月三十日大家要到刺史府聚齐,鲁刺史的这个规矩到了冷云的手里也没有改。他虽然总是抱怨:“好麻烦。”却从没说过不让过去,大家就还照着旧例来。
四县的县令也照着旧例先到府衙里见一见知府,由知府带着他们一同往州城去见刺史。本府的官员们碰个头,套一套词儿,免得到了刺史府那里互相矛盾都下不来台。
不几日,四县县令聚齐,都往府衙来见。祝缨在小花厅里见了他们,一边两个,左手郭王,右手关莫。莫丞坐在最末座。
祝缨道:“都是熟人啦,以往都是丘府君主持,如今我是勉为其难。”
四人一阵奉承,郭县令道:“便是丘府君在时,多少事都须仰仗大人的。如今大人做主,我们就更不怕去州城会受刁难啦!”
关县令恨他嘴太快,明明自己才是府君的“故吏”,怎么这货先拍上了?!
他们一阵附和,祝缨道:“大家都是出门在外为官,旅途之中守望相助本就是应该的。只要大家还记得我不是个只会口头说话好听的人就行。”
“岂敢岂敢。”
祝缨又说:“咱们去见冷刺史之前,先将本府的各项事务理一理吧。谁来?”
郭县令先说,讲了自己又是理冤狱,又是恤贫民的事儿。又提了农桑之事,庄稼长势喜人之类。其他三县也依次说了。继而又说了自己的难处,王县令仍是关心宿麦,莫县丞则是问:“未知本县之新县令何时到任?”关县令比较关心的是灌溉,以及府学生的名额问题。
祝缨道:“正好,咱们一件一件的来。郭令也与我讲过要立识字碑的事儿。”
莫县丞暗骂一句“马屁精”。
祝缨将几人带到隔壁,那里,六司都在,面前一张舆图。
祝缨说:“先说识字碑,是该立的,不过也要个统筹。底稿只有一份,熟练的匠人也就只有那么多,依次而来。赶工赶出来的,我还嫌它手艺不好呢。福禄县的已立完,不要吝啬工匠啊。”
莫县丞忙说不赶,一定配合。
祝缨又给四县分派了工期,不能快,还是以福禄县当时的工期为准,就照那个来,甚至可以宽限几天。谁干快了,也要受罚,她要质量。南府之地势,四县都有采石场,就让他们各自准备着碑材。
此事分派毕,祝缨又让他们看舆图,主要是两件事:水利、道路。
各县如何沟通、如何分工等等,她都一一指画分派。她没有直接给四人安排太具体的工程,只是将各段明确,尤其是交界地方的情况给他们定下来,将工程标准定下来。交界之处甚是麻烦,有时候甚至为了扯皮,两县各自内部的道路都挺好,唯相邻的那一段烂得插不下脚。
郭县令看了一眼王县令,心道:都说你老实,原来是在装傻!怪不得你颠儿颠儿地请府君到你那里去!他原是福禄县令,后管过思城,这两县的情形他必然知晓,他又在我南平居住,知道些南平的事情不足为奇,如何你这河东县也如此翔实?不是说在观音庙里静修的吗?静修还能知道这么多,必是你告诉的!
祝缨那边已说得差不多了,道:“各县务必爱惜民力,不可层层加派。”
“是。”
“秋收之后还有宿麦,能做工程的时日不多,都要妥善安排。工程,我这里安排得仓促了,若各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只管提出来。”
十个人都无异议,祁泰道:“都算好了。”
听得人心头一颤。祝缨算账,是真“算账”。
祝缨道:“至于宿麦,我亦心急。心急,手就更要稳,现在还是要保水稻的收成。秋收之后要征粮,你们押粮过来的时候,我将麦种再分派下去。到了刺史府或者还要问秋季收成,我将话放在这里,自己人不说虚言,都是层层加派,今年我不多加,但你们要如数完成,大家伙心里都先有个底。刺史府回来看冷大人如何分派咱们回来再定各县额度。至于宿麦,福禄县……”
莫丞忙说:“下官已准备好麦种了,够本县使用,呃,之余,还能再缴些上来。不过到时候,该是县令大人来回话了。”
“你要保管好。”
“是。”
祝缨道:“四位一路奔波,今日先休息。接下来冷刺史便是有话要问,你们也有得回了。”
“是。”
四人都回驿馆休息了,王、关、莫又各有礼物送到,祝缨仔细检查了礼物,又让人去外面看看他们给别人送了什么礼。心里算了一下,礼物虽不便宜,也都不算太离谱,是县令的收入能够支付得起的,应该不是过于搜刮百姓。
第二天,祝缨先没有带他们去州城,而是带着四个人往府学去。她之前许诺过要给府学讲个课,今天就带着官员们往府学里来了。
府学生们比这些官员要单纯一些,有跟荆五要好的为荆五惋惜,也有拍手称快的。赵振更是振奋,早盼着这一天了。他之前在府学里给祝缨吹了无数的牛,祝缨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的厉害,无奈赵振相信。
赵振又给同学们介绍了他之前的县学同学兼老乡顾同,现在都是官身了!
府学生们也有羡慕的,也有不以为意的。南府虽然偏僻,府学生还是比县学生更有傲气的。
这个府学,每年总能有两三个学生送出去,或是州城、或是京城,过几年也能有一二同学听说是选了官的。南府同乡的官员现在也有六、七个,虽然品阶都不高。荆纲就是从这里的府学走出去,到京城考了试、补了官的。
在此之前,荆纲一直也是一些府学生的榜样。
他们一面又佩服着祝缨这般年纪做了这样的官,一面又觉得这么对荆家是有些不甚宽慈。但又说不出判词有什么不对来,荆五是学生,竟然置外室而拿妻子的首饰赠人,这是私德有亏。不给机会,好像也……
他们各带着些疑虑,都来迎接祝缨。
祝缨答应了讲学也不含糊,她也算知道了本府的学问水平,比福禄县高,但自己还是能够应付得来的。如果让她进国子监,她就没这个把握的。
她因博闻强记,讲经史用典故顺手拈来。更因自己做官,对王云鹤之文稿的理解又比官学生们死记硬背的理解要深刻许多。她只顺手拣一篇来讲,无论是引申还是注释都强于学生们闭门造车,也胜过博士们皓首穷经。
半天讲完,官学生们频频点头,又怒目赵振:这是明法科的?!!!
祝缨讲完课,又勉励了学生们,最后说:“下月月考,我会亲自来主持的。优胜者有奖。”
赵振没撒谎嘛!同学们满意了。
祝缨这才带着县令们整装离开府城,各携行李、随从往州城进发。
四个县令里有两个是听过她讲课的,夸几句大人还是这么高明之后,就开始跟祝缨讨价还价了。莫丞因主官将至,为县里争取的心就淡些,只向祝缨表自己之忠心。关县令讨要的就更多了,比如道路,他就想让河东县多负责一点。再次询问了学生名额。
祝缨道:“我想,各县保底两名,南平是府治所在,四名。这是十个名额,剩下三十个府里考试选拔各凭本事。各县保底之名额,须得通一经,滥竽充数我要罚的!”
王、郭二人头回听祝缨讲课,二人也都是读书人,正在回味,猛见这二人讨要上了。急急将赞叹“他的学问竟然不错”的心思一抛,也过来争取!
郭县令说自己是府治所在,南平县得重点照顾,比如拨下的钱粮款子,得多给他们。王县令道:“年年都是你多,也给别人留点儿!”
他们争吵起来,与祝缨在户部与人争吵也没太大区别。
一路吵到了州城,一行人在驿馆住下。祝缨就派人给刺史府递帖子、送礼,莫、关二机灵,就随着她的礼物往里送。郭、王二人看了,赶紧也追了上来,眼看着礼物进了刺史府,又担心刺史将这些都算到了祝缨头上,以为他们没送礼。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他们并不知道,冷云也不很在意他们的礼物,他把祝缨召到了府里,第一句话就是:“哎,你那个县令,死了。”
“啥?福禄县令?在路上那个?”
冷云拍拍胸口:“是啊,病死了。今年秋后我不上京了,让别驾跑这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