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 孟思期回到了审讯室,沈巷鸣已经在审讯室等她,见她进来, 肌肉刚劲的臂膀提了提椅子, 把椅子挪开,意思是让她坐在主审位上。
除了沈巷鸣,审讯室还有一个年轻民警做笔录, 徐望途已经坐在审讯桌对面,两眼里带着一丝怨恨和绝望, 他一定害怕徐一周出事了, 所以对警方产生怨恨。
但是徐望途在这件案子里有嫌疑, 他带走赎金,和警车上演追车戏码, 仅凭他说是有人威胁, 并不一定是真实的。在绑架案里,亲人之间的绑架并不少, 不排除徐望途有伪装的可能。
不过凭孟思期的直觉,徐望途伪装的可能性极低, 但是他戴上白头盔这件事太蹊跷了, 白面人为什么挑中徐望途,他儿子徐剑飞到底有没有参与五年前的儿童绑架案, 徐望途又是否知晓, 这一切她必须要弄清楚。
在问完基本信息后,徐望途依旧表现出不配合的态度,他眼神哀怨, 神色晦暗,也许只有孙女徐一周回来, 他才会脱离这种状态,但是现在必须和时间赛跑,不了解这其中的秘密,也许徐一周永远都回不来。
孟思期打算直接进入正题:“徐望途,六年前,你儿子徐剑飞被今小开除……”
她话刚说到这儿,徐望途的反应很大,他刚刚不配合乃至傲慢的头颅低了低,眼底的哀怨换成了一种警惕。
孟思期审讯经历不少,现在她对表情的捕捉更有信心。她猜想到徐望途有这种反应,但是她没想到徐望途的反应比她预想的大,或许徐望途根本没有想过,他今天进入审讯室会被问询六年前的事情,人内心的反应是很难在毫秒之间掩饰的。
不过在转瞬间的警惕后,徐望途的表情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眼神有几分悻然。
孟思期一边观察他神色一边问:“你还记得你儿子徐剑飞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开除的吗?”
徐望途冷声道:“这些跟我孙女的事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怀疑五年前你儿子徐剑飞可能是四起儿童绑架案的嫌疑人。”
“……”徐望途的表情突然僵住,半晌都没有回过神,眼里竟是浑浊的。
过了一会,他像是反应过来,怒目圆睁,整个身体从弯曲的状态直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有什么证据?周周出事了,最难过的就是剑飞,你不去查凶手,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徐望途,车技很好啊!”沈巷鸣冷声一笑,气势如刀,“这是审讯室,你以为是你的驾校?你面前的是孟警官,不是你的学员。你仔细看看呢。”
徐望途果然被沈巷鸣的“气势”压住,他紧闭嘴唇,没有说话。沈巷鸣语气忽转温柔,“思期,继续吧。”
孟思期抿唇朝沈巷鸣回以浅浅的笑容,她觉得沈巷鸣这种“冷嘲热讽”的方式比起直接的情绪压制有效果,这也说明沈巷鸣提前就对徐望途有过了解,作为路鹤的校友,又是省厅刑警队长,沈巷鸣也一定能力卓绝。
接下来,她准备将最近一段时间调查的线索,以及自己的推测,统统告诉徐望途。
“六年前,徐剑飞是今小的数学老师,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你也为他骄傲吧,因为,徐剑飞是你一个人带大的,你对他给予了深厚感情,从小到大,他的学习成绩就很优秀,从师范毕业后,他的教学水平足以成为一名高中教师,但是他喜欢孩子,所以进入了市优秀小学,今阳小学,对于徐剑飞,他的愿望成真,而对于你,你深深为儿子自豪。”
徐望途像是在刺探她语言里的漏洞,他变得冷静了许多,最后他像是给了她一个总结,冷笑道:“所以呢,他一直都爱着孩子,他为什么要害孩子,他不缺吃不缺穿,他为什么要绑架?”
“你说的对,徐剑飞确实什么都不缺,你给了他优越的生活条件,但是徐剑飞对孩子的爱,和常人理解的不同。他是一种畸形的爱,他爱着孩子的,是通过丑恶的性欲导致的。”
这句话让沈巷鸣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对孩子的爱,是丑陋的性欲,沈巷鸣参加过五年前的儿童绑架案,他曾经也做过凶手猥亵孩子的推测。
而徐望途也一定听得懂。他的嘴角扯了扯,如同肌肉痉挛了下,似笑非笑。
孟思期知道,徐望途一定明白她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六年前,今小一名七岁的女学生柳姿姿,在午间休息时,被徐剑飞叫到办公室讲解作业,柳姿姿是二年级的一名尖子生,那天中午,却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有人发现徐剑飞猥亵柳姿姿,后来柳姿姿也向父母承认了,于是这件事闹得满校皆知,徐剑飞被学校开除。
在此之后的一年时间内,徐剑飞的父亲徐望途至少三次向校方和柳姿姿父亲提出他儿子没有做出那种行为,但是没有得到校方和柳姿姿父母的谅解。
那一年徐剑飞刚刚有了女儿徐一周,因为这件事,他被丈母娘家当成了小丑败类,更被亲朋好友冷嘲热讽,妻子周迎君也提出了离婚协议书,直到徐剑飞在那件事的一年之后,被一家私人奥数培训班聘请为临时教师。
徐剑飞因为优秀教学,命运有所改变,所以这几年他过得非常低调,甚至在培训班的名字都改成了英文,“John”,所以学生家长并不知道曾经那个“猥亵”女学生的徐剑飞,而是奥数金牌老师John。
孟思期简明扼要讲述了这段故事后,问徐望途:“当时徐剑飞去奥数培训班,是你花了一笔重金对吗?因为奥数培训班根本就不打算要他,要不是你花了钱,他可能根本就进不去,也许阴差阳错吧,他改名换姓之后,竟然成了培训班的金牌奥数老师。”
面对她的问题,徐望途沉默了,他像是在思考什么。
在进入审讯室后,孟思期一直在观察徐望途,她发现徐望途嘴唇干裂,但是他始终没有喝水。明明桌上有水杯,他偶尔做出取杯子的动作,但是适时地收回。而且,徐望途的双手总是放在身前,也从不会用皮肤接触桌椅。孟思期猜测,徐望途很爱干净,他或许还有一定洁癖。
徐望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冷笑道:“是,是我花的钱,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剑飞猥亵学生的事情根本就是假的,我对儿子很了解,从小他就对数学很爱好,他的世界没有那些花花绿绿,他喜欢孩子,是他善良的本性,柳姿姿这个女孩,虽然当时只有七岁,但绝对是一个绿茶婊,还有那个口口声声称剑飞猥亵孩子的孙松典,他当时正和剑飞竞争学校一个副主任的名额,是他陷害剑飞,根本就是陷害。”
孟思期相信这个世界确实有众口铄金的假象,她这次和师父他们走访发现,认识徐剑飞的人都说他很猥琐,就是那种下头男,他做出那种行为似乎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而柳姿姿是一个受害者,这次走访,她因为曾被伤害拒绝了沟通。徐望途对当时只有七岁大的孩子称作“绿茶婊”,这让她大跌眼镜。
孟思期继续说:“徐剑飞曾经一度低迷,他失去了他心心念念的教室,他喜欢那些孩子,可是他再不能有机会回到教室。五年前,第一个被绑架的孩子就来自于今小,我曾经一度猜测为什么不是柳姿姿,后来我想明白了,绑架柳姿姿,他的身份很容易暴露,所以他采取了迂回的策略,他绑架了柳姿姿的同班同学,并且杀了她,也许他觉得这样他宣泄了愤怒,震慑了柳姿姿一家。但一年时间内,他无法收住自己的魔爪,三番两次作案。”
徐望途冷笑道:“女人的感性,很可怕!”
“徐望途,关于徐剑飞,你知道的恐怕不会少吧。”孟思期肃声道,“五年前,徐剑飞没有小汽车,但你有一辆,他才有了作案工具。五年前,你的小汽车经过一场修理,因为在第三次绑架案里,你的车出了车祸,车祸地点就是路过出事地点的那条路。这些都不是巧合。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徐一周被绑架吗?因为有因才有果,有人知道徐剑飞的犯罪事实,他想重新设局,所以才导致徐一周被绑架……”
孟思期将早已准备的照片放在了徐望途的眼前,金色荷叶拖着的孱弱女孩。徐望途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许久,他应该看过报纸,但报纸是黑白的照片,他或许不会意识到孙女是五年前绑架案的延续,但这张彩色照片可能不一样。
徐望途之前的桀骜和傲慢在这一刻好像粉碎了,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冷意。
孟思期语气低沉:“有人知道徐剑飞的犯罪事实,他想重新设局,当年徐剑飞用了四个抽象的意境,设置了绑架案金木水火土里的四个元素,今天徐一周被绑架,是第五个元素,金。”
“我不知道!”徐望途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绑架的事,他没有犯罪,这根本就是巧合!”
沈巷鸣扭头望了望孟思期,他愈发觉得孟思期不同于省厅的许多女同事,她审讯时很冷静,而且在不经意之间剥开嫌疑人心理防线,这一点他还是颇为欣赏。
“巧合?”孟思期语气铿锵有力,“徐望途,你觉得这是巧合,歹徒为什么要绑架徐一周,又设计你和徐剑飞接力交易赎金,上演一出追车好戏,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徐望途咬着唇,像是不敢相信这件事,这时候的他显得有几分苍老,看起来并不像五十岁的中年人,而是一个沧桑的老人。
孟思期说:“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五年前你儿子徐剑飞到底做了什么?”
徐望途忽地抬起头,刚才几近落败的脸,好像被他修复般,他的嘴角再次撕扯了下,痉挛般地发出笑意:“你想我告诉你什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拿什么拯救周周?”
孟思期愣怔了一下,的确,她现在没有拯救徐一周的方案,但她知道五年前的绑架案一定和徐一周有关,也许徐剑飞认罪了,歹徒就会放走徐一周,要不然,她解释不通,为什么要绑架徐一周?而且要让父子两人上演赎金“接力赛”?
孟思期厉声说:“犯了罪,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你不要存在侥幸,包庇只会让这件事陷入僵局,最后酿成无法收场的惨剧。”
这个惨剧就是徐一周被撕票,死在这场阴谋之中。
徐望途的嘴角再次痉挛,但是他没有张口的打算,只是保持着一种僵硬的笑。
这时,门敲响了,孟思期料想溯江码头的搜查没有这么快,在沈巷鸣说了声“进”后,一个年轻民警推门而入,“沈队,二号审讯室,徐剑飞已经带到。”
孟思期不再身躯绷直,她缓缓朝后靠在椅子上,露出自信的笑:“徐望途,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是徐剑飞,我一定会让他开口。”
徐望途没有回应,仍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态。
孟思期起身说:“沈队,我们去审讯徐剑飞吧。”
在走廊里,孟思期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其实她没有那种绝对的自信,她觉得父子俩在这场绑架案里都有问题,白面人挑中的可能是这个家庭。
五年前发生的绑架案,知道的人并不少,白面人一定知道。白面人虽然穷凶极恶,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的亲人或者熟识的人就是四个受害孩子的家属,白面人想通过这种方式报复?
白面人在暗处,他策划了这一切,他到底想做什么?孟思期记得,白面人的身份太复杂了,他是阮梦樱案的罪魁祸首,是西雅图俱乐部的真正掌控者,是徐一周绑架案的幕后策划者,路鹤还说他是红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他真实的身份是什么?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孟思期觉得头脑有些爆炸。
沈巷鸣刚从厕所回来,见孟思期站在走廊上,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凝立的状态,她的眼神透彻明亮,沈巷鸣觉得需要重新认识她,她不再是那个停留在橱窗里得了个人奖项的孟思期,这些个人奖项,在省厅都是小儿科,但是孟思期却总是能给他惊喜。
就拿这次审讯来说,徐望途虽然极不配合,但全程都被她拿捏,和别人的审讯不同,她往往不需要以强情绪压制对方,而是有理有据,就像一把手术刀一刀一刀剥开对方的面具。
不过他也知道,孟思期还是一个新人,她虽然做的很好,但是要想让徐望途缴械投降,那太难了,他见过太多审讯,徐望途这样的人,如非几十年的审讯专家,绝对是撬不开他的嘴巴的。
当然,他觉得应该给新人更多的机会,特别是这样优秀的新人,锻炼锻炼她的能力,也是对警队未来的负责。
他问:“思期,没去喝口水?”
“没,我不渴。”
“那怎么行,润润嗓子才能更好审讯,我让人去给你拿瓶水。”
“真的不用沈队。”孟思期微笑着说,“直接审讯吧。”
“那行。”沈巷鸣笑着说,“今天就是你的主场,不要有任何焦虑,特别是你们新人,不要惧怕失败,何况今天还有我给你兜底呢。”
“谢谢沈队,我会尽力的。”
进入另一个审讯室,孟思期一眼瞧见坐得笔直的徐剑飞,徐剑飞和最初见面有些不同,她记得以前见面时,徐剑飞看起来很老实,是那种眼睛里很纯粹的感觉,但今天看起来,他的情绪很复杂,甚至有些慌乱。
徐剑飞今天给绑匪送赎金,可能是妻子授意,但曾经他主动报警,是在妻子和父亲的反对下做出的决定,从接触他们家的情况看,孟思期觉得徐剑飞在家庭中的地位是被动接受型的,简单来说,他非常听妻子和父亲的话,但是为什么他会瞒着妻子和父亲主动报警?
这一切必须要让徐剑飞主动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