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考试完,“主考官”先被教训了。
祝缨这回在王云鹤面前是心服口服的,她听讲听到很晚,最后对王云鹤说:“利不百,不变法。指的并不只是‘利’本身?还指百利能够聚集到的人?没有足够的人,也是成不了事的。不能惠及到更多的人这个法不变也罢。”哪怕成了,我看不到也是没用的,她想。这句话就不说出来了。
王云鹤道:“也是,也不是。利益有长远有浅近。”
祝缨道:“谁都想兼得,然而终要有所取舍。”
王云鹤点点头:“有点意思了,可以再多想想。我活了这么大,也在自己参悟哩。”
祝缨着实施了一礼。
王云鹤认真地道:“今天说的,能记就记在心里。”
“嗯,不用默写下来了。”祝缨说。
王云鹤也终于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了:“怪不得郑大理总要被你气得跳起来。”
“咦?他不是很稳重的吗?”
王云鹤道:“嗯,一般人看不出来他跳起来了。”
祝缨也被逗笑了,笑完了又说:“大人,您还得给我写张条子。”
又到半夜了,还得王云鹤给写条子,万一她跑不过巡夜的,拿出条子能不被抓呢。
这一天,祝缨觉得自己的收获很大。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数着:不可骄傲是其一,王云鹤的讲解是其二。王云鹤的讲解里,又分了几部分,之前王云鹤给她讲“礼”,现在给她史。
更结合史给她讲了朝廷构成之演变,此时发生了这些事,所以设此官而罢彼官,行此令而废彼令。不过祝缨更喜欢用“钱”来总结。金银铜布是“钱”,人是“钱”,粮食是“钱”,郎中是“钱”,药是“钱”,地是“钱”,官位是“钱”,至于奴婢、师傅等等……一切无不是“钱”。有一样东西,它比“钱”涵盖更广,祝缨毕竟年轻且不学无术,竟想不出一个比“钱”更贴切的词儿来命名它。
可就是那个意思了!都是拿来交换,得之便可操纵与之相匹配的量的东西的,一种东西。这个“钱”很有趣。
不过这个世间,也还有像王云鹤这样的人,倒不全是能用“钱”来解决的。单听了腐儒之“礼”,又或者是单看“钱”,都是不行的。
“怪不得都让我读经史!”祝缨自言自语,“原来经史要这样读!”
王云鹤和郑熹可能是真的会读,其他人未必就是读明白了,却因为这些人都说读经史好,然后人云亦云,也不知道都读出了些什么玩艺儿。
她也明白了今天为什么自己会直觉得要糊名,话说出来之后直觉得要糟。更明白王云鹤说话的意思了。她的直觉依然很灵。
“分钱”,她是实实在在地有可能改变“分钱”的方式。朝代兴替,无不是在“重新分钱”。
民间背后闲谈高官时,偶尔也会有谁抢了抢的好处这样的说法,但是都讲的个人恩怨居多。如果放眼整个天下,其实,也是“分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从别人手里抠点钱出来,是那么容易的么?
怪不得我要另设一个女丞的位置!我还是不笨的嘛!这是免得反对的人太多……
不过人嘛,恨人有笑人无的,你虽不抢他的钱,但是你的钱多了,总是会刺很多人的心的。
祝缨一边走,一边哼起了小曲儿。
噫!今天又多明白一点道理了呢!
明天再去考场的时候,一定要老老实实的!王京兆实在是高明,而世间不仅仅只有这一个高明的人,自己之前也确实有点飘了,就像祝大遇到跳大神的难题的时候要提前多喝点酒,一喝酒人就飘,跳得就很飘渺了。
我不能醉啊!
快到家的时候,祝缨也不哼曲儿了,又重把思路捋了回来。且自我反省:我总自恃聪明,却不知道到了一些地步,仅靠一点小聪明是不够的。郑大人说的是,要知道天赋不管用时该怎么办。
她重新认识了自我。六品以下的心与行,全在她的眼里能看清。五品以上,还真是略有些难。到了郑熹、王云鹤这些人,就不免云山雾罩,得夹着尾巴跟人家好好蹭点学问了。
等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她已经反省完了,在心里将晚间与王云鹤的对话从头又捋了一遍,她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祝缨早早起来,准备去大理寺应卯。
她虽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看起来也是开天下之先河,朝上也争吵了不短的时间才定下来,还惊动了不少高官。但是,定下来也就定下来了,此事放之朝廷,实在不算件大事。
她还得先去大理寺应卯,不能耽误了手上的事,阴、董二位亦如此。得等她把大理寺的事清个差不多,跟郑熹汇报完了,才能赶到考场,掐着点儿宣布第二天的考试开始。
由于这是头一回考试取女官,也没个成例,大多是照着男子科考的成例现编的。无论女丞还是女卒的录取,都是一边考、一边总结的。场地是借的,大家都是抽空干活的。
祝缨准备早一点到大理寺,也好把事干完,早点去京兆府。不想一大早,还有人比她更早!
祝缨正在吃饭,家门就被人敲响了。
杜大姐去开了门:“你?”
张仙姑举着一张卷饼,问:“谁呀?”
祝缨看过去,门口站着一个小黑丫头,她走了过去,见这小黑丫头头发丝上还凝着点清晨的细小水珠,鞋边微湿,跑得嘴巴微张地喘着气。她问:“出什么事了吗?进来说。”
小黑丫头吸吸鼻子,大口呼吸了几下,靠着门说:“可靠赶上了。小祝大人,我们娘子叫我来传句话。”她四下看看,然后说:“娘子说,叫你人别太实在了!你想干事呢,有人想占便宜的。”
祝缨道:“你进来,坐下来慢慢说。吃饭了吗?喘口气儿,过来吃一点儿。杜大姐,给她盛碗羊汤。”
小黑丫头咽了口口水,说:“她们在我们家说闲话,说……有人打算,考中了就回家好说亲的……”
她有点担心地看着祝缨,就怕这位小祝大人生气,不想祝缨很和气地说:“是吗?替我谢谢你家娘子捎话。你来,吃个早饭。”
杜大姐道:“我带她到我屋里吃吧,省得不自在。”
小黑丫头犹豫了一下,一狠心:“我、我不吃了,还得给娘子回话呢。”
祝缨摸摸她的头,说:“杜大姐,给她擦擦头发,再拿张饼给她卷点羊肉带回去吃吧。天气冷了,太辛苦。”
“您、您不生气?”
祝缨摇摇头,她今天可慈祥多了。花姐和张仙姑也已走了过来,张仙姑道:“哎哟,来都来了,吃点东西再走吧。”花姐也说:“汤也盛好了。”又拿了给祝缨准备的吃食,让她拿到大理寺热热再吃。
祝缨现在在大理寺有的是人巴结她,不用招呼都有人自动给她准备加餐,不过她仍然会自己带一点,让张仙姑有点事忙。反正她也吃得下。
花姐一边将小食盒塞给她,一边说:“这……”
祝缨道:“没事。”
“嗯。”
张仙姑开口了,小黑丫头就跟着乖巧地吃了碗羊汤,暖和的羊汤下肚,她的脑子也回来了,说:“我们家娘子?是个出家人……”
……
“出家人”小江现在还没有度牒,买完房子之后她手上的积蓄也就没多少了,买不起。考试也是才准备没几天,崇玄署也不是天天开考,她如今只是做个女冠的打扮,只要不号称自己就是女道士,这样的打扮倒也不犯法。
她的主要收入有两项,一项是房租,一项是教弹琵琶,兼教个箜篌入门。房租不用每天收,有的是长租一年的,也有是按月的,她也不常往那边院子里去。
教弹琵琶就日日热闹了。来的都是妓-女,内中还夹着两个雏-妓。这些人算不得各家顶尖儿的,那样的姑娘是请了师傅过去教授,她们又不是极差的,还能值得花些钱叫她们学些技艺、略识几个字。
虽然到了花街上她们得有各种讨人喜欢的样子,到了小江这里就比较能露出真性情了,也常会说些笑话。小江买度牒的钱差不少,一些小食却还是能准备得起的。又看出来雏-妓学艺不好会饿饭,也给她们些热汤饭吃,没有大鱼大肉,但都新做出来的整洁饭食。
妓女们也喜欢她,也听说了她与那位小祝大人仿佛有些事儿,心里是向着她的。花姐“不妻不妾”的评语,有一部分正是这些人出于义愤而说出来的。她们知道,说起“小祝大人”的时候,江娘子看起来不高兴,但是心里还是想听的,于是也常说说。
在这花街上还有什么别的消遣呢?她们也有见着前辈姐姐养书生,书生一去不回头的。也有见着放良赎身做妾,不容于大妇的。更多的是见着前辈沦落到更不堪之处,又或者早亡的。
江娘子实属她们见过的,有很好结局的人了。在江娘子这里,就仿佛她们也过上了江娘子一样的生活一样了。
练得累了时,就有人说:“小祝大人确实厉害哎!真的要考女官哩!以前没听说过有。”
另一个不服:“女官多了呢!”
“那是出来站班管人的官,还是关在宫里侍奉人的官?”
争一回,结论还是这个“女官”厉害。
不想一个小雏-妓说:“那也不太好呢。”
“胡说!怎么会不好?”
“昨天,有一个孤老,是送妹妹上京来考试的,说,考中了,就带妹子回去说门好亲事,以后在婆家也不受欺负。”
“真的假的?什么样的婆家?大理寺不是在皇城里么?是说的京城的婆家?要是外乡人,那是丈夫随了妻子过来谋生?能养得活一家子么?总不能是有官儿不做了吧?”有人见小江的模样,就故意替她发问。
雏-妓认真地说:“真的!他说,他特特抢的这个差使,为的是到京城来见世面呢!不然,他爹还不让他上京来呢!要他在家读书。做不做官的,倒是无所谓了。说出去好听呢!顶好能有一身官衣,然后回家,也不占着大理寺的位置拿空饷,大理寺再选人就是了。”
“可真是的!”有人不由嫉妒,“人的命真是不一样!有的人,生在好人家,能读书,还能考官儿!考个官儿还能嫁得更好!”
雏-妓问小江:“师傅,你怎么不考呢?你也识字啊!一准儿比她们强!”她还要说下去的话,忙被姐姐们按住了,可千万别说出就能配得上某某这样的话来呀!
小江的脸真的冷了下来,又不好对小孩子发作,她轻轻地说:“三代清白呵!”
开启今天小祝大人话题的人有点后悔,忙比划着说:“什么清白不清白的?倒也差不多,她们是待嫁而沽,我们是待价而沽。”
妓-女们于苦闷的生活里难得笑了一回,取笑起良家女子来。
小江说:“何止咱们与她们?便是这朝廷的官儿——都是名利场上客,谁比谁高贵呢?”
雏-妓没听太懂,道:“嗯,女官也就那样了。”
小江喉咙发涩,说:“那还是不一样的。好了,都说完了吗?快点练!”
中午,这些妓-女都在她这里吃饭,下午又练一阵琵琶就得回家去接客了。小江要打发小黑丫头去祝家,不想隔壁院子里又出了点事,两个租户打了起来,她只得去劝一回架,免得打坏了她的东西。调停完,天也快黑了。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起来了,拍醒了小黑丫头,说:“你先不要干别的了!去,到小祝大人那里,给他传个话!回来给你吃好吃的。”
…………
话是传到了,祝缨人也到了大理寺。
先是办杂务,处理头一天的公务,又要签一下胡琏他们复核的底下的案子。祝缨把卷宗都看了一下,对胡琏说:“我怎么觉得近来案子多了一些?”
胡琏道:“不是觉得,就是多了!我寻思着又得有人出幺蛾子了。”
“怎么说?总不能又是一个大案。那也太过了,不是好事。”
“不至于,可也不轻松呐!小祝你做官几年了?你看啊,龚案之后,好些龚劼的人都完了,不得有人补上么?这些人也干了有两三年了吧?有时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时候,聪明人呐,他先窝着不吱声,先看,看准了上来咬一口。”
祝缨道:“大理寺就更要谨慎啦!咱们可不当别人手里的枪。”
胡琏心道:就怕咱们郑大人也是要下场的人呢。
祝缨与他签完了字,顺口问了一句:“这里这一案是有女犯的,女监那里可还好?”
胡琏笑道:“嗯,现在互相都冷着,不打交道,好坏只有自己知道了。”
祝缨道:“让她们自己混吧。等犯人押到了,咱们再去看看?”
“只怕到时候不止咱们俩,还有人想看一看女监的成色呢。”
“到时候再说,我先忙完这一出吧。”
胡琏道:“怎么?又有麻烦了?不是把号脉放到最后了吗?”说着,他笑了起来,“令姐可真是个耐心的人,要是我姐姐,早打人了!”
祝缨也笑:“有些事儿总得上手才知道会出什么毛病呢。”
“成,先不打扰你了,等你这件大事做完,再为你庆功!”
“什么大事哟……”祝缨说,“真要是大事,就不会在我手里了。”
两人闲扯几句,祝缨扯过一个空白的奏本来开始打草稿,等郑熹下朝回来,她的稿子也粗粗写完了。例行的政务之后,祝缨便把稿子拿给郑熹看。
郑熹看了,道:“弃官?”
祝缨道:“本来朝廷因有候选官员或嫌地方太远、或嫌地方不宁、或嫌地方不够富裕而不去的,就有惩罚的定例。我是想,女丞是外面的官与内廷女官不同,是该照着朝廷的规矩来管的。他们有因‘女官’二字是特例而挡了眼,反而忽略了‘常例’的,不如趁还没有授官,再重申一遍。再者,现在这是咱们大理寺的事儿,又是初创,是在给别人趟路呢。看着坑,咱们自己先填了,自己走过去。不能自己掉下去,叫别人看到了,说,哦,这儿有个坑。”
郑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高兴,说:“可以。”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也有成例,就让祝缨:“你与吏、礼二处那两个郎中一道定吧。怎么样?能应付得了他们吗?”
祝缨道:“我试试,应该可以。”
“去门口,找陆超。你怎么回事?也没个代步,也没个仆人!”
祝缨道:“我家有杜大姐帮忙呢。男仆这不……没来得及么?在找了。”
“去吧。”
祝缨就去找了阴、董二人,找到了陆超,坐着郑府的车去京兆府考场。阴、董二人心道:此人虽然年轻,还真是有些门道,竟能得长官青眼至此!
祝缨对他们两个愈发的礼貌,在车上就将自己要重申规定的事儿讲了。阴、董二人略一皱眉,阴郎中道:“诚然!朝廷确有这样的说法!女官也是官了,不过,科考是先考后授官,事先并不知道所授何职,所以心里挑肥拣瘦。狱丞是她们自己要来考的,还会弃官不做吗?”
祝缨道:“以防万一。她们可还没见过黑屋大牢呢。”
“唔,也对。”阴郎中说。
董郎中思之再三,觉得这事儿也不值当再去惊动尚书钟宜叫钟宜再训他的。也说:“三郎想的周到。”
不过他俩这会儿又不想冲在前面了,就推祝缨:“你来讲吧。什么时候讲呢?”
祝缨道:“等她们写完卷子吧,来都来了。”
第二日考试,阴、董二人是知道王云鹤的为人,对王云鹤也有点敬佩之情,心里却又不由有点怵,依旧是忍不住躲。
祝缨也就跟王云鹤又说了:“您猜,为什么报考的人这么多?有人告诉我一件事……”
王云鹤不动声色,问道:“你预备怎么办?”
祝缨道:“一则是传闻,一个浪荡公子,送妹子上京赶考,他自己就到花街见这个世面,说的话未必可信。所以不可点出,也不可追查是哪家人。二则即使是真,也是我们没有预料到,不好怪罪他人。再者,肯让女儿读书的人家,能想到她在婆家过得好一点的人家……唉,已算不得坏人了。所以,就跟上回号脉一样,咱们悄悄地改了吧。”
王云鹤笑道:“不错。”
“那……”
王云鹤道:“我只是观摩。”
三天一过,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
与选拔女卒一样,这些女子也有考过一场就弃考了的,也有考过一天而不考了的。最可惋惜者,有最后一场哭着跑出去的。
这一回就没有狱卒时那么好的事了,也不一总计分,须得考满全场才能够计入。最后得了四十一人的考卷。
祝缨虽把弃考人的卷子都看一遍,倒也觉得:走就走吧,并无惊才绝艳之人。
她自己的文字虽然不够华丽优美,胜在见过郑、裴、王、刘诸人,达不到这个标准而想让她去设法安置挽留,那也是不可能的。她们或许有苦衷,或许有意外,却又不是祝缨现在想管的了。
四十一人的考卷,每人考了三天,亏得卷子上的题目不多且不难,他们三个人又花了十天才批完、争吵完。
阴、董二位初心不改,对坚持到最后的四位官员家的女儿表现出了明显的偏心。他们终于弄明白了,这四个人,人人有自己的理由。譬如武相,她要奉养老母,那就占个“孝”字。譬如另一位吉三娘,她是望门寡,不肯再嫁,又因婆家娘家都不算太富裕,就来自己养活自己,算占个“贞”。
又有一个外地商人家的女孩子,名字叫柴乙宁,她是次女,家中是有钱,所以请得起先生,看衣着打扮就与别人不太一样。这个女孩子竟然是更合阴、董二人的审美。
此外也有一些平民家的女子,说是平民,也够她读诗书的。祝缨本人更喜欢一个叫崔佳成的寡妇,因为她的卷面十分整洁,题目答得也不差。
大理寺主导的考核,总不能不给大理寺的面子,祝缨看中的人,那得给一个名额,阴、董二位则犹豫着剩下的一个名字。
祝缨道:“二位,咱们还有件事没对她们讲呢。讲完了,她们或许再有别的打算而不愿意做官的呢?不如先把这等第排出来。到时候再依次录用。且还有句不该明说的话——二位也不必过于惋惜,京兆府这儿,不是还有一场吗?”
阴、董二人都笑道:“不错!”
阴郎中终于角落里拣起了一点厚道之心,说:“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宣布?三郎你,可要为难了呀。”
祝缨笑道:“二位与我同写个公文,署个名上报就行,别的也不令二位为难,如何?”
董郎中马上说:“好。”说完又觉得自己答得太快,老脸一红。
祝缨似无所觉,道:“那我就不知天高地厚一次,出头去了。”
…………
他们先不去公布名次,而是将所有人召集起来,除了没有任何亲属的,都要或有父母或有兄弟或有丈夫陪同,一同到京兆府的场地上。
王云鹤还是便服列席,他要看一看祝缨会怎么做。
祝缨与阴、董二人示意,然后就站了出来,先自我介绍是主考官。然后说:“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当知‘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王云鹤一点头。
祝缨又说:“女官毕竟昔日不曾有,故而要重申几件事!一、凡朝廷约束官员之律令,同样约束女官。二、女官又有特殊之处,故陛下命我等又详定条目,于今再次申明。三、大理寺之狱丞,也是狱丞,也是要看守监狱的。若有自认怕黑或体弱而不能居于陋室者,我就不让她再进一次黑屋考试白白受一回惊吓啦!”
下面也有愿意捧这个主考官臭脚的,一个富贵模样的中年人站起来拱手问:“大人,不知是什么样的律令,又是什么样特别的条目?”
祝缨也就说了一些为官条目,背这些她是极熟的,又特意把“弃官”的事单拎出来说:“诸位想明白,朝廷设官,不是为了与人取笑的。”
底下面面相觑,有些人并不吭气,想再看看情况。
祝缨缓了一口气,又说:“我再讲明白一点,官员之父祖三代、籍贯姓名,一一在档。有怕黑或是别的突发原因的,现在退出,我也不算她违例,依旧与她一分盘缠。也不要她去过下面的试炼。
如果去了试炼,临授官前又反悔的,她同父的兄弟想要选官,也是要报父祖的名字的,我可记下了。大理寺容不下这样戏弄自己的人家。如果授了官,又熬不住,她祖父的名字,也在这里了。已婚者之父与夫亦然。
半个月来诸位也该看明白了,这件事不止大理寺,吏部与礼部也一同监场。想想我这话的份量。
不要因为一时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说自己怕黑,就强撑下去,却又撑不到最后,反而误人误己。
你们能考到现在,你们的学识、教养,都是有目共睹的,并没有缺失。只是因为我要选的是狱丞,才有些微不合。
现在我再问一次,有没有退出的?”
王云鹤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范绍基道:“如何?”
范绍基道:“幸亏刘翁不在!”
王云鹤笑得愈发高兴。
那边,祝缨又说:“现将名次排出,诸位今天可以回去再想一晚,明天还肯过来的,咱们进黑屋,见真章!如果想回的,请看这里。”
她准备了一堆的铜钱,都是崭新的制钱,用漂亮的红绳串起来,在绳结的地方用红纸封住,用大理寺的墨印盖上。每贯钱都配一件红色的帖子,里面写着某人,试第几名,因朝廷官位之有限,不得不错失淑女,十分遗憾。名字的地方空着。
她如此行事,当时就有些人上前领了红封走人。走的时候却也都没有得意之色,有些觉得满意、达成目的的,也要对她深深一礼。再与阴、董二人行礼,又到王云鹤面前一礼。
这一天结束,大部分人仍是留了下来。
也有人说:“我们早已准备好了,不如就请现在开始!”
祝缨道:“说了到明天,就是明天。诸位请回。”
等人走了,王云鹤问道:“大理寺批了你这么多的钱吗?”一听王云鹤问到了这里,阴、董二位也不溜了,都好奇地留了下来,说:“别花用太多,叫同僚说闲话。以后还要相处的。”
祝缨道:“还好,我写了个请示的公文,大家都没为难我,也批了。”大理寺现在的余钱都是她搞出来的,当然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了。
阴、董都感慨于她的“好运气”“好人缘”,竟顶着直面王云鹤的压力,等祝缨一道离开。
后一天,于祝缨,是去把人关进小黑屋受惊吓,问刻薄问题为难人,这缺德事她顶乐意干的。缺德前更缺德的是让人先亲笔写个“已经知道规定,考中也不弃官,弃官愿意接受后果”的保证书,连送考的父兄、丈夫都签字画押。
她挺轻松地先去应卯,在皇城门口就被禁军的校尉说:“小祝大人,怜香惜玉呀!”路上,又被熟人说:“三郎,有点君子模样啦!”到了大理寺,大家就不客气了,说:“小祝,好人呐!”
祝缨莫名其妙:“干嘛呀这是?”
大家都笑,也没人追查她花了遣散费的事儿。
等郑熹从朝上下来,裴清又拍一拍祝缨的肩膀,说:“大理寺就该有这样的风度。”冷云也说:“哎哟,你是不是能吃好多喜酒啦?”
郑熹则笑得十分含蓄。
女丞这事儿,在朝廷上不大,但是民间谈资十足,祝缨发一手遣散费虽有不够威严的说法,但物议颇佳,都说办的还挺漂亮。民间大多说说钱新、帖子好看,朝上的人精颇有几个能看出这其中的善意的。陈相、施相都拍拍郑熹的肩膀,说他“得人”。钟宜也很说:“倒是会做事。”
祝缨的请示一向批得顺利,今天是尤其的顺利。
郑熹放她:“快些把这些给我了结了!还有事要你去办呢!”
祝缨道:“不会耽误这里的正事的。”
由于已经缺德过一回了,再次缺德大家也习惯了。这一天,祝缨一到场就发现,四十一个人现在只剩下十三个愿意进场的了。其余人也各有“怕黑”的理由。祝缨也不计较,仍然是发了钱和帖子,对他们说:“人的一辈子是很长的,不要因为这一次的不快就耿耿于怀。”
转头就把十三个人分两组关进了小黑屋里!
一阵尖叫之后,又是一阵尖叫。
祝缨有点郁闷,她最想考的,不让她考……
考完之后,名次排出。武相是排了第一,祝缨看中的那位崔佳成就排第二。那是没有什么悬念的。祝缨留意看最后的整体名次,一如王云鹤所言,家境好的大部分成绩好,家境一般的成绩更靠后一点。
然后十三个人,又被拉去号个脉,体质也都还可以接受。
考中的固然一脸的欣喜,没考中的倒也还沉得住气——她们都在看王云鹤。
王云鹤见状,笑道:“京兆府也需要狱丞,缺虽少各位也不须气馁。天地广阔。”他非常含蓄地透了一点风,但又绝不直接说“天下其他州府也可能推广女丞”这样的话。祝缨留心看他行事,暗中点头。
等王云鹤说完,祝缨笑道:“诸位要等京兆府试,也是需要盘费的。”这些女子心中不能说没有失望,却又有一点希望。也有两个不肯领的。既取不中,她们就不要这个钱了!也有领着之后就落泪的。也有大大方方领了,说:“祝大人,以后必会同朝为官的!”
祝缨道:“心想事成。”
一应分完,祝缨对武、崔二人道:“待我上表,吏部给你们告身,你们就是大理寺的官员了。”
两人同时说:“是。”
祝缨道:“品阶虽不高,也有礼仪。那些等告身下来再说吧。先说几件你们要先知道的事儿——”
她把订的规矩说了,武、崔二人都很理解。祝缨又说:“今日就到这里。”又命人拿出两贯钱来:“你们是不缺,但是从九品的官是会缺的。大理寺现在还是这个规矩,既入大理寺,就要先照应起来。拿着吧。”
两人都大方地接了,福一福,告辞而去。
祝缨向王云鹤致谢,辞行。王云鹤道:“你们回去写表章吧!三郎……”
“是,晚辈就把这一回的得失写一写,请您过目。”
王云鹤满意地说:“有劳你啦!”
阴、董二人都佩服:这是什么人?能把王京兆给调理得舒服了?
他二人有志一同地往后缩一缩,等祝缨写完了表章,二人就在后面签个名了事。奏表,祝缨是先拿给郑熹看的,郑熹道:“唔,这回写得有点模样了。只是用典这事,罢了,慢慢来吧。”
祝缨就把这份表章报了上去,中间也没人拦她,皇帝看了也就画了个敕。皇帝不反对,武相、崔佳成的告身也就下来了。祝缨就派了两个女卒去她们两个家里通知,让她们领了告身,安排礼部的官员教她们礼仪。
礼部的董郎中又来了!
他也是个老熟人了,见了面也对两个女子说:“恭喜恭喜。”他看中的武相,是个官员的遗孤,只有十七岁,官员遗孤那得护着点。而祝缨选的崔佳成更妙,这位是个寡妇,已育有一儿一女,如今已经三十岁了,董郎中也不好对这样的一位寡妇不礼貌。
这两人也都挺爽快,对董郎中也保持足够的尊敬。一个教得快,两个学得快。很快礼仪学全,就可以上任了。
武相父亲是官,领了告身回家跟母亲一说,自有母亲安排一切官眷需要安排的事务。崔佳成自己就是主母,也不用祝缨多问。演礼完毕,两人的官服也都自己做好了,一切停当,就等着跟祝缨去上任了!
实在省心。
祝缨这回又带着胡琏过来了,笑道:“还是我。”
胡琏因是同僚,就乐意多讲许多话,代祝缨讲了大理寺的福利,一力吹捧祝缨:“这位是祝丞,有志不在年高。小武你是官眷,也知各处之苦乐,大理寺今天比以往都丰足,全赖的他哟~”
武相心道:从他筹划这个事儿,我就知道他不一般啦。
面上却什么都不说,作腼腆受教状。
崔佳成则因自己周围也没个官,决定先看看情况再下结论。
胡琏说完了话,又与祝缨带她们见上官、同僚。
郑、冷、裴三位见这两个女子,白皙整洁,却又不是什么天仙佳丽。尤其是崔佳成,一个中年寡妇!还是个儿女双全的!都例行公事地说:“不要小看了狱丞的差使。马上就有囚犯进来了,你们可不要叫人失望才好呀!”
二人也都乖顺地答应了。
两位大理寺正一看这二人,也只是“一看”,勉励一句便过。
那些同僚又与男卒男吏们不同,面上都和气礼貌。事先亦知二人来历,亦无异议。只是都与三位上官一样的想法:小祝,真是个神人!他竟不挑点好看的女人进来!
祝缨与胡琏最后把武、崔二人带去领了些用品,招呼了两个女卒帮忙搬到了牢里。她们二人住一间,一人一张床。各有桌椅柜匣妆台之类,端的是十分周到。
祝缨道:“我就一句话,你们是来做事的。至于大理寺,诸位大人、我、胡丞,我们这些人,咱们日后见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