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白面人落网, 西雅图俱乐部的秘密也全面收网,这天,刘茂平把路鹤和韩长林一并叫到了办公室。
两个人在门口见到彼此, 还有些吃疑, 毕竟以前刘局私下谈话都是喜欢单独叫人,所以彼此都问了问:“你先进吧?”
“叫你们一起的,都进来吧。”刘茂平在办公室里喊。
韩长林提前猜到, 刘茂平定是因为案子的事情表扬表扬他,这会来到办公室, 忽地觉得老刘没意思, 连个表扬的时间都节省, 还合着一起表扬。
两人进门,刘茂平正好倒完水回到办公桌, 像是看透他的心思, “我叫你们来,表扬只是一方面。坐吧。”
在刘茂平办公桌前, 提前摆了两把椅子,韩长林讪笑地坐下。路鹤也坐下。
刘茂平放下水杯, 肃了肃神色说:“这段时间今阳市发生了不少大案, 一件件惨绝人寰,一件件扣人心弦, 特别是这次西雅图俱乐部事件, 也是我做刑侦工作几十年来首次经历的大案,作案手法残忍,犯罪团伙专业, 涉及犯罪人员面广,简直触目惊心。不过在你们的合力之下, 案情各个击破,取得了非常完美的成绩,所以我要给予你们祝贺。”
韩长林知道刘茂平必定妙语连珠说一番话,他本来想着听听罢了,没想到这么一听,他浑身热血沸腾起来。
刘茂平接着说:“当然省厅对我们市局,特别是你们两队的工作这次都给予了高度肯定,我也替他们向你们表示祝贺。”
韩长林说:“谢谢刘局,也谢谢省里各位领导的信任。没有刘局的指导,这次路鹤和我不会取得这样的成绩。”
刘茂平说:“另外我也要重点表扬一位同志……”
韩长林大概猜出来了,果然刘茂平说:“就是你们二队的孟思期,孟思期在阮梦樱案,纺织厂女工案,还有儿童绑架案当中都有惊喜的表现,而且她还是第一年参加刑侦工作,她的潜力,照我看,我觉得比曾经的路鹤都要好。”
韩长林喜笑颜开,他觉得路鹤这时候应该有些不高兴吧,路鹤这人一向都喜欢比,他微微扭头一看,竟然发现,路鹤今天第一次露出一丝笑容,他很少看到路鹤的脸上出现笑意,这有点让他不理解。
“我希望长林同志要多多表扬,这样的年轻同志是警局的宝藏,也是警局的未来。”
韩长林马上保证:“刘局,你放心,我一定转达你的表扬,而且以后会让她顶起二队的重担。”
韩长林是心思活跃的人,每次刘局的话绝不会是说说而已,他一定有潜台词,因此刘局的这番话一定隐含着新的信号。
刘茂平特意表扬孟思期,而且夸赞孟思期的潜力比路鹤高,这让他意识到,他话里的含义并不简单。因为路鹤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当年路鹤来局里时,还有一段适应的时间,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孟思期出色,他是在一年左右的时间才展现了超凡的能力,他当上一队副队长那年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初。
而刘茂平的这些话给出了新的信号,他有意栽培孟思期,培养她作为二队副队长,既然路鹤用了两年时间,那么作为比路鹤潜力高的人,绝不会超过两年。
而且现在二队副队长一直空缺,这也是因为冯少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从项杰牺牲的那天起,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考虑这些。
孟思期无疑是副队长的最佳人选,当然刘局只是给了一个信号,至于什么时候孟思期上任,那还要等待,但是韩长林相信,时间不会太长。
正当他思虑时,刘茂平看向他,“今年中期的省厅干部学习班,我推荐韩长林去参加。”
韩长林顿时激动无比,这是他第一次被推荐参加干部学习班。干部学习班名为学习,实际上也是一种信号,往年路鹤去的多,也有其它部门的同事,参加学习班的同事后来多数会被邀请进入省厅工作,当然参加学习班也能够认识到省厅更多的同事。这就意味着,他即使不去省厅,将来也有望在市局得到升迁,认识省厅的同事才有助于市局工作开展。
“当然,我还要和长林借一个人。”
韩长林问:“刘局你要借去办哪个案子?”借人是局里的一种通俗说法,更确切的说法是借调,通常是指调一个人临时到别的案子里用。一般借人都是借很优秀的人,在刘茂平表扬完孟思期以后,再说这番话,就顺其自然。
“红妆案是积案,也是我的一块心病,这次我想让小孟参与到这件案子当中。”
韩长林说:“刘局,这没问题。”借人并不是把人归入一队,改变隶属关系,孟思期还在二队,同样参加二队工作,只不过要同时参与红妆案的侦破。作为一个积案,而不是急案,刘茂平很显然是希望孟思期的思路能够为路鹤提供帮助。
“路鹤,你的意见呢?”刘茂平问。
“刘局,我没意见。”路鹤回答。
谈话结束时,刘茂平捧出一套大部头的书籍,封皮精装,书目拓金,“长林,这几本书带给小孟,我看她平时挺喜欢看书,推荐她看看。”
韩长林有几许欣喜,因为刘茂平推荐的这套书就是狄仁杰探案,局里都知道,刘茂平送礼只送狄仁杰探案,而且凡他赠书的同志必定是本身优秀又得以他赞赏的,而且受赠的同事基本上都在局里得到了提拔,韩长林越来越笃定刘茂平对孟思期有清晰的职业规划,他笑道:“这好像是新修版,刘局,你舍得花钱啊。”
刘茂平呵呵一笑:“怎么,给局里最优秀的同志花点钱,我舍不得?”
“嘿嘿,刘局我一定转告小孟,你这套比送我和路鹤的书,加起来都贵。”
两人出门后,在走廊里同行,韩长林望着路鹤充满淡淡笑容的一张俊脸说:“路鹤,我必须提醒你一句,在我去学习期间,我要听说小孟受欺负了,我可饶不了你。”
路鹤抿唇不语。
韩长林强调:“你要记住,这是短期借调,不是长期占有,是我们二队临时帮帮你。”
路鹤终于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别意的笑:“那可说不定。”
说不定?想长期占有?韩长林道:“你尽管试试!”
*
其实白面人落网,有一件事是最让孟思期揪心的,那就项杰案的落幕,江盛已经供述,项杰在五年前就是被他杀害的。
追寻了五年多的凶手这么晚才伏法,这让整个警局都感到愤恨,但是迟到的伏法也是好的,近六年的阴霾终将要消散而去。
最近,孟思期发现冯少民的心情并不是很好,但看上去他在努力消除这种不平静,特别是在看到她的时候,冯少民总是挂上淡淡的笑容,和最初认识的冯少民不一样,那时候他苦大仇深,似乎不愿意和任何人为伍,但如今,他应该释然了。
但最让孟思期担忧的是陈杰蓉,项杰曾经追求过她,她料想,如果项杰没有牺牲,今天的陈杰蓉应该已经是一名妻子了,但是二十八岁的她至今没有任何感情,任何恋爱结婚的打算,也许她一直没有走出来。
现在,她一定知道杀害项杰的凶手是谁了,她是不是会和师父一样释然呢。
陈杰蓉一直对她特别好,孟思期特别想在这个时候去看看她,不过今天她去法医室时才知道陈杰蓉休假了。
问了陈杰蓉的同事佟青青要了具体地址后,孟思期中午请了小半天假,打算去拜访下她。其实她记得陈杰蓉家的大概位置,上次路鹤送她和陈杰蓉一起回家那回,她就记住了。
打车到陈杰蓉家后,是她的母亲李静芬开的门,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李静芬连忙叫她进来坐,给她倒水拿零食,说陈杰蓉正在午休,她去叫起来。
孟思期忙说不用,她可以等一会。两个人坐在客厅静悄悄聊了一会,李静芬说杰蓉昨天回来生了感冒,不说话,也不吃饭,让她去医院瞧瞧,也不去,李静芬问是不是单位有人欺负她了。
孟思期说:“阿姨,局里都很喜欢蓉姐呢,可能蓉姐……最近工作压力大。”
“噢,你是她同事,今天你开导开导她,还有呢,她这个个人情况啊,一直没解决,你知道局里有什么优秀青年吗?”
孟思期一时哑了口,她不知道怎么说,李静芬说这些话,证明平时她一定催着陈杰蓉谈婚论嫁,毕竟在这个年代,这个年纪,父母肯定是着急的。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局里有很多优秀青年,但是眼下,陈杰蓉一定不会考虑。
她欲言又止,这时,门忽地开了,陈杰蓉的面容露了出来。
她淡淡的红唇挂着淡淡的微笑,只是眼袋有些重,皮肤有些苍白,她喊道:“思期,怎么过来了。”
“蓉姐。”孟思期连忙起身,微笑道,“今天刚好路过,我记得你家,就来看看你。”
陈杰蓉走出来,她穿着一身休闲的卫衣和宽松的休闲裤,她应该是刚刚午休起床了。走到她身前,拉起她的手说:“谢谢你还想着我,那什么,吃过了吗?”
孟思期是中午出发的,提前吃了午饭,也是不想到人家吃饭,她忙点头,“在食堂吃过了。”
“好。蓉姐还有点好吃的,到我房间来。妈,我和同事聊一会,你也去休息会吧。”
“好。”李静芬望向孟思期,“小孟啊,和杰蓉好好聊聊。”
孟思期明白李静芬的意思,想让她开导开导,还想让她问问陈杰蓉的感情情况,她忙回答:“好,阿姨。”
陈杰蓉将她拉到房里,关上了房门,孟思期打量了这间卧室,以她的想象,这间房应该保留了很多年没变,还像是一个青春少女的房间,家具、台灯、窗帘、甚至笔筒,都显得特别可爱。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书架,摆满了厚厚的法医专业书,那些书不消阅读,对她来说就知道多么晦涩难懂,因为那个书架,让她明白这间卧室,是一个法医的卧室,这些可爱的家具可能是陈杰蓉少女时就保留着的,从没有改变的。
陈杰蓉从抽屉里搬出一个四方铁盒子,盒子表面还有年画图案,显得很喜庆,她启开盒盖,从里面拿出一袋吃的给孟思期,“这是我同学从上海寄给我的,你尝尝。杏仁酥、蟹壳黄、梨膏糖,你都尝尝,待会你都带回去。”
孟思期听话地接过,将皮纸剥开,塞进嘴里,发现酥酥脆脆的,还有甜味,很好吃。陈杰蓉看着她的样子,又塞了几个到她手里,“是不是很好吃?”
“特别好吃。我吃一点就行了,蓉姐。你留着吃吧。”在这个最需要甜味的时候,这些才最适合陈杰蓉。
“我想吃,叫人寄就行,等一会你带回去。”
孟思期没有马上拒绝,等回去的时候再说吧。
其实她不知道怎么开口项杰的事,她这次来也没有打算说这些,她就是来这里看看她。
两个人说说笑笑了一阵后,陈杰蓉拉起她皓白的手腕,“思期,谢谢你来看我。”
“蓉姐,本来就应该常常串门的。”
“其实我知道你担心我。”陈杰蓉的语气忽地低落,“因为项杰的事对吗?”
孟思期:“……”
陈杰蓉淡淡的红唇弯了弯:“没事儿,项杰已经离开了快六年了,其实不提起他,我也不会想到他。”
“对不起蓉姐,我不该今天来打扰你休息。”孟思期觉得很抱歉,因为她这趟过来明明就是“别有用心”。
“思期,千万别这么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该谢谢你。”她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些,“我很久没有和别人说那些事,你愿意听吗?”
“我愿意。”
“……五年前,不,应该是六七年前,我刚来市局不久,项杰的确追求过我,他那时候很年轻,长相也很英俊,就是……”陈杰蓉想了想,笑道,“我有点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孟思期明明觉得她的笑是很忧伤的,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只是不愿回想。
“他追求了我两年,但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年轻,我想追求事业,我没有真正答应过他,项杰那时候也很忙,他有空会给我写信,他在信里说,希望我做他的妻子……”
陈杰蓉眼神里充满了怀念和忧伤,她断断续续描述了好几件和项杰之间发生的故事,那都是很浪漫又很平凡的故事,孟思期听着听着内心充满欢喜,但忽然意识到这个故事的结局时,她忽地一阵刺痛。
“有一次,项杰写信给我,希望我做他的妻子,其实……”陈杰蓉眼睛红润,泪水淡淡地打转,“其实,我当时动心了,我想,法医的事业是一辈子的,但是爱我的人却是唯一的,这两者并不矛盾,我当时想着,还是回给他一封信吧,我想告诉他,给我半年时间,我努努力把法医工作再精进一点,然后我和他结婚……”
半年?孟思期心里一滞,为什么又是半年。
陈杰蓉说:“那天我正在忙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消息,他们说项杰牺牲了……”
她的眼睛红得厉害,胸脯起伏得难受。
“对不起!”陈杰蓉忽地抱住了孟思期,趴在她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对不起……”
孟思期也抱住了陈杰蓉,这个在法医事业上坚定不屈,但此刻非常孱弱的身躯,她想给她一个怀抱,一个安慰的怀抱。
陈杰蓉的哭声压抑又隐忍,带着抽泣,也许她害怕母亲听见,她很难受。
孟思期拍了拍她的背脊,想让她轻松一点,她也默默闭上眼睑,泪水沿着面颊缓缓下落,她轻轻地说:“蓉姐,哭了就没事了,以后你会特别好,他也一定很欣慰。”
项杰在天堂一定很欣慰。
这天下午,陈杰蓉从她的怀抱起来后,用手背抹掉了眼泪,她慢慢展露笑靥:“思期,我把你衣服都哭湿了。”
孟思期也笑了笑:“蓉姐,不要紧。”
“你放心,哭过这一回,我就没事了,我以后有什么心事就找你哭好嘛。”
“嗯?”孟思期说,“但蓉姐要多开心一点。”
下午两点多钟,孟思期决定回局里,陈杰蓉还是把那盒点心给她带了回去。
没想到回办公室就被赵雷霆发现了,赵雷霆央求着吃了几块,夸说好吃,孟思期不想理他。
赵雷霆说:“我知道你下午去看陈法医了,思期,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句话,竟然让孟思期有些感动,她又分了几个糕点给他,“嗯,够了吧。”
“够了,我不是为了讨吃的才这么说的。”
孟思期还记得陈杰蓉送她离开家时和她说的那句话,“思期,半年时间也许有时候就是半辈子,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他又那么喜欢你,就不要多想了,你要相信有时候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孟思期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走的时候也鼓起勇气说了她的想法:“蓉姐,我希望你彻底走出来,你的一辈子还很长,我相信项杰也是这么希望的。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幸福!”
这时,赵雷霆趴在她书堆上说:“请你吃饭?”
“什么好事请我吃饭?”
“哎,还不是我那妹妹,老说想见见你,也怪我平时总唠叨你多厉害。”
孟思期笑了笑:“所以呢,打算见到我拆穿我的真面目?”
“唉,你的真面目难道不厉害?何况,在一个还没有毕业的女孩子心中,你就是她这辈子的榜样,怎么说,这顿饭给不给面子。”
“给,当然给,我也想见见令妹,毕竟我想亲口问问她,她的哥哥平时有没有欺负她。”
孟思期记得,坐火车从永源县回城的那回,赵雷霆在火车上说,他和妹妹经常“打架”,可能小时候会打架,赵雷霆也是开玩笑的,但孟思期打算抓着不放。
“那多久的话你还记得啊,”赵雷霆笑道,“那你一定要吃这顿饭,要不然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哈哈。”孟思期得意地笑了笑。
“那说好了,明天晚上下班就去她学校走一趟。”
“哎,你妹妹叫什么名儿,现在读几年级你都没告诉我,你是不是让我去出丑。”
“她叫赵语婷,语文的语,娉婷的婷。就是因为马上要大学毕业,所以想见见你,她还想问问你职业规划。”
“职业规划?”孟思期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是不是还得找点书准备准备。
晚上,孟思期找了两本职业方面的书看,她向来是很认真的人,即便这些可能对赵语婷没帮助,但她还是希望能给予她一些建议,毕竟她也才工作一年。
读书时,外面电闪电鸣,她忙起身关门窗,一阵冷风吹入,她打了个哆嗦,脚下却忽地晃动起来,晃动的幅度愈来愈大,剧烈无比,整栋屋顷刻间轰然坍塌。
孟思期猛然跌落断壁残垣之中,满身伤痕的她拼命往外爬,口里喊“路鹤”,她记得路鹤就住在她下一楼。
“救我——”
“救我——”
远处,道路裂开了一条巨缝,闪电的照映下,巨缝漆黑如同深渊。
一个年轻女孩趴在裂缝边缘,她想逃脱,然而裂缝边缘倾斜湿滑,她拼命抓着路面的砾石,惊恐地喊她:“救我——”
孟思期拼命爬起,朝那个方向疯狂跑去,她越跑越快,女孩离危险却越来越近,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滑向深渊。
孟思期发狂地扑了过去,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她的身下一阵剧烈晃动,女孩的手还是脱离了她。
女孩彻底滑向深渊,孟思期趴在悬崖边伸手拼命拉她。
然而女孩没再被拽住,她跌向了深渊。
那是如同一头巨兽倾盆大口般黝黑的深渊,闪电再次照进去,白光照亮出女孩的模样。
女孩下落时长发飘飞,眼神痛苦地望向孟思期,她的连衣裙瞬间化成一片片碎片,四散飞去,孟思期亲眼看见她白皙的身子上画满了红色图案的妆容。
一颗痛楚的泪水从孟思期的眼眶跌落,跌落进深渊……
“啊……”孟思期呕了一声,巨雷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猛然突破深渊的无穷黑夜,惊醒了过来。
她才发现她卧在床上,浑身都是冷汗,衣衫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