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孟庭哲被捕, 他和红妆连环杀人案毫无关系的话,那么有关红妆连环杀人案的线索其实已经完全断了。
这段时间,期期大学毕业找工作, 孟星海偶尔能爬起来, 想找人给他扶到轮椅上,孟思期有事没事就会到孟星海的卧室瞧瞧他。
这时候的孟星海和她记忆里的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人还特别逞强, 总还以为自己还是个身强体健的警察。
他说期期的相册找不到了,非要下床去找找, 孟思期知道相册就在他的枕头下, 也许因为阿尔兹海默症他遗忘了。
她不打算替他拿出来, 因为她知道,期期会替老孟找出来, 期期有一天也会明白相册对于她和孟星海的意义。
“老孟, 你歇会,别折腾了。”
孟星海像是妥协了, 在她的安排下靠在枕头上半坐了起来,但是他还是摸出了床头的手机。
打给了期期, 那边的手机接通了, 孟星海使用的是老人机,他还习惯开免提。
那边传来期期担忧的声音:“爸, 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儿, 就是随手给你打个电话。”
那边又传来略微不耐烦的声音:“爸,我很忙,你别老打我电话。”
“爸爸就是想你了, 怕把你忘记。”
“我还是你亲生女儿吗?你能把我忘记喽。”
“那肯定不会,你是我最宝贝的女儿。”
“不说了, 马上要面试了,挂了啊。”
“好,好。”孟星海微笑着,听到手机忙音才缓缓放下手机,口中还喃喃道,“宝贝女儿,祝你面试成功。”
孟思期有一些难受,眼睛红润,因为这些话就是曾经她和孟星海亲口说的。
“小孟,”孟星海抬起头,声音缓慢,“你自己倒水喝。”
孟思期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渴。”她舔了舔唇说,“老孟,我记得当初你来市局后,你问我路队有没有爱人,你说他很不错,你当时想表达什么意思啊?”
孟星海笑了笑,是极为憨厚的笑容:“虽然当时我来市局不久,但我仿佛看得出来,路队看你的眼神不一样,我每回和你们去食堂,我都看见他的眼神是把你捧在手心里的……对不起啊……怎么还说起这些事……”
“没事,老孟,和你聊聊路鹤,也挺有意思的。你说像这种类型的男人要是做你的女婿你满意吗?”
孟星海轻轻摇了下苍老迟缓的手臂,“那怎么敢奢望,他很优秀,是那个年代非常优秀的男人,但恐怕期期应该不喜欢路队这样的。”
“为什么啊?”孟思期好奇问。
“路队看起来不善言辞,是那种顾家的好男人。但期期太年轻了,她还不懂这种品质的高贵。”
孟思期觉得孟星海说的是实话,那样的男人,生活情调单一、保守的男人,放到今天恐怕不会受女孩子喜欢。
但路鹤就是那么奇怪,他外表冷静冰冷,但内心是火热的,只要你走近他,你一定能感受他身上散发的能量,那种热烈地,能将黑夜点燃的能量。
孟思期再次回到局里,沉浸入了档案室,她开始逐渐了解为什么三十年来,这个世界的孟思期会在档案室里埋头近三十年。
因为她现在也有这样的困惑,红妆连环杀人案已经过去了三十年,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细节只能留在卷宗里。
她深深记得每一个细节,因为就是她和路鹤一起办理的,但是红妆连环杀人案的最后一起她并不记得。
来到三十年后,她看过卷宗,徐望途的孙女徐一周,就是最后一起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死于94年四起连环杀人案的十年后,也就是2004年,那年徐一周应该刚满16岁。她也是继杜怜熙、殷默、谭筱霜、赵语婷后的第五名受害者。
前四名死者年龄都在20到21岁之间,非常接近,曾经她认为这些女性死者有某种关联,实际上徐一周遇害后,她开始意识到,四名死者很可能都是被凶手随机选择,进行了杀害,她们的关联并不大。而徐一周很可能才是凶手想要杀害的人。
但就是很奇怪,凶手为什么选择在十年后杀害徐一周呢?
她印象很深刻,上个世界徐望途因为儿童猥亵案入狱,是她亲手办理的,而这个世界,徐望途并未入狱,而是在94年的十年后,2004年,徐一周在红妆连环杀人案里被害后,徐望途饮毒自尽,写下猥亵杀害儿童的犯罪忏悔遗书。
前四起都发生在1993到1994年两年之间,而为什么第五起会发生在十年后的2004年呢?
徐望途她见识过,非常固执而且精明的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服毒自杀,又为什么写下猥亵杀害儿童的犯罪忏悔遗书?
这不像他的性格,除非有人逼迫他这样做?那个人是谁呢?是不是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从今天算起往前推54年,也就是1970年左右,红漆连环杀人案发生,四名女性死者,辛雅梦,包雪,谢文娟,还有路鹤的母亲乔静云。
因为当年辛雅梦是油漆厂女工,也是第一起,而红漆案又和油漆相关,所以警方对辛雅梦进行了大量调查,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所以红漆连环杀人案一直都是一个谜团。
在她曾经的侧写里,红漆案和红妆案是有关系的,她曾和路鹤说过,也许红漆案发生时,红妆案的凶手还在年幼,年幼的他见到过红漆案的犯罪现场,因此导致了红妆案的模仿。
现在,她似乎可以把这两件案子再次联系起来,那就是徐望途,54年前,徐望途的妻子谢文娟是红漆案的受害者,20年前,徐望途的孙女徐一周是红妆案的受害者。
这一切是否有特殊的巧合和关联呢?正是因为三十年前她并不知道徐一周也会死在红妆案里,所以那时候她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些线索似乎和徐望途有关系。
但不管哪个世界,徐望途都已经死了,一个是被执行死刑,一个是服毒自杀,徐望途已经给不了答案,那么真正的答案在哪?谁可以告诉她?
孟思期好像陷入了死结,她好像和这个世界的孟思期一样,陷入了死结,她也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孟思期为什么会让人觉得精神异常。
因为那个死结一直没有解开,无论多么正常的人都会产生心理失常,何况不是一年一月,而是三十年。
一个人心中积郁三十年的死结,那谁不会发疯。
孟思期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她坐在档案室的地上,一堆卷宗围绕着她。
有些前来借卷宗的同事见到她的行为只得绕道而行,虽然十分不理解,但他们却又不得不敬佩她。
因为这两天,局里传出了新闻,省厅要给孟思期颁发二等功功勋奖章,奖励她破获大庭集团涉黑团伙案的功劳,也奖励她在这三十年初心不改,不屈不挠,甘于奉献的精神。
这个消息昨天赵雷霆就告诉了她,说是一个月内就能落实下来,当时孟思期只是淡淡一笑,也许她在年轻时太需要这样的奖励了,哪怕韩队和师父的一句小小的夸赞她都很在意,但今天她已经喜悦不起来了,只要真相还未揭露,黑夜还在笼罩,她就需要时时刻刻保持着那种不悲不喜的平静。
虽然说不悲不喜,但是当天下午,赵雷霆一个人走进档案室告诉她一些话时,她还是呆了半天,眼睛痛楚。
“思期,路鹤的死因确认了,他是胸膛中枪而亡,死前应该不痛苦……”
他特意顿了顿,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刚刚得到消息,冯少民同志去世了。”
大概是见孟思期不言不语,他也没有多做停留,想让她自己消化一下情绪,走的时候说:“思期,冯哥年纪大了,不要那么难过。三天后,是冯哥的葬礼,我带你一起去。”
“我不去了。”孟思期缓缓道。
赵雷霆愣了一下,他觉得孟思期神情有些木讷,可能受到的刺激比较大,因为冯少民是孟思期事业上最重要的人。
“没事,你身体欠佳,我能理解,”赵雷霆安慰道,“不要多想,我想老冯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的徒弟。”
赵雷霆走了,孟思期就趴在地上,抱着那些卷宗哭了起来,她深深记得师父和她的每一次交谈,特别是最后一次交谈,不是工作上的,那次,冯少民希望她能同意把说媒的事儿交给他,他想做她和路鹤的媒人。
时隔三十年,她还记得当时冯少民说话的样子,严肃认真的神情当中,带着对她的期许和盼望,他一定以为,她会和路鹤走向婚姻的殿堂吧。
三天后,冯少民的葬礼在今阳市一家殡仪馆举行,与冯少民相识的人都纷纷前来吊唁哀悼。
灵堂内白花漫漫,肃穆寂静,晶莹高洁的花朵,散发着忧伤的芬芳,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都是静止的,仿佛人生在这一刻都是停摆的。
灵堂外是一间宽敞的客厅,等待的宾客们,肃穆而立,黑衣一片。
在葬礼正式进行前,梁云峰、赵雷霆,还有赵雷霆的夫人林敏嘉一齐赶到。
拄着拐杖、白发稀疏的韩长林问:“赵局,小孟呢?”
“韩队,思期身体不好,可能来不了了。”
谁都知道冯少民和孟思期的师徒感情,赵雷霆的这番话说罢,大家都没有说话,甚至有一些感伤。
“没事,身体要紧。”韩长林说道。
他的身旁,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搀扶着他,对他说:“爸,我扶你坐一会吧。”
“不不,”韩长林倔强地说,“老冯的葬礼,我得全程守着。”
“韩队,你这身体没我结实啊。”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来人六十多岁,头发秃顶,还能看见短短的白发。
“老罗,你年轻时就是腱子肉一身,谁能和你比。”已经头发花白,身材微微佝偻的唐小川说道。
罗肖国说道:“咱们也不说什么了,今天的主角是老冯,你看梁厅长和赵局长都来了,老冯今天满意了。”
梁云峰说道:“罗队,你这话说的不对,我和老赵来这,冯哥只能说尚且满意。”
梁云峰的话似乎含着深意,因为要真正满意,那自然只有冯少民的亲徒弟来这。
梁云峰马上说:“但我相信冯哥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定然是。”赵雷霆说,“思期马上要拿省厅二等功了,冯哥最喜欢思期了,他这一生应该满意了。”
韩长林感叹:“谁不喜欢思期,老冯病的那会,我还和他打过电话,老冯说,这辈子,他最自豪的是,有小孟那样的徒弟。”
不一会,熟悉的同事都来了,老态龙钟的严春、蔡双玺、林滔都赶到了,大家又说道了几句。
这会,一位看起来五十出头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一身黑色长裙,头顶有几撮白发,还别着一朵小白花,她步态雅然,气质出众。
“蓉姨。”韩长林身旁的女人走向中年女人,拉起她的手,“蓉姨你过来了。”
“蓉姐。”林敏嘉也走向了她,唤了她一声。
陈杰蓉牵起两人的手,看了看她们,“你们都好吗?敏嘉,朵朵,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蓉姨。”韩朵蔚回道。
“蓉姐,自从你退休后,见面少了,越来想你,”林敏嘉说道,“这个周末蓉姐来家吃个便饭吧。”
“好啊敏嘉。”陈杰蓉看了看周围,“思期呢,怎么没看见。”
“思期姐身体不太好。”林敏嘉微叹道。
“噢。”陈杰蓉没有再说什么。
大家彼此寒暄了几句。
不一会,冯少民的葬礼正式开始,大家都肃穆了神情,陆续走进灵堂。
冯少民有唯一的女儿,在轻轻吟唱的挽歌中,所有人肃穆忧伤,纷纷向她和她的家属表示节哀。
仪式走完,大家聚在灵堂默哀,这时灵堂外有一些动静,大家纷纷望向门口。
所有人都怔住了。
门口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孟思期。孟思期不但出现在门口,而且,她身穿一身标准的橄榄绿警服,头发扎着年轻时的马尾辫。
这是九十年代才会穿着的警服,是孟思期刚刚参加工作时身穿的制服,那橄榄绿色好像流淌着不一样的感情。
所有人的眼睛都红润不堪,像是被注入了几十年时光才沉淀出的冲撞。
孟思期走向灵堂中央,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花海里的遗像,那是满头白发的冯少民,不过和她记忆里不太一样,他的脸庞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他,她的目光里,映入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他们都老了,老得已经快认不出,但是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看见了韩队,头发稀疏,白了大半,还拄着拐杖;小川也老了,身材有些微微的佝偻;罗肖国头发都老没了,严春、蔡双玺、林滔都老得皱纹满面。
林敏嘉,她印象中还是个带点婴儿肥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布满眼尾纹,但是她依旧那么温柔和甜美。蓉姐仍然是那么美丽,即便她老了,仍然美丽无比,仿佛时光在她脸上流淌得极慢。
孟思期眼含泪水,走到灵堂前方,跪了下去,“师父,我来了,思期来看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一刻,陈杰蓉和林敏嘉都用手背捧着自己的眼睛哭了。所有人都湿润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