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立眼睛不自觉地瞪大,双手成拳,等着祝缨下令。
祁泰恰恰相反,童立进来他就住了嘴,现了原形,又变回了一只怕生的兔子。全不见刚才说“大人,县学里那么多的学生,您再弄俩转明算科吧。就那么几块料,没几个能读书读出来的。不如学些实用的,也不致荒废了光阴”的模样。
祁泰抢先起身,将本子往算盘上一叠,捧着就要走:“大人有事,在下先告退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来还想嘱咐一句“别太生气,着急上火的”,一看有生人,又想起来祝缨平常也不大喜大悲的。就将话又咽回了肚里,心道:大人真是干大事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啊!
祁泰脚底飞快,一点想打听的意思也没有。
在他的身后,童立还在等着祝缨的令。
祝缨道:“带进来吧。”
“是。”
童立脚步比平时快了一点,出门先吆喝一声:“快,站班去!大人要接状子了。”将一班衙役赶去大堂准备,然后才去衙门口。
告状的还在,童立很快就去将他带了进来。
升堂,衙役拄着个水火棍。
祝缨看这个男子,他三十岁的样子,穿布衣,个头是南方的平均身高,黑瘦,衣服上打着几块补丁但是洗得很干净。头上包着块头巾,嘴唇干裂。他的肩上还挂着个半瘪的搭裢,脚上的黑布鞋蒙着一层土灰。手脚粗大、关节突出,手上露出来的皮肤也有显干,连蓄的短须都干枯纷乱。
男子眯了眯眼才看清堂上坐着的人,童立喝道:“见了大人还不下跪?”
祝缨道:“不要吓他,你是何人?有功名官职吗?”有身份的人见了县令倒也不用跪,有些人家虽穷,身上也可能有故事,所以要先问一下。
男子心凉了半截,咬咬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小人家里没官儿,有官儿也不能叫这么欺负了,求大人为小人做主。”
童立道:“大人问你是谁。”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状纸来:“小人李大,状告黄十二强抢民女,将小人的妹子霸占,求大人做主。”
童立上前将状纸接了,递到案上来。祝缨道:“给他碗水喝。”
“是。”
祝缨没有压低声音,正常说了句话,李大听到耳朵里,心头像被雷劈了一样,重又燃起希望。
他膝行几步,一边叩头一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人是个好人!本来想是没指望了,这辈子就这要了,后来听说大人又能叫不收他的礼,又叫他缴钱,就想,大人兴许与别人不一样。才大着胆子过来的。”
他磕头磕得山响,咚咚的,祝缨道:“把他搀起来。”
一个衙役上前提着他的肩膀把他提了起来,又有一个左手提着茶壶右手拿着茶碗过来,给他倒了一碗茶水。李大偷眼看祝缨,见她正在看状纸,衙役道:“瞎看什么呢?”
李大慌忙低下头,将两只掌心在身侧衣服上抹了抹才伸手捧住了碗:“谢这位小哥。”
他渴极了,喉咙抖两抖,一碗茶就没了。衙役道:“没人跟你抢,喏。”又给他续了一碗。
李大感激地笑笑,衙役摇头叹了口气。
祝缨这儿早就把状纸看完了,见李大在喝水,就故意多看了两遍。上面写的是,李大是思城县的乡民,家贫。他妹妹到黄家帮佣,被黄十二郎酒后玷污。他父母去理论,知道这事儿不好宣扬、告也难举证,更难告赢,只要把女儿带回家就好。
哪知过不多久,证据却自己跑出来了——妹妹怀孕了。本来这种事儿黄十二郎并不很放在心上,走就走,可一朝听说她有了身孕,黄家就不肯放人了。
过了些日子生下一个男孩儿,他们想,孩子都给黄家生了,人该放了吧?又去领人,黄家更加不放,竟是长久把他妹妹给霸占住了。他们家只好到思城县告状,但是连县衙的门都进不去。尝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期间思城县换过县令,他们不死心又试了一次,还是这样。黄十二郎知道之后,倒派了人到他们家,把家里人都打了一顿。
直到现在,听说黄十二郎到了福禄县,他就跑到福禄县来告状了。请求祝缨给主持公道。
状子写得很直白,还杂着几个错字,写的人不是个熟手。熟手写状子,多少要摸着官员的喜好,文一点,对仗一点,骈一点。这状子都是白话,换个官员,看一眼可能就没有太大的兴趣了。
看李大缓了一点精神,祝缨将状纸往桌上轻轻一放,问道:“你说的这些可是属实?”
李大又跪了下来:“千真万确,有一句假话管叫天打雷劈。”
祝缨道:“你得有证据呀。”
李大茫然地眨了眨眼:“我妹子还在他家呢,这不是证据吗?”
祝缨点点头,忽然问道:“家里都还有什么人?打得重吗?”
李大道:“家里十三口。小人爹娘都在,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子就是叫那畜牲抢走的。小人也娶了妻房,有了儿女。”他吸吸鼻子,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妹子是为了我娶妻攒钱才去干活的!呜呜……”
祝缨叹了口气,等他哭了一阵才问:“挨了打之后,身子骨还好么?还种得了田么?”
李大道:“还、还行,田也不多,还能给人打点短工。”
“你妹妹现在哪里?”
李大磨牙:“就在黄家,他们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叫福姐。”
祝缨点点头,说:“传黄十二、李福姐。”
……——
黄十二郎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告了,他才搬到福禄县,正在四处拜访。福禄县的大部分百姓不认识他,但是乡绅中有不少人听说过他,也都给他面子,客气接待。大家都想看看,这位勇士要如何撞南墙。
胳膊拧不过大腿,交隐户他们也肉疼,但是祝缨到任来做的事都是有利福禄县长远发展的,他们也从中获益。心里翻了几个来回之后,他们也只有一个“服”字。现在看到有“后辈”要重复他们走过的路,大家都有点想笑,等着大名鼎鼎的黄十二郎变老实,到时候一定很好玩。
林翁比女婿更早知道出了事儿,有相熟的在衙门口看了点热闹,过来告诉了他。林翁赶紧命人:“快,去姑爷家告诉他一声!”
黄十二郎不在家,林氏听了之后赶紧打发管事去县衙。她娘家的仆人道:“我的好大娘,这样可不行!怎么敢一个管事就去打发了县令?快请姑爷回来自己去。”
林氏道:“什么?这么严重吗?”
黄家在思城县,一般不应县衙的案子,一则没什么人到县衙告他,二则也就是一个管事去跟县衙官吏说一声就得。黄十二郎本人的功夫下在案子之外,譬如亲自登门拜见县令给送份儿厚礼。又或者私下宴请官吏,给些好处。他们自然就替他给挡了很多事。
林氏也习惯了这种处理办法。
仆人道:“都这时候了,您还犹豫什么?有人告了姑爷,姑爷断没有不去应诉的道理!等到县衙发签拿人,铁链拴脖子就晚了!”
林氏虽然怀疑,仍是派了个仆人,道:“你们两个去寻郎君,告诉他们原委。”她自己对着镜子抿了抿两鬓,叫人抬个滑竿回娘家去商量了。
黄十二郎正在赵翁家里喝茶聊天儿,正说到:“福禄县城也没什么热闹去处呀。”
赵翁道:“怎么?思城县还能比咱们这儿更热闹?我不信!要说以前,兴许是,现在谁好还不一定呢。十二郎,你来是来对啦!”思城县,赵翁去过两回,印象里以前是比福禄县好的。但是福禄县现在变好了!
赵翁有点小骄傲。
黄十二郎:“听曲儿的地方都没几个。过两天闲时,还请赵翁到舍下去,我家倒有两个丫头唱得好。”
赵翁的指头动了动,仆人跑了过来:“黄家娘子使人来说,家里有事,请郎君回去。”
黄十二郎皱眉,假意道:“妇道人家,一惊一乍的,没眼色!能有什么事?”
赵翁也不想听曲儿了,说:“你才搬来,千头百绪,快回去快回去。那孩子以前我们也知道的,最稳重的一个人,没事儿她不会找你的。”
黄十二郎客气两声,出了赵家门才知道自己被李大给告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又是他?给脸不要的东西!”
“官人,您看这事儿要怎么应付?”
黄十二郎不耐烦地道:“管家呢?”问完心里一突,他想起来自己在县衙吃的几回亏,祝缨是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现在派个管家去恐怕不能成事。他的脸黑了,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了?
人在屋檐下,他现在又不得不去。直到此时,他才微有点后悔,这么快就把户籍迁过来,实在是有些莽撞。
仆人还在等他拿主意,黄十二郎道:“先回家。”
滑竿晃晃悠悠回到家里的时候,那边祝缨状纸都看完了,童立也亲自过来“请”他了。他连跟岳父商议的功夫都没有,童立也不让他拖延时间,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就搀着他往外走。
黄十二郎道:“我自己会走。”挣开了衙役的手,他使个眼色,管家就带着两个健仆跟在他身后一起去县衙。
童立道:“还要传个证人李福姐。”
黄十二郎道:“什么?”
童立道:“还请郎君不要为难在下。”
黄十二郎深吸一口气,道:“女眷上公堂,不好吧?”
童立道:“郎君说笑了,又不是什么诰命夫人、官家娘子。您家一个妾,就这么金贵?”他脸上带点笑,话里却不太客气,他也好奇,这得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啊!黄十二郎,一瞅就是不缺女人的,给人扣家里这么些年。
他催促道:“是您带上她,还是我们亲自找呢?”
黄十二郎道:“你!”
童立有礼貌地躬了下身。
黄十二郎道:“去把福姐叫来。”
童立期待地等着看一个美人,不幸出来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既不高挑白晳,也没特别的风致,当然,不丑。可是这脸上的表情,像是谁欠她二吊钱似的。
“你就是李福姐?”
“是我。”李福姐看起来一点讨好的意思也没有。
“莫不是假冒?”
李福姐道:“我还用假冒?谁来替我,我谢谢她。”
童立道:“你莫要撒谎!你哥哥现在大人那里,等见着了指出来,你可就难看了!我们大人打人,二十板子起。”
李福姐扯出一个怪异的笑:“真的?我哥哥真的来了?”
“对!”
“我就是李福姐。”
行,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走着!
直到此时,黄十二郎才发现,童立带着的四个人里,后面两个瘦小些的居然是女子,她们二人将李福姐夹在中间,单管李福姐。
到了县衙,黄家的管家和仆人都被拦到了外面。祝缨从来不惯这个毛病,平常到县衙的人里,如果是年老或者体弱,她可以允许带一个看护扶持的人。这种带队过来像是要踢馆的,她是不会客气的。
黄十二郎对管家道:“你去林家,请我岳父过来。”然后才去大堂。
大堂上,祝缨坐在上面,关丞、高闪一左一右陪坐。
黄十二郎先对祝缨长揖为礼:“拜见大人。”
祝缨道:“李大,你要告的是他吗?”
李大和李福姐两人四目相对,已认起了亲。
童立心道:还真的是她?这婆娘有什么好?
衙役们马上就开始维持秩序,李大一抹泪,指着黄十二郎道:“大人,就是他,霸占了我妹妹!”说着就要揪打黄十二郎,黄十二郎不肯吃亏,急往一旁闪躲。衙役们再次维持秩序,将双方分开。
祝缨道:“我念你初犯,又是见到亲人一时激动,且不打你。好好说话,当堂对质,再闹,板子要先打你。”
李大喘着粗气,泪涟涟地道:“是。大人,我妹妹就在这里!就是他抢的!”
祝缨看这李福姐,不是个美人,跟李大有点相似。李福姐肤色也不很白皙,却不怎么粗糙。全身上下没几件首饰,但是看得出来吃得还行,穿得也还行——她没有像哥哥那样的瘦。
黄十二郎道:“大人容禀。”
祝缨道:“说。”
黄十二郎道:“是李家父母将女儿许给在下的。有契书为证。”
“你胡说!”兄妹俩一起说。
祝缨一拍惊堂木:“肃静!”
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押着李大的胳膊反剪,一巴掌按在他的后脑勺上:“老实点!”
黄十二郎有点得意也有点放心,道:“且犬子年幼,孩子离不开母亲。虽不是娶妻,在下看在孩子面上,也是月供米、年给柴,不曾为难他们。”
祝缨点点头,问道:“契书在哪儿?”
黄十二郎也算有准备,拿出一份契书来。童立将契书呈上,祝缨看上面格式也规范,黄十二郎是签名,李家是手印,上面也有证人。写的是因家贫,将女儿给黄十二郎为妾,黄十二郎付聘礼十贯。
祝缨将这个给左右看了,关丞道:“看来是真的。”高闪道:“兴许是没付足十贯钱?看起来也没虐待这个女娘。”
上面连思城县的大印都有。民间有时候立契,就张纸就算不错了,能一式两份就算正规,还有些人压根没去官府报备。从纸面上看,黄十二郎是守法的人,李家是要讹亲戚的刁民。
李大道:“我们没收!我们就算卖儿卖女,也是先讲定了卖再把人给他们。不是叫人欺负了再认命。呜呜,家里还没饿死人,不至于卖呀!是他们拿着我爹的手硬摁上去的!”
关丞与高闪都皱眉,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李家人不识字,就只能按手段,或者标画指节,太容易造假了。证人当然也有,可以从思城县调过来,但是证人有几分可信也不好讲。
祝缨问:“李福姐,你说。”
李福姐当地一跪:“大人,小郎君是大娘子的儿子,大娘子才是孩子离不开的娘,小女子就是个下个人。您好心,肯放小女子一条生路,与父母团聚,全家感激不尽。”
关丞道:“究竟有无生子?”
黄十二郎道:“自然是有的!”
关丞道:“胡说,岂有母亲不要儿子的?”
祝缨道:“来人,行文思城县,调阅案卷,再将证人拘来。李大、李福姐收押,黄十二你且回家,不得离开县城。”
李大高声喊冤:“大人,大人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在思城县上下都串通好了!大人,小人没有说谎,别抓我妹妹!”
黄十二郎轻快地一拱手,灵活得不像个胖子,道:“在下告退。”
女典狱也将李福姐带到到女监,她们不经常管犯人,但是听说了李福姐的遭遇就不自觉地向着穷的那一个,安慰道:“别怕,咱们大人是真正的青天!只要你说的是实话,他就能查清楚,判明白!跟以前那些官儿都不一样,大人不欺负穷苦人。”
李福姐道:“嗯。”
“是真的,不哄你。”
李福姐道:“嗯,那畜牲在家天天骂他呢。能被畜牲骂的,应该不会太坏。”
女典狱也同情她,将她带到女监,给她放屋子里,又抱了被子来:“门我得给你锁上。你安心等结果。”
“哎。”李福姐心道,难道我在黄家不跟坐牢一样?坐牢还不会逼我生孩子呢。
她居然安静地住下了。
到了饭点儿,又换了个黑皮的年轻女人端饭过来,牢饭没有鸡鸭鱼肉,但是干净整洁,味道闻起来也不错。小心地吃了两口,饭里也没砂子,李福姐越吃越快。
江舟好奇地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福姐道:“当然。”
江舟道:“可你们这样,有证据吗?那边儿拿得出证据来,你就只有空口说呢。”
李福姐嘴里的饭突然就不香了,将碗筷放下:“那就问我个诬告,训我坐牢吧。我宁愿坐一辈子牢也不去黄家。”
“你这话倒像是真的了,可惜还没别的。”
又有别的女典狱听了她们说话过来,也忍不住说道:“你快想想,拿点儿证据出来吧。你得有证据,才能断你有理。”
祝缨没丢松教她们点儿查案的本事,讲查案的时候不免提几句律法断案之类,她们东一句、西一句乱七八糟的也记了不少。
李福姐想了一下,摇头道:“那十贯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了,到哪里找?好几年了……哎,要是能找到账本儿。”
江舟叹道:“也不知道本子在哪儿,更不能由大人这样翻找。万一找不到,就把大人陷在里面了。”
李福姐眼珠子一转:“那要还有别的事儿呢?我要揭发了,算不算我的功劳?能不能帮我?”
“什么别的事儿?”江舟马上问。
李福姐道:“他还逼死过人命,算不算?”
女典狱们登时来了精神:“你再多说说。”
“有些欠了他的高利贷的、不听他的话的,都叫他拿到家进里来打。也有打死的,也有打得只剩一口气抬回家没几天就死了的。”
江舟又催促:“再说细一点儿,最好有个人名、有个时间,在什么地方打的,谁打的,打的谁。为的什么。”
李福姐道:“我知道的不多,也就五、六个吧。他害过的人肯定更多,我看他害人有瘾!家里列两排家丁拿着棍子,也假模假式地审人。有一回他自己不小心丢了个戒指,逮着个短工上夹棍。还有泡在水牢里,身子都泡烂了的。”
“你说慢点儿。”江舟从腰间布袋子里掏出纸笔。
…………
女监里热闹,后衙也热闹。
林翁的妻子带着女儿来找张仙姑求情。
祝县令是个孝子,这事儿大家都知道,自己节俭,但是自己有一口必有父母的一口。老两口有时还闹笑话,县令是丝毫不觉得丢人,依旧有耐心给他们解释。
老封君说话好像更管用一点,家里人一合计,黄十二郎前面应诉,林氏母女俩就后面讨情来了。
礼物,张仙姑没收,人却让她们进来喝了口茶。
张仙姑道:“她在外面的事儿,我们从来不问的。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我夸口,在京里是王相公、郑大人都夸查案明白、断案公正的。”
不不不,我们就是要个不公正,真公正就坏了!
林娘子老脸一红,道:“大娘子,这事儿实在说不出口。”
林氏道:“大娘子容禀。我们情愿陪送福姐一分嫁妆,只求了结此案,免得日久天长,惹人非议。”
张仙姑道:“我有点儿糊涂,什么福姐?杜大姐啊,你去前面打听一下。”她只知道有个田地的事儿,还不知道李福姐的事儿。
林娘子只得说:“真是丢人呐!我那女婿,惹了点事儿。有个妾,娘家人来讨了,女婿不知怎么被迷着了。”
林氏忙说:“小女子无福,没有儿子,只得两个女儿。那个福姐到家里做工的时候与拙夫养下个儿子,我当时就说,人家是有父母兄弟的,该与李家走个明路。他们家别别扭扭的,将送的柴米都推了出来。我就说,既然这样,到底是生了孩子的,为了孩子好看,给她一分嫁妆,将来嫁个好人家,孩子日后也体面。拙夫就是不愿意。如今人家娘家告过来了,可真是、真是。羞死人了。”
张仙姑的脸拉了下来:“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儿?你儿子都有了,还不还给人家?为啥不还给人家,叫人家好好过日子?这不造孽吗?”
林家母女求的就是这个,能把黄十二郎摘出来,她们也不想把李福姐留下。当即保证:“只要将孩子留下,愿陪嫁妆,还请大娘子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张仙姑道:“我可做不了主,我问问她。”
林家母女千恩万谢,不敢再强留礼物下来,忐忑地回家等消息。
…………——
祝缨从前衙回来,张仙姑也从杜大姐那儿听到了全本的故事,又问祝缨:“到底咋回事呀?”
祝缨道:“就那样。现在没证据还不好说,等等证据吧。我已派人将他们一家子都接过来问一问了。”
张仙姑嗤笑一声:“这些财主欺负穷人能叫穷人张口?”
“现在有人张口了,也不是没有穷光棍儿耍横的。”祝缨中肯地说。
张仙姑啐了一口:“有媳妇了还要招惹别家闺女就不是个正经人。你怎么还坐得住啊?听了都不生气!哎哟,打小就这个性子,不哭不笑的,现在倒是笑了,有时候还是假笑。”
祝缨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道:“我有数儿。”
祝缨之所以没炸,也不全是因为性格,而是因为——毫不意外。
黄十二郎犯什么事儿,她都不会觉得意外。
隐户,她不意外,不是因为读史三不五时会读到,也不是因为卷宗时常会见到。而是因为她自己也可算是“隐户”中的一类,如果她家当年不是当神棍,而是给朱家村某大户家里当佃户,可不就是“隐户”了么?
算税也是如此,当年死鬼于平虽没有倾囊相授,也蜻蜓点水地讲了一些。于妙妙家就是那种少交税、逃徭役的,当年的祝缨不知道于妙妙家背后的这些事儿,只知道于妙妙能通县衙,且待她家还颇和气。如今想来,也是自己逃税别人填坑。
她的见闻,比一般京城的小官小吏可要广许多。比如祁泰,以前是个京城小吏,接触到的人大部分用不着这样的手段。与乡绅的吃相略有不同,就像她,现在是官了,是官就免役、免一定的税,朝廷还发俸禄,俸禄从百姓的税里出。
很难说哪种好、哪种坏,只能说坏得各有特点。
朱家村里,都有人背后说朱四对晚辈媳妇动手动脚。所谓踢寡妇门,“欺负”可不止是吃绝户夺财产。
周游一句话,知府就要送个厨房丫头给他。
酒足饭饱的时候,酒桌上拉着歌姬舞女的手说:“跟我回我家去吧,别在这里了。”虽是调笑之语,真要跟他走、他绝不会推辞。
其实,种种事情她以前都遇到过、身中其中过,有些事儿当时不知道,后来进京读书做官了,回味一下,哦,原来是这样。
也之所以,她从明法科考试开始,就比同侪拔尖儿。别人很难有她这些经历。有这些经历的人又没有她这样的运气能够读书做官,且大部分人学习也没她快。
张仙姑气个半死,祝缨理解,但不会跟着生气。
她早想明白了。
张仙姑道:“你就气我吧!”她虽然气呼呼的,仍然比较同情林氏,说林氏“可怜,没个儿子”,又说了她们的请求。
祝缨道:“她做得了主?当不了别人的家,就别替别人磕头。”
李福姐宁愿不要儿子也要逃走,林氏愿意礼送她出门,那为什么李大还要告状?
黄十二郎听她的吗?
张仙姑叹一回气:“是啊,再可怜也不能把你架墙上。这姓黄的为什么不放人呢?”
祝缨道:“管它呢?我派人去思城县问问,到底谁有道理再判。林家闺女只要自己没欺负人,我不连坐她。”
到底是自己的闺女更亲,张仙姑道:“那就行。”
祝缨道:“明天就发文叫他们去。”今天问了大半天的案子,再行文、动身就晚了,所以是明天一早打发人去思城县。
张仙姑要张罗晚饭时,花姐进来说:“小祝,小江和江娘子要见你,说有件事儿得禀报。”
现在她管江腾叫江娘子,管江舟叫小江。
张仙姑道:“哎哟,那过来一块儿吃饭吧,还够吗?”
花姐道:“够的。”赶紧去厨房临时又抓了几个菜,腊鱼腊鸡斩块蒸一蒸,炒鸡子,忙得一头汗。
江腾二人过来之后,对祝缨抱一抱拳,道:“大人,有件事儿……”
江舟跟李福姐那儿聊了半天,心里没定主意,回来问江腾怎么办。
江腾当机立断:“去告诉大人。”
两人摸黑到后衙来,江舟摸出小本子,将李福姐所说一一讲明。祝缨要过她的本子来看,上面写着一些散乱的字词,没有成句。江舟脸上一红:“小女记不快。”
祝缨点点头,将那几页撕下,说:“这几页我留下了,你们出去别说,叫她们也都不要宣扬。”
二人道:“是。”
江腾从头到尾没有多言,也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愤怒,心道:祝大人一定能办好的。
祝缨这边,连夜召来了项乐:“你去一项思城县,不必特别着急,但要十分仔细不能露出痕迹来,不能叫人察觉出你是这里县衙的人。但是要给我查访一下,黄家,有没有——私设公堂。”
“私设公堂?”项乐奇怪地问道。
“就是私下里是不是也如县衙这般讯问人。”
项乐恍然:“是。”又想,这样不行么?哪家自己丢了东西,也有关起门来审家贼的呀。
“知道怎么问话吗?”
项乐笑笑:“这事儿不能用问的,得是打听的。小人装个行脚商,打听哪家大户人家有钱、大方、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欺负人……”
祝缨听他说得有门,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来领文书动身——保密,项安也不要告诉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