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族之行祝缨收获颇丰,阿苏族也没有故布疑阵给她看一些明显假装的小寨,也没有故意安排人在她面前表露敌意,更没有安排假意热情的人群,一切都还算自然。
她也对阿苏族这一片地方的物产有了些了解,阿苏族之地比较适合种茶树,更让她在意的是山地的气候,这时节雨水比较多,但是山上要更寒冷一些,她不由想到自己试种的一些作物是否可以移种山上之类。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就在两人夜话的次日,她告别了阿苏洞主带着赵苏等人折返县城,比她预定的日期还要早上三天。阿苏洞主亲自送她送到寨子外面,说:“我等你的好消息。”他向后一招手,他的长子带着一队人出列,两人一组抬着祝缨在山寨卸下的箱子。
阿苏洞主道:“你做客带了礼物来,回答也不能空着回去。”
祝缨不推辞,坦然收下了。
阿苏洞主道:“回去要走几天,还要经过寨子,就让他送你回去吧。”
这回派的是长子送祝缨回县,祝缨道:“那就辛苦你啦。”
胡子留了两寸长的阿苏家长子脸皮抽了一下,对这位年轻的“阿叔”道:“走惯了的路,不辛苦。”
一行人这才上路。
回程阴着天,因没遇到雨比来的时候走得更顺利些,走得也比来的时候更快。赶车、押车的人有时候需要下车步行、帮忙推车,但前面领路的人却丝毫不觉,弄得众衙役肚里小声嘀咕。
夜宿的时候,不用祝缨叮嘱,他们也没力气四下闲逛了。大侄子与这座寨子的寨主显得极熟,两人见面就是拥抱,大侄子向寨主介绍了祝缨:“这是我阿爸新结的义兄弟。”
寨主惊讶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对他点点头,此后宴上就主要是大侄子与寨主叙旧了。他们年纪相仿,快走不用一天的路程,听得出来两人打小经常见,互相问候着彼此的家人,又说起一月不见发生的事。
赵苏想开口,祝缨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就安静地用饭不再说话了。祝缨则偶尔插一两句,大侄子很在意她的那手连珠箭。祝缨道:“我这不算什么本事,京城看别人专精箭术的才叫厉害呢。”并不展示给他们看。
大侄子得了父亲的嘱咐,也不敢强求。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终于到了西乡。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侄子见到姑姑,开心得紧。
赵沣抢先来见祝缨:“大人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县里关丞就要吃了我啦!”
祝缨道:“他哪里有这么凶?”
赵沣摇头道:“您不知道。”再看折返的车的样子,估摸着带了回头礼,觉得事情应该谈得不错。他看了一眼儿子,不等父子俩说话,赵娘子已经大声说:“这又多了个兄弟了?!”
大侄子清清喉咙:“是。阿爸叫我护送阿叔下山的。”
赵娘子道:“这可是件大好事!来!”
祝缨不知不觉又多了个“阿姐”,被阿姐招待在西乡多住了一天才回县里。
…………
祝缨离开县城大半个月,整个县城已经知道了她出城,从惊讶到担忧也不过是花了三天的时间,此后就一直盼着她回来。
她才出西乡,田野间就有人看到了她,大声叫:“大人回来了!”
有腿快的早回到村里报信了,一站传一站,消息比她回程还快,人还没到县城,关丞就已经收到了消息。确认消息之后,关丞心头一颗大石终于落地,不自觉笑了出来。
小吴一个机灵鬼,听了信儿就溜到了后衙:“大娘子!咱们大人回来啦!”
后衙也欢腾了起来。
待到祝缨回到县城,早有乡民出城来围观她,其情况比之前几次出城更热烈。祝缨见状下了马,问道:“县里出什么事了吗?”挤在前面的人张口差点落泪:“大人,以后可不敢孤身犯险离开这么久了!”
祝缨一口答应:“好。”
“真的?”
“真的。”
围观者都欢呼了起来。
她该跑的都跑了,现在就剩六月末去州城一趟,其他的都是在县里就能办得了的了。这答应的话不算是骗人。
祝缨对赵苏道:“你先回答,将那稿子拟出来,过两天拿到衙里我来看。”
赵苏之前已代阿苏洞主写过奏本,这回也有底气了,答道:“是。”这回的奏本主题还是榷场,而不是“归附”,这是祝缨与阿苏洞主商议好了的,一点一点的来。
祝缨独自回县衙,怎么样走的还是怎么样回,还带回了礼物,这是县衙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奇景了。汪县令之前的县令不是没想过与阿苏族缓和,却总也不能成功,不想祝缨却能做到。
关丞与莫主簿等人一个劲儿地猛拍马屁:“这些年也不见有一个县令如大人这般精明强干!”
祝缨道:“皆是因为诸位可靠,我才能放心离开。”
互相吹捧了一回,关丞又要说县里的事务。祝缨道:“你办事我还能不放心么?明天再说,今天都歇一歇。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放假半天,”半天假,整个县衙都快活了起来。
祝缨匆忙回到后衙,又被家里人围着看了一圈,张仙姑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不再抱怨,只催着她洗澡换衣服:“都要馊了!”
祝缨闻了闻自己:“哪有?山上还挺凉快的。哎,我带回来了些东西,你们看看。”
她自回房洗沐,换了身袍子出来,见他们都在看她带回来的山寨土物。以山珍为多,张仙姑道:“哎哟,这可值老钱了。在京城……”
祝缨心想,在京城那得算上运费了,这些东西在产地没那么贵。也伸头看了一下,各色菌子、土布,更有一整套的银饰。她想起了苏媛说过,她们山里还有银矿。花姐打开一个匣子,惊讶地说:“丹砂!”
祝缨道:“你用得着就拿走。”
山中有宝,但是她在寨子里这些日子都没有看到矿,据寨子里的人说,这些矿产离寨子也挺远,运输困难。
祝缨看了一回带回来的东西,自己家留了一些,又将其中一部分散给县衙上下。晚间便开始写奏本。
她的奏本上详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将阿苏家的物产列了一些,又标出哪是自己亲见,哪些是听说。
其次写了与奇霞族交好的好处——县里可以安心劝课农桑。再写了自己开榷场的详细规划,何处设点,开设的频率,规模不过眼下不必太大,一月开一次,由县衙派人去主持。大概的物品,以及山中有哪些是山下也比较需要的。
向政事堂陈明了自己的观点:榷场是可以开的。
第三日上,赵苏也将自己写好的稿子拿来给祝缨看,依旧是以阿苏洞主的口气写的。祝缨看了,又指点他将其中几句稍稍改一改,让他重新誊抄好。
等赵苏誊抄完了拿来,祝缨问道:“你还愿意时常往你舅舅那里跑几趟吗?”
赵苏一凛,道:“但凭义父吩咐。”
祝缨道:“坐。”
赵苏坐了下来,祝缨道:“以往不安排你是因我只知你父系,现今你母系我也见过了,是时候与你好好谈一谈了。”
赵苏道:“是。”
祝缨道:“你占两边的便宜也吃两边的亏,你要把自己夹在中间,永远困死一隅就一辈子都是一个别扭的人。你得跳出来看,一旦跳出来了,天地宽广。你有忌讳,别人看你的时候就要顾忌你的忌讳,许多事情也就跟你不沾边儿了。”
赵苏道:“儿以往没有跳出来的机会。”
祝缨点点头:“现在呢?能看得开吗?”
赵苏笑笑:“义父宽容,儿没有什么看不开的。”
祝缨道:“很好。你舅家,你怎么看?”
赵苏道:“舅舅已是认准了小妹了。舅舅和小妹都有心气,他们不甘心。表哥们当家做主不是不行,但是太平庸。”
祝缨道:“这一封奏表递上去,朝廷多半是会答允的。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赵苏犹豫地说:“归附?”
祝缨摇了摇头:“是先请朝廷正名。奇霞族分几家,先到先得。榷场的事定下来之后,你去你舅家说这件事。除天授而外,人做事都是历练出来的。趁着跟舅家好说话,你先练一练。”
“是,儿一定把事情办好。”
“还没说完,要让你舅舅准备一些贡品。改名,不得准备点礼物么?这个不急着办,你先自己想想要怎么说。”
“是。”
“你还是想走科考的路子么?”
赵苏道:“儿要想走得远些,还是经学校考试为好。”
“很好,”祝缨说,“你再用心做两年文章,我将你的文章送到京城,自有人点评。”
赵苏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谢义父!”
…………
祝缨将两封奏表连同自己写的一些私信统统捎到了京城。接着,她又发了几封公文,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驻兵。
一地有了正式的官兵入驻,大部分时间里是肯定会更安全的,兵士等有点钱也会在当地买东西,还是肥了当地。当然,如果军纪不好,就是地方一害了。且驻军有军官,也有品级,如何与之相处也是一件麻烦事。
祝缨思之再三,还是请求派驻少量兵马到福禄县。
因为福禄县本就是接收流人的地方,现在恢复了接收,接不下来不可能总是给她宗族械斗的老实人、倒霉催的好心人、误杀人命的可怜人……流人营就得跟官兵营离得近一点,好有个看守。
再者,与奇霞族之间的榷场开了,阿苏家还好,局面打开之后,必有其他部族。各族之间又各自有仇,打起来光凭县衙这几丁人恐怕镇不住。
几封公文发出,最先收到的是同意派兵的公文。
原本福禄县就有少量驻军,眼下不过是“恢复故事”,由一个校尉带着一百来号人分驻到福禄县。他们原就在南府驻兵,据言南府驻兵有一千人,分她一百虽不算多,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一百人维持日常也够了,真要打仗的时候,那就是全县抽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各村、乡以宗族、同乡为基础,选出各级的头目,这一百人就是骨干。以福禄县的人口,临时能凑出来数千至一万兵丁,如果让一县常年维护养一万个青壮,哪个县也熬不住,所以不打仗的时候就全散了,日常还是指望驻兵。
府、州也是这么个办法。按说,农闲的时候壮丁还应该操练一下的,不过许多地方都省了这个步骤。
因她多向南府也行文一封,南府那位上司倒还好心,给了她一个公文,提醒她:准备好给驻军耕种的田地!
祝缨拿到了公文心道:原来坑在这里!
她重新召来了关丞,指着公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关丞道:“大人怎么会想到招这群鬼来?好不容易将他们给晾走了!”
祝缨道:“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关丞道:“哎哟,要是军纪不好,他们喝酒赌钱、打架、调戏妇女……比土匪还可怕呢!”
“地是怎么回事?”
“您还不知道么?这些人有些个是拖家带口的,还有地处偏僻转运难的,养活这么些个人,除了上头拨钱粮,也有下令当地给田亩自己种。以前驻兵的时候他们也有田地,后来撤了,不但营盘荒废了,地也荒了。”
“荒了?也行,有多大地方?叫他们再开垦就是。他们本也会带些兵马钱粮来的。”
关丞哑了,祝缨再三催促,他才说:“又开荒了。”
祝缨听明白了,其实就是把人家的田说成荒地,毕竟原来耕种的人真的走了,算抛荒。紧接着再说我来开荒了,这地就是我的了,又能免几年的租税。合着是两头吃。
一百人,一人五亩算,就是五百亩,也算个财主了!怪不得这两年也没人提醒她,哪怕流人发过来了也没人提及这件事!
关丞见祝缨看着他不说话,心里直发毛,对祝缨道:“大人,其实……”
“嗯?”
“不如再给他们一片地,叫他们开荒。都是壮丁呢……”
祝缨道:“原来的荒都叫谁开了?”
关丞脸色煞白,谁开了?他也开了,不过是由县衙一个本地的书吏代持,名义上是书吏开的荒,实则有他的一分儿,每年书吏收了租还分他一大半,等他离任了,再将田地以平价转让给书吏,书吏又是一方地主了。
这也是许多书吏积攒家业的方法之一。
除了关丞,县衙里与他交好的莫主簿也这么干了,此外又有四个县中大户,给了一些贿赂也分得几十、上百不等,合起来拢共六人干的这个事儿。但因这田不算县产,祝缨让他们自首时没一个人提这事儿的,哪知道这事儿现在又被翻出来了呢?
祝缨道:“看来有你的事儿。你是现在说,还是等驻军来了事发了,我把你们都捆了给他们乱刀砍死?嗯?”
关丞腿一软,跪了下来,道:“下官当时不合起了贪念,收了他们一些好处,将田拨给了他们。”
他不招自己,而是将代持的书吏与从他手里弄到田地的乡绅给供了出来。这事儿是过不去的,县里的田亩册已改了过来,可是军中的记载他的手也伸不过去,还是得老实招。
祝缨道:“把人都请来吧。”
关丞忙道:“下官这就去叫他们来!”
祝缨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关丞,关丞只觉得她一双眼珠子冷冰冰的,全不似个正常人类的样子。他上下牙直打战,硬着头皮道:“下、下官……”
“串供?小吴,你去!”
…………——
来的一共是七个人,因为关丞和莫主簿是由人代持的,关丞没把莫主簿招出来,莫主簿却躲在外面偷听。又因祝缨到任之前是关丞代理县务,关丞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他只能出现。代持的这两个人居然现在也在衙内,每天勤勤恳恳地应卯。
四位乡绅也都是熟人,内中还有一个顾翁。
他们也没想到在与新县令的相处渐入佳境的时候又冒出一笔旧账来,也都有点心慌。
祝缨先不说话,几人绷不住都跪了下来,不等祝缨点名,一个一个痛哭流涕。县中书吏哪个上司都得罪不起,也不敢供出县丞和主簿,只能自认:“猪油蒙了心,白抢了这块荒地。”死咬着荒地不放。
祝缨知道这些人的油滑之处,他们办事的本事是有的,否则也不能还能留下来,挖坑的本事更是有!
她说:“荒地?行,几年开出来的?六年?我再给你一块荒地,开不出来我杖毙了你!”
关丞一脚将人踢翻,跪到祝缨面前:“大人,休理这等奸滑小吏的口舌。”
顾翁也有点慌,低声道:“老朽无颜见大人!”
祝缨已然看出端倪,慢条厮理地道:“你们是算地钱,还是交钱?”
几人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挂着泪抬头看祝缨。祝缨道:“你们总不能白拿我的地吧?”
关丞心中暗叫一声侥幸,祝缨的眼风就扫到了他的身上:“你们干这等事,该脱官衣的脱官衣,该流放的流放,还敢有妄想吗?”
关丞的心凉透了,他这确实是犯法了,如果深挖事情更多,真不止脱官衣了。忙忙碌碌几十年,最后官没升反而贬为庶人?关丞这回哭得真心实地,头在地上呯呯作响:“大人,大人,下官知错了!”
余下几人见他这样也都吓得不轻,又想起来这位近来十分和气的大人刚到福禄县干过的事了,都叩首乞饶。
祝缨道:“算地钱,还是交租子?”
顾翁也吓到了,道:“全凭大人做主。”
祝缨道:“拿纸笔来!一人一张,写!不许交头接耳!”
她命几人各写取了多少田亩,各人既怕她,又怕与别人说的合不上,不得不写了实数。祝缨拿了一看,乐了:“六百亩地,就这么分了?”原来,前番耕地不止五百的数,六百亩多一点。笔一抹,六人就这么分了。
祝缨也不跟他们客气,先把两个书吏手上的田没收归公,两个书吏各二十大板逐出县衙,不许再在县衙供职,另择两人代替他们的职位。交出职位之前,先在县衙外面站枷三天。
罚完他们,祝缨对乡绅道:“是我没有信誉,还是这二年来我做得不够好呢?你们没有对我说实话,现在我很失望。”
顾翁也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劲地请罪。祝缨道:“你们都是县中乡绅长者,为什么也这样?行赂是罪,侵吞田地也是罪,还要欺瞒吗?”
顾翁等人膝行上前:“小人知罪了!大人宽恕则个!”
“交钱还是交地?”祝缨问。
顾翁等人哭声又是一歇,顾翁哭得头脑发昏,抬起头来想了一阵才明白这意思:“大人?小人愿,交钱……”
地就这么多,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还是一整片连起来的地!
祝缨道:“祁先生。”
祁泰又半死不活地挟着个账本过来了:“大人。”
“算一算吧。”
顾翁等人瘫软在了地上,祁泰呆呆地看了他们几眼,开始算账,给四个人报了一个数目。顾翁耳朵里听着数,心算了一下:不算高价。
他松了一口气,瘫得十分安心。
算完了账,祁泰道:“起来拿钱去吧。”
顾翁等人对他也算熟了,道:“祁先生还是这么丁是丁卯是卯。”
“我是做账的。”祁泰说。
顾翁抹了一把脸,老老实实地对祝缨一礼:“大人,小人无地自容,这便回去兑钱。”
祝缨摆了摆手,没说话。
顾翁心里颇不是滋味,这回这便宜没占够,还吐出来一口,他真觉得挺亏。又想让祝缨早点高升走人算完,走出县衙之前,他站住了脚,先正一正衣冠,又讨水擦一把脸。衙役里也有好心一点的,带他去洗了脸。与他同来的乡绅们也都有样学样,一个个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装成没事人一般出县衙。
县衙外,久不见的站枷又出现了。两个书吏挨过二十大板,被一群人围观,人们窃窃私语,不知他们犯了什么罪。也有认得顾翁的,见他大模大样地从县衙里出来,向他拱手打听。顾翁将这两个书吏一看,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多想,道:“你们看县衙的告示就知了。”
须臾,兑了钱,收到了县衙批下来的条子,他这一百亩田就算过了明路了,他将地契放进匣子里。老妻还要追问:“你为何兑了这许多钱出去?”他说:“别问了,别问了!”恨不得刚才出的钱是给祝缨贿赂上官高升走的钱。
老妻左猜不着、右猜不着,要再问时,顾翁突然发怒:“这家还是我在做主吗?!!!”
将老妻吓了老大一跳,与他吵了起来:“我与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业,如今儿孙满堂,你竟这么对我?”
顾翁气得要命,将自己反锁在房里,谁叫也不肯出来。心里琢磨着:有这么个县令,究竟是划算还是不划算?有心纠集大伙儿抗议,心里又怯了,不做点什么又觉得憋闷。
一时又琢磨着:这个县令大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究竟是重视士绅还是要抑制豪强?
……——
顾翁没猜透祝缨,关丞此时在祝缨面前也猜她不透。
祝缨处置完了田地的事儿,也不说放他走,也不说不放。他也不知道这田收回了两份,另外四份都卖出去了,祝缨怎么应付驻军。他老么大一个人,站在祝缨面前罚站也不敢叫苦。
到了落衙的时候,祝缨才说:“落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关丞道:“刚才还没落衙,下官应该在衙内的。”
“哦,那走吧。”以刚才二吏的神情,祝缨就看出来其中一人与关丞有瓜葛,故意晾着关丞。
到第二天,她又下令,采石场准备石料,再发徭役,准备木料等——准备建营房。驻军还是得要,流放犯还得有人看着。将来榷场的秩序也还是要维持的。又有,缺了两个书吏,再张文榜,招书吏。书吏也还是依着她之前定的规矩来招,识字,但是与各大族明面上不能有很深的关系。
公文才发出,县衙前面的鼓被敲响了!
两个书吏被她黜了之后,又有百姓来首告。如今他们不在县衙里弄权了,就更有人敢告了。接着,这两家的妻子又告关丞的管家,说是这管家勒索他们。
祝缨弹了弹手里的状子。民告官是要挨打的,但是告官的管家却是可以的。告的内容十分刁钻,是说书吏是代管家侵占的耕地,指着管家骂关丞。莫主簿亦是如此。
祝缨收了状纸,将管家也拘了来,管家却又咬死了都是他自己干的。祝缨知道,这管家是关丞的家奴,奴婢不能首告主人。她叹了口气,明知这二人是代持,但是关丞、莫主簿是官,她如果硬打也是能打,但是其他的惩罚还是得经朝廷。且还没有证据,只能在明面上放过。不过她也不打算让关丞和莫主簿好过,她将二人今年的补贴掐了。
关丞、莫主簿一言不敢露。
祝缨也不再管他们,她终于可以应付驻兵的事了。
…………
驻军到来之前,她的奏本也批了出来。
皇帝看了奏本心情不错,夸奖了她两句,批准了她的请求,命政事堂详议。政事堂里也觉得合适,政事堂三人都是老鬼,见她先请交易,再设榷场,在公文里隐讳地提出了,让她再接再励,能再进一步就更好了。
祝缨接到公文,会心一笑,招来赵苏:“是你的事了。去跑一趟,告诉你舅舅这个好消息吧。谁不爱听好消息呢?”
赵苏问道:“要儿再同舅舅说别的吗?”
祝缨道:“待榷场立起来,再说下一件事。”
“是。”
祝缨又问:“设了榷场,对你父亲会有影响吗?”
赵苏道:“儿家中吃不下这一大笔。”
“唔,放心,不会让他吃亏的。你去吧。”
榷场设立最麻烦的地方在于“批准”,准了之后祝缨就不觉得麻烦了。阿苏家那里的物产她也知道,福禄县有的她也知道,西乡圈出一片野地,平整一下,粗粗的木栅一圈,再隔出一些摊位来,都是比较简单的木板子一搭,各写上编号。
再在中心立一杆秤,放升斗等称量的工具,都是朝廷颁布下的标准器具。
再由县城之商人经报名,集体往榷场去。榷场不收阿苏家的税,但收商人的交易税,收了税之后,他们拿到的东西就可以在县里贩卖了。
县衙里派出衙役、市令,祝缨指令赵沣、雷保等几人在榷场评定物价,与市令一同维持秩序。榷场开三天,三天之后关门,下月初再开。
阿苏洞主与祝缨都亲自到场,看这头一场交易,阿苏洞主因不收他家的税,笑道:“兄弟你果然够朋友!”
祝缨心道,他们会把这税也回到交易的价里的。嘴上却说:“也要朝廷准了才好。”
这一次交易的东西不算特别多,双方都在试探,价格也不很稳定,有头一天高、第二天就落的,也有头一天便宜,第二天就贵了的。
三天一过,双方各自回家。
祝缨回县衙之后便派了赵苏再次上山,与阿苏洞主协商“称臣,正名”之事。原本没有提及“称臣”,但是祝缨这次派赵苏上山让他向阿苏洞主说明“敕封是对臣子的,须先称臣,再请封。”赵苏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人,以为称臣是理所当然,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领命就往山上去了。
而她自己则收到了一封公文。
这封公文与之前接过的都不一样,乃是一封由军中发出的公函,讲一位丁校尉将带一百人驻扎到福禄县。不日便至,请福禄县地方划出一片地方来供他们驻扎。
…………
祝缨接到公函之后,先问采石场与木材准备得如何,得到已在准备之后,又亲自往城郊看了一圈,划定了流人营旁一片荒地,以作驻扎之用。
等到丁校尉到的这一天,祝缨带着县里的官吏、士绅前去迎接。
丁校尉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冷不丁看到前面迎接他的人里有一匹更神骏的马,心道:听说这个县令有些来头,竟是真的!
两队人越来越近,丁校尉越忍不住往马上瞟,很勉强地与祝缨抱拳为礼。他是个八品的校尉,祝缨却是个六品的官员,他职衔也比祝缨低,心里越发的丧气:这小子看着年轻,竟做到这么高的官儿了。
祝缨看丁校尉,是个正式的军官模样,再看他身后的士兵也算强壮,没有老弱病残,心里也算满意。跟禁军是别想比了,不过禁军的出身、待遇也比他们强,她又不能给这些人提供禁军的待遇。大家谁也别挑剔谁。
祝缨说:“全县父老翘首以盼。”
丁校尉道:“职责所在。”
两人寒暄几句,不等关丞等人再捧个场,丁校尉就说:“大人这马真是好马啊!”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郑侯说好,就给我了。”
丁校尉一噎:“郑郑,郑侯?京里那位?”
“嗯。”
丁校尉本有一点点试骑借骑的心,此时又都熄了。只好再三感叹:“难怪难怪。”再看祝缨佩的刀,看不到里面,鞘也是很好的,心道:他娘的,真会投胎!
祝缨不知道自己被丁校尉归入了纨绔一类,仍然是含笑道:“接风的酒已然备下了,先请弟兄们到营里安顿下来,再到衙里吃酒,如何?”
丁校尉道:“好!”
营地很荒,这个丁校尉早有预感。一般大队驻军除非是守城战,也不都挤城里。军官城里有宅,但是城外有营。即便在城里,也得住在临近城门的地方。他们的一大任务是看守流放的囚放,以及采石场这样干苦力的地方,就更无法在城内居住了。
营地已经被一圈栅栏圈了出来,地也做了粗略的平整,石料、木料都有序地码放着。丁校尉看了,笑道:“大人想得真周到,是心疼我们。”
祝缨道:“那边就是流人营,已建得差不多了,这边营房怎么建我们也不懂,只好准备好材料,校尉看着办。地方够么?”
“足够啦!”荒郊野地,地方是真的够!
祝缨道:“还有田,先前人都撤了,地也抛荒了,只好请校尉重新开荒啦。”
丁校尉脸上露出不痛快的神情,他身后听到这话的士卒也有点躁动。他们跑了这么远的路,营房没有这是正常,他们可以先搭个帐篷住下。给准备了石材、木料,他们还说这县令懂事呢。转眼叫他们自己开荒?
丁校尉道:“这就不厚道了吧?”
祝缨道:“我还没说完,不说清楚了,校尉也没心情喝酒不是?呐,现在都几月了?已不是春耕的时节了。今年你想耕种也是不行了的。我看你也带了些粮来,这样,一人五亩,你开荒,无论你种成什么、收成多么高,我都不过问,征税也征不到你头上。县里修水利时该过你的地也过你的地。你是我请来的,我不能叫你这么荒着,十头耕牛、十具犁,明春我给你。你这里有的是人,开荒难不倒你。
当然,荒地不养人,我给你们每人每月依品级发补贴。”
丁校尉开始是为“郑侯”憋气的,听到给牛给犁才好一点,听到补贴,精神一振:“怎么讲?”
“荒地开成熟田,咱们照十年算,我手里定下成例,按你们的品级,每月给钱。”这个祝缨早就想好了,要不也不能从顾翁等手中抠这么多地钱。
一般的兵士有一百钱、二百钱的,伍长再多,什长再多,直到丁校尉。是每月按时有。
祝缨道:“我在县令任上有时间,今年先照这个价来,我要调走了,临走之前也给你有安排,如何?”
下面士兵听了都不挣扎了,丁校尉心道:先把钱拿到再说!我又不用耕地!种来的米也要换钱,还不值钱。
按品级,就是头儿拿最多的,丁校尉心里也还满意。
他笑道:“好!孩儿们,扎下营来!”他自己带着几个亲兵,跟祝缨进城吃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