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大早上的一队办公室, 路鹤刚从茶水间回来,就听见一队同事在讨论。
严春躺在椅子里,意味深长地说:“省队队长亲自下来要人了, 老刘估摸想留人也留不住吧。”
罗肖国抱着双臂靠着桌子说:“这还得孟思期的意思吧?现在她不一定想去呢?”
“为什么她不去呢?”严春说, “省厅各方面条件也不是我们市局能比的,她这么年轻将来可能在省厅大放异彩。”
蔡双玺伸长脑袋试图加入讨论:“我感觉小孟应该不会走,她有师父在这, 这里同事关系融洽,离家又近, 去一个陌生环境有什么好的。”
林滔补充:“在这里, 才有更多机会展示才能, 省厅那么大,一个年轻小姑娘我害怕会泯然于众。”
梁云峰双手交叉撑着下巴, 对于大家的讨论十分感兴趣, 其实他心中也在寻找答案,如果今天去省厅的人是他, 他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实际上他确实很热爱市局,特别是一队, 但要说真正让他留恋之处, 那大概是跟着路鹤一起办案,他不但能学到很多知识, 更重要的是, 路鹤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喜欢在这样的人身边付出汗水和努力。
罗肖国指出林滔话里的漏洞:“林滔,小孟不会泯然于众, 以她的能力,很可能不久的将来就能成为省厅的宝藏。更何况, 沈巷鸣亲自把她带去省厅,沈巷鸣这个人大家也多少知道些,在省厅有些人脉,做事情又有股狠劲,他带去的人,定然也不会没人不给面子的,你说孟思期成了他徒弟,他会让徒弟变成一个白板。”
“罗副说的很有道理,”严春煞有其事地说,“很可能这就是一加一大于二,以小孟的实力,加上沈巷鸣的人脉,我敢说小孟三年可能就是省厅一个副队。”
“差不多,”罗肖国肯定说,“以小孟这样的能力和资历,还可能要不了三年,三年肯定问题不大。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还得祝福她呢。”
“罗副,”严春说,“回头我们一起给人家送份礼吧。毕竟我们也一起工作了那么久,说实话,小孟真的很不错。”
“没有问题啊。”罗肖国喊梁云峰,“你们年轻人懂得彼此爱好,礼物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梁云峰爽快应答,“罗副就交给我吧。”
“啪!”这时大家的情绪被一阵声音打断,所有人都朝着声响的方向看去,只见路鹤放下杯子,转头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他的步子很快,满脸严肃,甚至有些灰蒙蒙,实际上路鹤给大家的印象向来冷静如斯,然而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失常,因此无人敢大声喘息。
路鹤刚毅单薄的背影走出门,蔡双玺提议:“我想送小孟一副马尔蒂尼的签名服,那是我……”
突然,路鹤转身,瞪着蔡双玺,那眼神十分锐利,甚至带着威严。
蔡双玺缩了缩脖子,路鹤说:“以后工作时间,不许再提马尔蒂尼!”说罢,他就出了门。
蔡双玺面色发白,他记得路鹤从来不干涉他对球赛的喜爱,甚至有时候在年会上,还鼓励他抽空补上马尔蒂尼的球赛,但是此刻,他无法理解路鹤的情绪,也许他真的要反省一下,是不是他在工作还不够上心,让路鹤觉得球赛影响了他的工作。
在蔡双玺垂头丧气时,罗肖国安慰了一句:“双玺,你也别太放心上,最近白面人的案子路队很焦虑,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大家收拾下心情,还有几分钟早会,别开小差。”
严春忽地走到罗肖国身边,凑近耳朵说:“路队不会是因为孟思期要走,心情不好吧。”
罗肖国皱了皱眉,“没那么严重吧,一个大老爷们,不至于。”
不一会,路鹤回来了,他的表情重新恢复自然,甚至有几分窃喜似的,“开会了。”
十分钟前,孟思期赶往办公室前,遇到了路鹤,两人相遇,其实没什么意外,因为大家平时上下班也能遇见,只是最近因为案子的事情,大家上下班没有同行,这时在警局遇上,孟思期打了个招呼:“路队,你这么早。”
路鹤没有什么情绪,淡淡地说:“对,你刚到。”
“昨天晚睡了,还不是因为去省厅的事情。”
“哦,所以呢。”路鹤依旧平淡如水,只是语调快了几分,“已经决定了?”
“路队怎么看?”
“……”路鹤的表情定了定,他没有马上回答,然而就在孟思期要开口的时候,他说,“我支持你的想法,也支持……你去省厅。”
“其实我觉得你们都会支持吧。”孟思期说这句话时其实心里并不开心,她知道现在大家都希望她去省厅,她昨晚就打算去三楼和路鹤聊聊,如何以最好的方式拒绝沈巷鸣,但是她在窗户那望了半天,路鹤都没回来,倒是把沈巷鸣屋里的灯等亮了。
所以今天看见路鹤,她果断问问他的意思,她没有想到路鹤也很支持她离开,这个时候,如果她说不想走,要他想想办法,路鹤一定会劝她不要做傻事。
“省厅有得天独厚的资源,”路鹤说,“这对你的发展更有利,所以从我的角度,我当然希望你去省厅发展。”
路鹤表情平淡冷静,孟思期相信他是很认真地给他这个建议,她抿唇笑了笑:“谢谢路队,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顿饭。”
“你想吃什么?”路鹤几乎脱口而出。
“我记得你当初也差点去省厅,后来没有走,我想有没有时间和我聊聊你的故事。想听听你当时的想法。”孟思期觉得,路鹤当年拒绝省厅,一定有非常好的法子,她想取取经。
路鹤点头,他的眼底像是染上不易察觉的欣慰,“好,这两天下班早的话,我叫你,我去买菜,这次吃点别的。”
“好,谢谢路队,那我先走了。”
路鹤望了一会孟思期的背影,他慢慢收回视线,隐隐觉得孟思期不会离开,他快步走回办公室,“开会了!”
这两天,孟思期发现,整个二队的同事看她的眼神也变了,似乎带着一种依依不舍,就连说话做事,都带着一种潜台词,譬如韩长林会说:“小孟,工作上还有想法,可以随时和我们说说。”也许韩长林的意思是,尽快做好工作交接吧。
唐小川说:“思期,去食堂吃几顿饭吧。”就好像以后吃不着似的。
然而赵雷霆的眼神中,却含着几分哀怨,她实在看不懂,一个男人哀怨的眼神。
只有冯少民是最平静的,他从来没有和她说什么去留的话,好像他根本就不愿意提起。
孟思期决定,今天必须回绝沈巷鸣。
下午她去倒水时,赵雷霆也不知道发什么疯,把她拉到了会议室,关上门后,他就情绪激动起来:“孟思期,两天了,你是不是在犹豫怎么和我们说告别的话。”
孟思期放下茶杯,看着赵雷霆哀怨的眼神,又好气又好笑:“我没有犹豫。”
“那你决定了?”赵雷霆语气紧张。
“决定了,我不打算留在这儿,赵雷霆,你太烦了,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我的胳膊,你看。”她指着自己的左手胳膊,刚才被赵雷霆握紧拉进会议室,虽然隔着衣服,此时还留下了很深的褶皱印子,想必里面已经红了吧。
赵雷霆眉毛耷拉,“对不起啊思期,刚才见你倒水,一时心急把你拉了过来。所以,你就是因为我,要走吗?”
孟思期正想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
赵雷霆自嘲说:“你要是觉得我不行,不是还有路鹤吗?”
孟思期说:“我不知道这和路鹤有什么关系。”
“我这两天查了沈巷鸣,”赵雷霆信誓旦旦地说,“他的行事风格向来不留情面,昨天你当场驳了他的面子,这次他还要请你去省厅,亲自带你,你觉得他真实想法是什么?”
“他想给我穿小鞋?”孟思期并不觉得沈巷鸣是这样的人。
“那还不至于,沈巷鸣今年初和妻子离婚了,他现在是孤家寡人,据说很多人有意给他介绍对象,这次沈巷鸣来市局,办案是一方面吧,我觉得他大概率在找一个合适的对象。”
“对象?”孟思期都不敢相信这个词,沈巷鸣到市局找对象,他有那份闲心吗?
“你那么优秀,沈巷鸣看上你可一点都不意外。”
赵雷霆见她一副茫然的表情,郑重地说:“也许你不相信,但沈巷鸣确实是这样的人,当年还在读警察大学时,他为了追求梁燃,没少做出惊天动地的事,这在警察大学都传出了佳话,但凡你了解下就知道那些事有多么疯狂,沈巷鸣就是这样的人,他做事雷厉风行,甚至很疯狂,但注意,他追人也是这样,他这个人,天生的自大狂。”
“如果这次你去省厅,你多少也对不起路鹤。”赵雷霆言之凿凿。
“我没明白,”孟思期蹙眉说,“为什么和路鹤有关?”
“因为梁燃就是路鹤的姐姐。”
“不同姓的姐弟?”
“我没查出那么多信息。但确实是这样的。当年警察大学传出警大双璧的佳话,所谓双璧,无非就是沈巷鸣沾了路鹤不少光芒,沈巷鸣为了追求路鹤的姐姐,不少巴结路鹤,甚至连学生会主席都提前让位,你想想,他有多疯狂,但是他得利不少啊,路鹤能力有多强,他自然知道有这对姐弟的相助,他自己的前途会怎么样。”
孟思期不解问:“因为路鹤很厉害,所以沈巷鸣巴结路鹤,从而成了警大双璧的佳话。那么他追求路鹤的姐姐,不是真心的吗?”
“梁燃的父亲是政法大学的教授,你觉得沈巷鸣能够在三十岁就成为省厅刑警队长,会没有他爱人的父亲帮助吗?可是沈巷鸣不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自从梁燃的父亲去世后,他当上队长的第二年,就离婚了。思期,你现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沈巷鸣早就对你图谋不轨了,等有一天你去了省厅,你就再也没有办法逃离他的掌心,你和路鹤也会成为陌路人。”
孟思期一下子收到了太多的信息,她不知道从何处捋出清晰的思路,她其实最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在这些纷杂的线团里,她找到了一条她很想了解的信息。
她问:“梁燃的父亲姓什么?”
“那自然姓梁,梁程昊,还挺有名的。”
孟思期说:“那是否说明路鹤不是梁程昊亲生的,要不然他为什么毕业不去省厅,以他的能力他留在省厅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他有父亲的帮助,今天的成绩一定要高于沈巷鸣吧?省厅曾多次调走他,但是他都拒绝了,他一直在市局租房,他到底为了什么?”
赵雷霆瞬间被她问懵了,“不是,思期,你怎么思路这么发散。”
“我只是想知道路鹤为什么不去省厅。”
“这个问题只能亲口问他了。”
“好,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不是,我今天这么多话,你一直没抓住重点吗?”赵雷霆焦急道。
“赵雷霆,”孟思期拍了拍他臂膀,“我会永远留在这儿!”
赵雷霆就像是不敢相信,表情凝固了半晌,才笑出一个大月牙:“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赵雷霆笑道:“那和路鹤有没有一毛钱关系?”
孟思期忍俊不禁:“没有。”
晚上七点钟,孟思期在自行车停车场和路鹤碰了个正着,孟思期刚刚把车蹬子踩上,路鹤就出现在月色中,他淡淡地说:“思期,刚下班?”
“对啊,路鹤。”再次见到路鹤,孟思期对他的疑问越来越浓了,她特别想知道他为什么拒绝调往省厅,如果曾经她认为,是因为市局还有几桩悬案让他不得不留下的话,但是今天,她会这样问,他又为何在毕业时舍弃省厅得天独厚的资源,来到地方市局一干就是一整个青春?
她知道陈杰蓉当年从上海回今阳市是因为想家,而路鹤的家在省里,他坚守在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一起走吧,正好下班去买几个菜。”路鹤说得很淡然,不注意听还以为他在说一起案子。
孟思期等了他一会,等他踩上车蹬,两人前后骑出了警局,又并排在非机动车道上前行,这条路不是市区,此时正好过了下班高峰期,来往车辆并不多,因此在月色里,两人彼此聊天的声音,夹着夜风的微凉,听得清晰入耳。
“铃铃铃……”身后传来自行车的按铃声。
孟思期微微扭头,就看见一辆自行车冲到了她的身侧,熟悉的声音立即传来:“思期,你看,这天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得快一点。”
“啊,沈队。”孟思期其实也并不意外,这几天上下班偶尔就能碰见沈巷鸣,他像总是形影不离。
“上次和你说的,一起吃个饭,我看就今天晚上,我冰箱里有菜,回家歇一会,就下楼吃饭吧。要下雨了,你也别去买菜了。”
孟思期正想拒绝,沈巷鸣又对隔着她的路鹤说:“路鹤,晚上一起,我们仨喝一杯。”
夜色里,孟思期并没有看清路鹤的脸,本来路鹤今天晚上说好一起吃饭的,但她也记得,沈巷鸣刚住过来的时候说一起吃顿饭,但是今天赵雷霆和她说了沈巷鸣的前尘往事后,她开始不太想和他走得太近,她想现在当着面和他说明不去省厅的事情。
“路鹤,我问你话呢?”沈巷鸣又喊了一声,“怎么了,我到今阳市,请你吃个饭,你还不领情?”
路鹤情绪依旧很淡:“没问题,一起吃顿饭。”
既然路鹤都答应了,孟思期也不好推脱,毕竟以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她打算在吃饭时把自己的想法说一下。
没想到,刚骑到一半,一阵惊雷响起,闪电霹雳,孟思期骑车时身子晃了一下。
刚刚稍稍落后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骑到她身侧,一左一右地问候:“没事吧。”
“没事。好像要下大雨了。”孟思期望了望夜色里天空里被闪电照亮后的黑色阴影。
“那赶紧回去,思期,路鹤,咱们来个比赛吧。”沈巷鸣提议。
“好啊。”孟思期响应。
她撇头看了一眼路鹤,夜色中没有看清什么,她用力踩脚蹬,加快速度骑行。
沈巷鸣也紧追上来,孟思期的眼前闪现蒙蒙细雨,点点滴滴打在她的脸上,湿津津的,但是她始终都是第一名。实际上如果沈巷鸣加快速度,很快就能越过她,他好像有意在跟着她。
她没有听到路鹤的踏车声,也许远远被甩在了身后。
很快她望见了天珑小区的灯火,她的力气变得小了,速度变缓,而沈巷鸣总是如影相随,就好像控制了车速。
就在这时,她身侧一阵劲风划过,吹起她的鬓发,一个黑影骑着自行车向前冲去,那是惊人的速度,随着新的闪电亮起,他像一把裹着白光的利剑刺向黑暗深处。
孟思期没有了解路鹤真正的性格,她一直以为他是冷静甚至有些冷冰的,其实路鹤的内心也许很热烈。
她和沈巷鸣骑到小区门口,路鹤已经下了车,站在细雨中望着他们,他显得很孤独,在小区灯火的照映下,脸上布满了斑斑点点、晶莹剔透的雨滴。
“路鹤你就是玩不起,你还真当比赛了。”沈巷鸣下车时抱怨他,“在大学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永远都要第一名,你要强的方式得改改,你不能永远都是这样……”
这时候的路鹤,站在雨中显得很无助,孟思期觉得他很孤独,她不明白沈巷鸣为什么还要责备他,比赛就是有输赢,也许沈巷鸣觉得女孩子应该被照顾,所以他表现得像个谦谦君子。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在大学时就有些小小的恩怨,她不太好置评。
“思期,没事吧。雨大了,赶紧回去吧。”沈巷鸣转而温柔地对她说。
回宿舍的路上,雨开始变大,大家抓紧速度,终于跑进了楼梯口,孟思期捋了捋湿湿的头发,沈巷鸣也在抹头发和脸颊,对她说:“回去赶紧擦一擦,洗个热水澡,忙好了下来吃饭。”
孟思期点了点头,她发现路鹤没有任何动作,他像是望着雨幕陷入了沉思,又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那般样子。
“路鹤,发什么呆啊。”沈巷鸣上楼前发现有人没动又催了一声。
“路队,记得回去擦一擦,别感冒了。”孟思期唤了他一声,路鹤这才回过头来,其实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但孟思期觉得他很孤独,他像是不喜欢雨,但又想从雨中探索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