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关天。
正兴高采烈的时候来了桩人命官司打扰,县中乡绅们心中虽然不快也都没有抱怨,他们也有点好奇、有点担忧,不知道是哪里出了人命。
祝缨听说出了人命,竟有一种诡异的轻松感——这行当她比较熟。比起人命案,治理一个县、让这个穷得掉渣的地方日子不那么拮据反而更有难度。
她看童波脸色苍白,问道:“有人抬尸闹衙了?”
童波被问懵了,小吴又大声问了他一回他才说:“不不不,不是的。是外面村子里死了个人。里正派人来报案了!”
关丞道:“怎么语无伦次的?哪个村,报案的怎么讲的?”
童波道:“三十里外斜柳。死得太惨了!尸首没敢抬过来。”
关丞对福禄县还算熟,知道斜柳村在县城三十里外,靠着个小山坡,因为村口有一株斜得过份的柳树而得名。
闹出人命在福禄县不能说很罕见,不过以前的时候容易“私了”,关丞等人也不往上报,汪县令也不怎么过问。福禄县的百姓也差不多习惯了。就算关丞等人想追究,也不太好找人。福禄县地广人稀的,还靠近山里,容易逃。
他代表汪县令跟祝缨交账的时候,刑狱方面可是抹得很平的。现在出了事儿,又不敢赖到上司头上,说是因为祝缨到来才让风气变坏的。
他只好说:“你又没看到,怎么敢说死得太惨?”
祝缨截口道:“死的是谁?”
童波道:“是他们村的一个后生,还不到三十岁,春耕完了大家伙儿都回家休息了。他却被发现死在了家里,人都快叫剁烂了。他娘眼都要哭瞎了,村里打发了人来报个案,必要拿住凶手。”
关丞撇了撇嘴:“又夸张!剁烂了还能看出来是谁?”
祝缨道:“究竟什么样子,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司法佐呢?”
福禄县是个上县,配有四名司法佐,以前虽然县令不到任,这些职位还是有人的。很快,四个司法佐就到了。祝缨道:“高闪,你带两个人去看一看。”
福禄县的习惯,司法佐正经不怎么管事儿,突然被点了名,高闪道:“是。”随手点了两个人,仵作都忘了带,快要出城了才想来还忘了有这么个人,又急派了个差役去把仵作给叫了一同去斜柳村。顺手又把报案的人给带上了,预备路上问问。
县令大人不好糊弄,高闪也不敢怠慢,搁往常,他能把这事儿给拖黄了。
但是现在,他不敢。
祝缨派了人去,自己就先不去了,不过由于发生了命案,也不太适合继续聚众说钱的事儿了。她宣布:“诸位都先回去想一想,有什么好的办法也可以讲。只有一条——本县的粮食还是得接着种!不成,这就是保命,成,也能保底。”
顾翁等人都说:“那是,不能忘了根本。”
祝缨道:“百姓如水,水流是不讲道理的,哪里有洼地就往哪里淌。一件事如果它能赚钱,为什么不干呢?但凡事有度。谁要毁田,我就毁他。”
众人悚然,低眉顺眼地说:“是。”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这些乡绅客气地请出了县衙。
乡绅们有遗憾不能多种的、有思考如何打开销路的、又想如何编故事的,少有人想如果办不成会怎么样。一年多来,他们对祝缨越来越有信心。
心里有了底气也就有心情关心点别的事情了,过了一阵儿,他们闲了下来不免就想起来了——哎,那人命官司,怎么样了?
…………
这也不怪他们现在才想起来这事儿,人命关天,特殊情况除外。
福禄县里死人不算特别的稀罕,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命案如许多其他案件一般,当事人都不愿意报案。
报了也得有人肯管不是?管也得能明辨是非不是?
如果报了案,县衙敷衍,没完没了逮着报案人一天问八遍,就是不见他抓到嫌犯审一审,那还报个什么案?一回两回的,心也就冷了。
如果县衙插手了,最后还是胡乱结案,指个破烂乞丐说是凶手就算破案了,报案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年二年的,人们也就不给自己添堵了。
县衙管了事儿,下到村里还得好酒好菜招待着,何苦给自己找事呢?
许多乡民会选择私了,又或者请教于族中长者、村中老人、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乡绅。而乡绅通常又是乡间一姓一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祝缨头回下乡就只有鸡毛蒜皮,第二回 也没遇着特别的大案,也有这种惯性的原因。
今天居然有人报案,这就有点奇怪、值得抽空想一下了。
这些事祝缨都想到了,但她还得先按照程序走一遍,既显示县衙不会不管百姓,也显得她是个县令、是有些朝廷威严在身上的,有事儿她会安排该履行职责的人去做。以她的经验,本地“民风淳朴”,犯人犯案手法也比较不遮掩,司法佐查不出来她再去看,也不怕时间长了会遗失太多的线索。
她派出了高闪之后,就又招了司户佐来。上县的司户佐也是四人,祝缨到了之后就给补齐了,现在四个人到了,她就吩咐下面的事情了:“将县内石匠的名册统计出来,我有事要派给他们。”
司户佐们一齐答应了。
祝缨又说:“另招人来服今年的役。要去采石场做活计。”
“是。”
司户佐们并不质疑祝缨这个决定,也没人说“春耕刚结束,该爱惜民力”。他们只问了一句:“大人要用多少人呢?我们也好准备。”
祝缨道:“祁先生,你来跟他们讲。”
数目是祁泰给算出来的,按照“先县、后乡、最后村”的次序,凡人口超过二十户的村庄都要立识字碑。从全县征发相应的人手,再由县衙统一调度。否则二十户的村子让它自己立十几通石碑,村里自己去采石头、字还要刻得准确美观,村民第二天就能卷铺盖跑进山里投奔赵苏他舅舅了。
祁泰报了个数,祝缨道:“征发来的人今年就不再征别的役了。这一点要讲清,罢了,我出个告示吧。你们宣讲一下。”
司户佐们应了之后便出去忙碌了。
石匠在册的,通知一下开工的日期就行,粗活杂工则需要到乡村里去征调。
福禄县这种小地方的实际情况,与祝缨在朝廷的科条规定、律法上看到并不相同,这事儿她甚至有切身的体会。那就是乡下有许多人在户籍上是良民百姓,但是他们也会干各种其他的活计。
像祝缨虽然不是农夫,但是跳大神之外还会做些小饰品、能帮着祝大搭板棚房子、会修屋顶……等等。不少乡民于种田之外也会些石匠、木匠手艺的,但他们又都不在番匠的名册里。福禄县这个地方人口不多,在册番匠的绝对数量是很少的。
祝缨就要征发有点手艺的人来做采石、将石材粗制成石碑之类的活计,最后由技艺最好的石匠来刻字。
司户佐们最先报上来的是在册的石匠名单,祝缨拿了一看,正式在册的是六人。他们是俗称的“大工”,其他的都是“小工”,遇有事,让大工带着小工干,大工承担最复杂、最难的工程,小工干些粗笨的力气活和准备工作。对福禄县来说,六个石匠大工是够用的了。
祝缨今年也不打算翻盖县衙,有破损之处修补一下接着用。今年的人力之中,石匠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识字碑了。
她翻看名单,又命将六人的户籍资料调了过来,看一看是不是跟庞石匠一样,还有能干活的成年儿子。一般手艺人会优先选择“子承父业”,然后才是“师徒相承”,也有招女婿的。官府、朝廷也希望他们一直是这样的,父是石匠、子也是石匠,则朝廷永远有用不完的稳定的工匠。
祝缨数了数,六个人里,有四个人有不止一个儿子,看年纪也都能当帮手了,心道:如此,人手是足够的了。即使手艺不足,令庞石匠指点指点也就是能行的。
然后,她又让小吴去把小江找过来。
……
小江如今也不穿道袍了,带出来的几套旧道袍穿了一年多磨损了,就裁掉磨坏的稍宽的袖子边儿,改成了窄袖适合行动的样式。她的发式还没变,依旧是女冠的发式,把头发往头顶梳起来挽个鬏。看起来十分的清爽。
她出现在祝缨面前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一件本色的大围裙。
祝缨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小江眼睛亮闪闪的,看着祝缨说:“大人,刚不久,张师傅出城了,我就收拾收拾停尸房!”
她自打入了仵作这一行就是学徒,到现在也还没有出师却已学了些本领,现在正是瘾最大的时候。死的是个男人,张仵作就不用带她去,小江心中小有失落,仍是打起精神来把停尸房又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开窗通风,又点起香来驱虫。
正忙着,祝缨把她叫了来,她还以为祝缨是要派她也跟着过去瞧瞧呢。
祝缨道:“收拾完了吗?”
“嗯!”
祝缨道:“验尸的事现在有张仵作,先让他看。这里还有一件需要你做的事——上回说的曲子,你谱好了吗?”
小江恍然:“哦!那个!识字碑已刻好了吗?!这么快的?”
祝缨道:“你都谱好了?”
“嗯!您没放话,我也就压箱底儿没告诉别人,现在可以了吗?”只要有件事让她做,小江也就不在乎这件事是不是验尸了。只要有需要,什么事都行,不会她也愿意现学。
祝缨道:“石匠父子已开出两通碑来了,等会儿叫小丫陪你去那边看看是哪两篇,你就先教这两篇的。”
小江道:“好!我这就去!”
她一边走,一边解下了围裙拎着抖一抖,束成一条,左手拎着头,右手在中间一提再一抖,围裙就被折短了一半,她用力抽打了一下裙子上不知道有没有的浮尘,将围裙搭在了臂弯,喊小丫:“走,跟我去看碑去。”
小吴看着她的背影,吐舌头做了个被镇住了的怪样子。
曹昌用鞋尖碰了碰他,问道:“你干嘛呢?”
小吴鬼鬼祟祟地说:“哎,你瞧这样儿,怎么恍惚间跟咱们家大娘子似的?”这动作不得不说,它有点泼。但是小吴不敢把这个字当众用在张仙姑的身上。
曹昌道:“你看岔了吧?大娘子腿脚灵便着呢。”
祝缨咳嗽一声,两人顿时停止了讨论。
屋里安静了,祝缨又抽出之前记录的几种北方作物种植的册子,翻出那张图来,心道:春耕忙完了,得种点果树了。还记得他们跟我说过,树顶好在春冬栽种、移植,现在都有点晚了呢,得加紧动作了。
后面杜大姐叫人:“吃饭了!”
半天的功夫就过去了。
…………——
祝缨吃完了饭,又叫人去把县城附近春耕前请过来的老农请回来一二位,请教种果树的事儿。
老农道:“现在是有点晚了,不过也不碍事,果树不是种下去就能结的。总要种下两年就行。只要今年不死,肥追上了,不耽误过两年结果子。”
祝缨放心了,跟他一块儿种橘子树。先刨坑,还得取水等等,直干到了太阳落山才回到城里,两个老农依旧住在上回住的地方。祝缨没再给他们安排新的铺盖上回她已经给过了,但是可以让人给他们家里捎信,搬取家中的铺盖回来。
饭食却与上次的一样,也是有荤有素且有主食管饱。
老农吃过了晚饭就歇下了,祝缨又在灯下观书,才看两页,侯五就跑了过来说:“大人!高闪回来了!”
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跟后头有鬼撵着他们似的!”
“回来了?”
侯五又没管住自己的嘴,说:“是吧?大人也觉得奇怪吧?!斜柳村离县城三十里,不算远,高闪有个骡子骑着,两个当差的就只能步行,走的快慢全看那两个腿着的人。来回六十里,哪怕不办案子,他们也得明天才能回来。现在怎么就赶回来了呢?!真是鬼撵的了?”
小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侯老叔,他们人都回来了?您老先在这儿跟大人回话,我去把他们叫过来跟大人如实一报,不就知道了?”
全家男仆帮手都是废物,就他顶用,小吴突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好重!
小吴往前去,见高闪和张仵作、两个差役正在喝茶。小吴算差役里头一等的人物,那两个人都站了起来,说一声:“吴头儿。”
小吴笑着点头,又跟高闪问个好,问道:“一路辛苦了,吃了吗?今晚有很好的红烧肉……”
“呕~”高闪茶也不喝了,一阵干呕。两个差役也说:“快别提了!谁还能吃得下呢?”
小吴问:“怎么了?大人虽等着回话,也不会让你们饿着,咱们大人最会体恤人了。”
高闪站了起来,说:“我们也吃不下东西,这就去见大人。”
张仵作也站了起来,说:“我也去。”
四人一同到了签押房,侯五正在背后说:“张仵作那张脸,惨白惨白的,他平日里看惯了尸首的,胆子怎么也这么小……”
祝缨咳嗽一声。侯五问道:“您怎么了?要不请朱大娘给弄点儿润喉的……”
小吴赶紧说:“大人!他们来了!!!”
侯五身子一斜、一出溜,溜到一排书架的阴影里藏着了。
几人进门,只当不知道还有个侯五,祝缨道:“不用多礼了,你们怎么没在那边住一夜再回来了?”
高闪脸色难看地道:“看完那样的尸首,实在是不敢住了。您问老张吧。”
张仵作道:“大人,小人从先父手里接过这份差使也有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这样的尸首!报案人没说错!”
高闪道:“起初咱们都以为他是没见过世面,哪知道没见过世面的是咱们!尸身剁得快成肉酱了。”
他们刚出城的时候,报案的那个后生一直哆嗦着说:“太、太凶了!”
高闪道:“死了人,当然凶了!好了,别抖了,等会儿拿到了凶犯,你们再做场法事,超度了就行了。”
后生只一个劲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高闪听得直翻白眼。
等到真见到了尸体,别说白眼,他连黑眼珠子都不想露出来。
祝缨也是一惊,她见过的案子也不少了,死成这样的,哪怕拿到大理寺都值得被复核的人翻出来给同僚们一起看。她问:“找到疑凶了吗?”
高闪讪讪地道:“没有。一个村子都是同姓,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虽不讨人喜欢,恨成那样的,全村的人都想不到他能有那样一个仇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獠人干的。”
又没发现痕迹、凶器等,就只能瞎猜了。
祝缨道:“他跟山上的人有仇?”
高闪也犹豫了:“听村民胡乱猜的,如此凶蛮的手法,它也像是蛮夷所为。”
“证据呢?”
“呃……”
高闪自认无能,将案子又还给了祝缨。
祝缨道:“罢了,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亲自去看一看。”
…………
她当晚嘱咐了吴、曹、侯三人都不许说出去,又让张仵作、高闪等人明早到县衙报到,与她同去斜柳村。
小吴请示道:“那……要不要请那位江娘子一同去?或者还是请杜大姐?杜大姐一走,后头大娘子和老翁就知道了,怕不好。”
侯五道:“不是有张仵作了?”
小吴道:“嘿,有用处的。”他上次想向庞石匠套话,连侯五都拉上了也没成,祝缨派个杜大姐轻轻松松就从小庞石匠和兽医娘子那里套到了话。小吴大受启发!办案,带个女人好套话。他们这些差役,村姑们见着了要么围观、要么躲闪,不大容易说话,女人就不一样了!小江还是个仵作的学徒,带着走名正言顺的。
祝缨道:“不错。”哪怕不带小江她也要从女监里调个人出来同行的,也是为了问话。如果她自己不装成个货郎、算命先生之类亲自摸底的话,顶好弄些身上官府味儿不浓的人去套话。女人最好,因为谁都不觉得女人能做官吏。
做官做吏久了的人,身上很容易就有一股与别人不太一样的气质,说不上好或者不好,但是容易被识破。
小吴心道:学会了一招!
赶紧去通知了小江。
小江这里接到通知还不肯信:“真的?”
小吴道:“当然!我哪里敢消遣你?纵不怕你,难道不怕大人识破了收拾我?”
小江道:“呸!你的鬼心眼儿可也不少呢。”
“这不是好事么?大人身边儿的缺心眼儿够多的了。”
两人拌了几句嘴,小吴就走了,小江连夜跟小黑丫头说:“咱们跟那边儿胡大叔家借头驴,快!”
她出京之后自己是有车有牲口的,到了福禄县定居下来,自己再养牲口就不划算了,就把牲口和车都卖了。现在要去斜柳,步行的话小黑丫头还行,小江自忖自己非得拖后腿不可。连夜借到了驴,准备第二天上路的时候骑着走。
祝缨却是个周到的人,她给二女都准备了脚力,一看她们都准备了,就把自己准备的一头给了小黑丫头,一头给了张仵作。高闪有自己的代步。
听说她要去查看命案,县城中也有好事者想跟着去。春耕忙完了,下一轮的活计又还没铺开,正是难得的清闲时刻。斜柳又不远,于是关丞也想去、莫主簿也想陪,司法佐们也想跟着“见识见识,学些本领”。
又有张翁等人,卖橘子的事儿他们都想参与一二,既然祝缨现在被命案绊住了,他们中就有人想跟着一同去。常在祝缨身边晃晃,晃得更眼熟些,肯定就能多得一点好处。也有人想看看祝缨真本事的。小案子不算,命案破了才是本领呢!
呼啦啦,乡绅就来了八位,每位至少带一个僮仆伺候出门。
祝缨道:“都看景儿呢?没正事了吗?”
张翁笑道:“好奇,好奇而已。咱们只跟着看!本县许久没有县令亲自断命案了。”
以前的汪县令对下有一个口头禅:“我不知道,不用问我,你看着办。”等出了纰漏就是:“这事是你办的。”
张翁想看看祝缨怎么办人命官司。
祝缨就没再拒绝。
…………
去斜柳的路祝缨也知道,她去年去过斜柳,高闪依然自告奋勇在前面引路。祝缨坐在马上,心里却产生了疑惑:我上回看到了斜柳分明是很正常的一个村子!
祝缨对“正常的村子”的理解与别人不太一样,她从不粉饰太平,以为一个小山村里面的人就全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一个正常的村子里,必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也有跟邻居吵架的,也有抱怨父母偏心的。还有跟别人媳妇儿看对眼的……
有爱有恨有仇有恩,但普通人的爱恨一般都不会过于浓烈。斜柳村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至于尸体能够把张仵作都能吓到?
一行人不良于行的都有代步,走得也不慢,午饭前就直到了斜柳村。里正等人都了出来,祝缨问道:“案发何处?”
里正道:“那边儿,头头上的那一家。”
张翁等人还对这里指指点点,说这里景还不错,祝缨已往死者家里去了。
斜柳村全村都姓常,不过跟常寡妇家没什么关系。死的人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名叫常命。里正一边带路一边说:“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一个娘子,平日里就是种田做活。他爹才死没两年,哎,到了。”
这房子一看就不是富人住的,院子里养一笼鸡,堂屋三间,厢房三间,也有厨房。房子是半新的,不是砖瓦房,而是与这里许多民居一样,下半截砌点石头,上面是木板,顶上却是个草顶。这个院子的隔壁还有三间破败的老房。
里正道:“那是他爹娘原住的,为了娶媳妇儿才盖了这新的。他爹走了以后,他老娘就住这儿了。老房子也没个人住。”他站在门口叫:“他嫂子!大人来了!”
里正也姓常,他辈高,儿子跟常命他娘一个辈份。院子里也有些女人陪着,死者常命的母亲被人扶着出来,哭得眼睛成了一道缝儿、鼻涕也不停地掉,挣扎着跪了下来,一边说:“青天!要为我儿报仇啊!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没指望了啊!儿啊,你死得好冤啊!”
一边往祝缨的方向爬。
祝缨一看一院子的人,道:“快把人扶起来。再有,都不要动!”
里正忙让村里人不要动,祝缨对张翁等人说:“你们也不要轻动!高闪,带路,张仵作、小江咱们进去先瞧瞧。”
高闪和张仵作的表情像是从碗里翻出一只苍蝇,祝缨道:“愣着干什么?!”
常命住正房,他娘住厢房,刚才他娘就是从厢房里出来的。
高闪低声道:“大人,留神。常命在正房东间里……”
祝缨等人跟着他进了房间,祝缨留意脚下,却发现这里地面十分的干净。普通人家的地都是泥土地。打得平整光滑的都能沾上小康人家的边儿了,能铺点地板或者青石板、地砖之类的得是财主,能铺地毯的都是豪富。
家境再差一点的,屋里的泥土地都不平常,呈现出一种凹凸不平。如果再潮湿一点,昨天吃剩的鸡骨头能被一脚踩得嵌进土里,打扫的时候得用抠的。
常家的地面是土的,略潮湿,照说应该有很多足印的。但是,东间卧房外的正房有些杂乱的、极浅的脚印之外,卧房里几乎没有什么脚印。
有一道长长的滑印,应该是常命的,又有他母亲的,还有……
祝缨没看尸体,先问:“他不是有个娘子么?人呢?”
“哎哟!”常命的母亲惊叫了一声,“人呢???”
祝缨道:“去找。”
然后自己带着张、江二人靠近了床,股难闻的味道涌入鼻腔。
这是一张木床,上面还雕着喜字,漆成红色,可以猜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光席和尸身上覆盖的一幅极薄的夹被也被染成了暗红发黑的样子——血还挺多的。高闪说没发现痕迹和证据,其实地上有点点血痕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看的。
祝缨上前揭开夹被,一具尸体显了出来。她知道为什么卧房的凶杀现场会保存得这么好了——尸体呈一个很扭曲的姿式,仿佛一根脆萝卜被人拗成了几节又没有完全的拗断,上半身被砍得稀烂。右臂、双手、手腕上也有伤痕。脖子像是生手厨子手下的鸡脖子,这破烂厨子怎么砍都不能一刀把鸡头剁下来。
他头扭曲着,后脑上也是数道刀痕。肚皮朝上,也被砍了许多刀,最长的一道划破了他的肚子,肠子也流出来了。
尸体的下身几乎是完好的,不好的是两脚踝也被砍得露出了骨头。
这么样的尸体虽以令人望而生畏,既不敢轻易踏进这个房间,也不愿给他收敛。地上的脚印很少,除了县衙几个,就只有里正、常命母亲、常命以及一双应该是女子的鞋印。发现命案的是常命的母亲,她的惊叫人叫来了里正,里正派人报的案。
高闪又开始翻白眼儿,小江也把半声惊叫卡在了喉咙里,不自觉地攥着小黑丫头躲到了祝缨的身后,张仵作昨天已经看过了,今天也不由倒退三步,说:“大人,就是这样了。呕……”
祝缨将尸身翻了一下,发现尸体后背左肩上也是一道长长的创口。
“呕~~——哇!”张翁等人见祝缨进去了许久不出来,听村民说“凶”他们还不大信,心道,能有多凶?
他们也不敢硬要闯进,只将窗户扒拉开一道缝,伸头往里瞧。一瞧之下肠肚里开始翻江倒海,跑到墙根边吐了起来。
祝缨神色如常,出来站在门口问道:“他娘子呢?找到了没有?”
外面人说:“还没有。”
里正埋怨:“你怎么当婆婆的?不知道儿媳妇去了哪里?”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哪知道?没用的东西,娶了她进门来也没能看住男人。”
祝缨对小江道:“你们先出去。打听一下这家人家的为人,尤其是常命的娘子。”
小江掏出个小瓶子,打开闻了闻,脸色好了一点,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张仵作对小江稍有点意见,年轻女子,不找个好人家嫁了,当仵作?张仵作有点看不下去,甚至觉得小江是不是别有所图,以及脑子不好使。想要接近大人,你学什么仵作啊?!但这样的尸身……
此时他忍不住说:“大人,她才见着这样的尸身受了惊讶,让她缓一缓、歇一歇吧。女人家哪能看这个呢?别再派差使啦。”
小江道:“我可以的。”
她和小黑丫头出去,先装成受了惊吓的样子向村里的年轻媳妇讨口水喝,那人面相挺和气,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娘子跟我来吧。”
小江一边喝水一边同她聊天,说:“太吓人了!”
“是啊!”
“什么仇什么怨呢?”
“是啊!”
“我师傅张仵作当了这么些年的仵作都吓得不轻哩!”小江又表露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果然引起了年轻媳妇的好奇。这媳妇问:“你也是仵作?”
小江有点自豪地说:“正学着呢!要是有女尸,是不好叫男人瞧的,就得用上我了。这个是男尸,就先不用我。”
“原来是这样!”这媳妇的抵触之心就减了几分。
小江道:“不过我的直了一眼死者,看着挺年轻的,也不知道他娘子以后日子怎么过。寡妇门前是非多……”
“额……那倒不一定哩。”
两人渐渐说了开来,小江频频点头,心道:原来这男人不是个东西,天天在家打老婆!
哪里男人不打老婆呢?但能打到全村人都觉得过份的还是不多的。据年轻媳妇说,他这老婆真是个好女人,老实本份,什么活都干,也不顶嘴。起初,常命只是随便打打也不声张,顺手一巴掌、抬腿踢一脚,这媳妇挨了打就默默地哭,也不诉苦。一开始,年轻媳妇堆里也不知道,大家戏闹的时候发现她的异样,挽起袖子一看都惊呆了。
被发现之后,常命觉得难堪,打起来就肆无忌惮了。从十五岁过门,打到了二十五岁。本来婆婆还是心疼儿媳妇的,拦了几回没拦住,这儿媳妇也不知道诉苦,弄得婆婆最后也要掐她两把了。
小江骂道:“这母子俩真不是东西!”
“是哩,也是花钱聘了来的!怎么能这么对待呢?”
“她娘家人不管?”
“收了彩礼了。跑回去又叫娘家人送回来了。”
两人叽喳说了一阵儿,小江心道:顶好这小娘子跑了!
她又担心,常命死得如此凄惨,万一凶手穷凶极恶,会不会已然连常命的妻子也杀了?又或者将她挟走了?
她站了起来,说:“多谢啦,我得回去听招呼了。”拿了几文钱谢这个小媳妇,小媳妇道:“这怎么好?”三个指头往里拽、两个指头往外推。小江把钱塞到她手里,道:“也没多少,买个花儿粉儿的,不用跟男人讨。”
然后又回到了常命家,他老娘正在满地打滚:“可不敢这样干啊!!!我的儿啊!!!”
张仵作道:“我也不想看这么晦气的尸首!大人肯要带回去验尸已是要给你查案了,你倒好,尸首不让验,还要拿贼!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高闪等人一齐点头,并非认为张仵作这话多有道理,而是他们遇到不听话的人都是这么扣锅的。要结果,又不让查,必有猫腻,谁反对,谁就是犯人。抓起来一顿打,打到承认自己是凶手为止,结案。
祝缨道:“他娘子找到了么?”
小江上前说:“他们说,昨天和今天都没见着她,不知道去了哪里了。大人,她别是也被凶手给害了吧?”
祝缨又问常命的母亲:“家里丢什么东西了吗?”
这人被张仵作吓得不敢打滚了,坐在地上说:“没。我也没心查看。钱在我那房里,没丢。”
不是为财,就是有仇了?
祝缨有点担心。按照她的经验,女人死了,她会怀疑一下丈夫,男人死了,除了妻子还会有更多的嫌疑人。因为女人囿于内宅接触的人少,凶手多半是身边人,男人就不一定了,外面什么仇都能结下。且夫妻身份尊卑有别,事发后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一样。
再有,如果是女子行凶,相当一部分人会选择一些技巧,比如下个毒什么的,一个例子就是毕晴。正面搏杀的不多。
常命这个样子,以常理而论得是外来悍匪作案。祝缨也不认为是“獠人”,虽然他们的名声在福禄县称不上好,仍然保留有一些“古朴”的风俗。但是他们杀人祭天得带回去跳舞奏乐上祭台,杀得十分讲究。
仇人?
祝缨低下头看着卧房里的脚印,就那么几双,其他人都在这里了。哪怕再不愿意,她也得承认一个不太可能的事实——或许真的是常命的妻子干的。除非常命的仇人是妖怪,来无影去无踪。
有经验的贼会清除痕迹,但是不可能只清掉自己的而完全不破坏其他人的痕迹。如果被打扫过,则地上应该只有常命母亲发现命案之后进过房间的人的脚印。现在常命夫妻俩的脚印都在。
要么寡妇杀了长大成人的儿子,要么是杀夫。权衡一下,凶手是妻子的面儿更大些。
小江低声道:“这人打老婆,他老婆太惨了……”慢慢将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祝缨。
祝缨心道,那倒合上了。问她:“你敢再看一遍尸体吗?”
“敢!”小江说,声音有点发颤。
祝缨拿夹被把尸体上半身头脸躯干都盖了,让她先看脚,再看手,问:“能看出什么来吗?”
张仵作也凑了过来,不看砍得太惨的部分,只看手脚他也能看出些来:“凶器不太锋利呢……”
侯五也凑了过来,说:“呀,这人力气不大。”
祝缨问:“怎么说?”
侯五道:“呐,甭管兵刃是不是锋利,力道大和力道小的是不一样的。稍钝一些的兵刃,只要力气够大、出手够快,也能一击毙命的。您瞧这个,就是劲儿不够。”侯五专司与人搏命的勾当二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小江一面听他们说,一面记着,她的心有点乱,对祝缨道:“大人,我还想再去打听一下。”
祝缨问:“去问问,常命的妻子除了自己家还会去哪儿。”
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小江更是惊讶:“大人,你怀疑她?”
祝缨道:“先把这屋子封了,找一找人吧。如今常命生前熟人都在这里了,只有她不见了。至少是有嫌疑。先找。”
她看出来那双女人的鞋印走出了屋子,她先在屋内搜寻,找到了一双女鞋,与地上的鞋印一比,大小正好。鞋底的手艺也十分相似。
她出了房子,让所有人都在原地不要动,一步也不许挪,自己抽了根柴,提着在房前屋后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几枚脚印。她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圈出脚印,一路走一路画,顺着脚印推开了一所破败房子的门——这里是常命家的旧房子。
她慢慢走了进去,一脚踢开了房门,只见一堆干草上伏着一个干瘦的身躯,干草边上一把柴刀,刀身上是暗红的颜色。
祝缨扬声对隔壁道:“都甭站着了,过来吧!小吴、老侯、童波,你们和小江、小丫一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