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去食堂是赵雷霆拖着她去的, 她一点食欲都没有,但她知道赵雷霆有话要告诉她。
赵雷霆像是哄她:“你先吃完我再告诉你。”
孟思期果真听了他的“谎言”,把饭吃了, 而且吃得干干净净, 就好像堵着一口气。
离开食堂,赵雷霆特意带她到一个寂静的走廊,他说:“其实我就是骗你吃完饭, 我来警局也就三四年,我也不知道项杰是冯哥徒弟, 谁也没跟我说过, 当然我更不知道项杰追求过陈法医。”
那一刻孟思期如被“欺骗”般, 她冷笑说:“所以呢,你不是一直都很厉害吗?你不是东厂诸葛吗?你是哪门子东厂?你又是哪门子诸葛?”
赵雷霆怔在那, 像是被她的态度惊吓到。
当孟思期说完这句话, 她忽然意识到,她是在责怪他, 责怪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她这一切,为什么不让她早些知道师父和蓉姐的悲伤往事。
如果她早一些知道, 她以前就不会很傻地在师父面前, 觉得他对自己刻薄,也不会很傻地以为蓉姐撮合她和路鹤是因为她和路鹤需要脱离单身。
她错了, 是师父一直在保护她, 他生怕她出了一丁点事,以至于保护她的时候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她也明白了陈杰蓉的想法,陈杰蓉害怕她像她一样, 等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对不起啊,思期, ”赵雷霆面对她的忧伤百口难辩,“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和你发誓……”
孟思期拼命压制着内心里的不安,她知道赵雷霆和她一样,他也很难过。她调整着呼吸,语气变得平静了几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赵雷霆,谢谢你,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赵雷霆咬了下唇,眼睛里充满忧伤,“实话说,我很早就知道项杰牺牲了,我刚到警局那会,我就知道项杰这个名字,只是我没想到他是冯哥的徒弟,更不知道他追求过陈法医,也许这件事大家都不愿提起吧,就算我消息再灵通,我也不可能知道别人心里面的故事。”
是啊,项杰牺牲了,凶手却迟迟没有找到,那不单是冯少民和陈杰蓉的痛,那也是警局所有人的痛,谁又会想去揭露这件令别人伤心的事呢。
孟思期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语气却十分坚定:“赵雷霆,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现在白头盔的案子路鹤在跟,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找到凶手,他那么厉害,肯定会的。”
“是的,路鹤一定会的,在咱们警局,路鹤是最会破案的。当然还有你,你也很厉害,我很期待你能和路鹤联手,一起抓住白头盔。”
孟思期紧紧抿唇,她没有说话,她知道现在警局面临着怎样的压力,如果在以前,她恨不得跑到韩长林面前,告诉他,她要协助路鹤办案。
但是现在她不会再这么任性,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给韩队给师父给警局带来任何压力,她要听师父的话,听从刘局安排,听从组织的命令,指哪打哪,坚决抓住真凶。
“回去吧,冯哥这饭都快凉了。”赵雷霆晃了晃手里的饭盒,中午冯少民说他还有事,让他们先去吃饭,孟思期知道冯少民是不想吃饭,但是现在工作压力很大,不吃不行,所以她让赵雷霆带了点吃的回去。
但是到了办公室,两人发现冯少民并不在,就唐小川在那,他见两人回来,手里拎着饭盒,笑着说:“还是你们对我好,知道我饿了。”
孟思期马上说:“老唐,你赶快趁热吃吧。”
赵雷霆把饭盒交给唐小川,“老唐,冯哥呢?”
“唉,韩队吃了几口饼干又审下一轮,冯哥说已经吃过了,就替了我,我这不是刚准备弄点吃的吗?还是你们好。”唐小川坐下,一边打开饭盒一边抽出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原来冯少民一口没吃又去参与审讯了,孟思期觉得特别难受,忙说:“赵雷霆,我们赶快去参加审讯吧。”
“行。”赵雷霆马上答应。
两人一起赶往审讯室那边帮忙,因为拘押人数多,现在会议室休息室全部临时改为审讯室。
昨天那一大波人,很大一部分是俱乐部客户,已经录了口供,拘留了起来,赵雷霆告诉她,这些人完全够得上聚众淫乱罪,不过是否构成强奸罪还需要检察院进一步调查,当然俱乐部里还有赌博吸毒等等各种犯罪事实。
不过也有一部分是正规客户,俱乐部有部分楼层是正规的,这也是为什么西雅图俱乐部这么多年来逃避了法律制裁的原因,他们极致伪装,形成了秘密犯罪团体,根本不是普通的扫黄缉毒活动能够查明的。
阮梦樱事件或者纺织厂女工失踪事件无疑是西雅图俱乐部的爆破点,引爆了以后,西雅图俱乐部的各种肮脏龌龊勾当自然就会进入警方视野。
刚走到审讯室门口那边,罗肖国就看见了他们,连忙招呼说:“哎呀小孟你们终于来了,路队交给我一个艰巨的任务,但到现在嫌疑人都没有开口。”
赵雷霆忙问:“什么任务啊老罗?”
“你们地下室不是缴获了枪支吗,这批枪支的来源到底在哪?我们找出了几个嫌疑人,但没有人招,他们都说不知道,一口咬定贾龙辉派发的,现在贾龙辉死了,你说吧这事还难办了。小孟,你审讯思路强,这几个毛头小子就靠你了。”
其实孟思期一点把握都没有,她对枪支也不了解,在她还没回应时,罗肖国似乎看出她的担心,忙说:“老鲁,鲁友纲,会跟你们一起审讯,他对枪很了解。”
孟思期之前经赵雷霆介绍,知道鲁友纲是谁,就是和冯少民提出项杰案的技术科同事,她觉得有鲁友纲帮忙,应该能够审出些眉目,马上答应了下来。
罗肖国笑着说:“小孟,你要是审出来,你罗哥我请你吃一个月早餐。”
“早餐就不必了。”赵雷霆哂笑道,“我早给包圆了,你还是请吃大餐吧。”
“没问题没问题,小孟想吃什么,我都能满足。”
孟思期微微一笑:“罗副,先看看吧,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你行的,罗哥看好你。”
*
“少民,耽误你一点时间,我把你叫来,也是想和你谈谈心。”
此时,在局长办公室里,冯少民坐在局长办公桌对面,脸上带着苦大仇深,眼睛里没有光彩,他看着刘局肃穆的面孔,说道:“刘局,我也正想向你申请一件事,申请办理项杰案。”
刘茂平沉默了片刻才说:“我知道项杰的牺牲对你打击很大……这么多年,我每次去墓园,都看到了你,我故意在车上等了等,也是担心你会多想。”
他叹息道:“你当年主动要求辞去队长一职,我答应了你,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错,我刘茂平也有过错。但是我不能因为项杰牺牲就把局长辞去,那项杰的死怎么查明。”
冯少民眼睛再次红润,他没有说话,眼皮低垂。
刘茂平忽然一改平静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项杰案我会交给路鹤,现在你们二队不适合办理项杰案,路鹤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冯少民眼皮慢慢张开,泪水在眼眶内混浊打转,但是眼底的光芒却无比坚定,他牙关紧咬:“刘局,我必须追求项杰的真相,我想亲手抓捕凶手,否则我对不起他的父母,也对不起陈杰蓉!”
刘茂平语气再次平和:“你知道路鹤前年,在省厅一再要求他调离时为什么要留下吗?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项杰,我想警局任何一个人都想知道真相,项杰是你们二队警员,路鹤是一队刑警队长,这不妨碍你们都是警局同事,路鹤现在和你一样,同样心情复杂,但我相信以他的能力和冷静,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实际上,在局里每一次布置任务时,我从来没有和别人商议过,这也是唯一一次征询你少民的意见。”
冯少民确实很想亲自寻找真相,特别是现在有了白头盔的信息,他恨不得马上全城搜捕。而他也知道,他的情绪当中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情感,他确实不合适,二队现在确实不合适跟进项杰案,冯少民向来是冷静的,但这一次他其实不是心甘情愿的:“刘局,我可以退出,我也相信路鹤,我会听从您的安排……”
“好,少民,杰蓉那边你也不要有任何想法,我会找时间和她谈。”
“感谢刘局。”冯少民站起身,这次他没有行礼,而是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局长办公室。
实际上五年多来,冯少民一直生活在愧疚当中,他每年大小节日都会去项杰的父母家看看,虽然他们从未责备过他,但他没有一次敢正视他们眼中对儿子的怀念和忧伤,因此每一次他都是匆匆忙忙放下礼品,就说警局有急事转身离开。
冯少民走在寂静的长廊上,目光划过局里的表彰橱窗栏,每年局里召开庆功会后,都会把被表彰的同事照片张贴在表彰栏里,因此这一片走廊贴满了照片,1986年到1988年三年时间,项杰的照片也在其中,不过他个人没有得过三等功,他是和别人合照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当时二队合照的照片。
1987年,冯少民首次当上队长,因为当时二队队长同是他师父的胡建信,主动要求退下在档案室任职,那一年,他雄心勃发,想在事业上干出成绩。
因此他当时的状态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日夜不停地干,当时从派出所选拔到二队的韩长林因为表现出色,同时提拔成了副队长。当时韩长林还劝过他,冯队,案子办得有点急,大家想出去聚个餐。
“长林,现在这么急,先不要想着吃饭的事情,咱们二队传统不能丢,咱们要永争第一。”
是永争第一而不是勇争第一,冯少民认为胡建信留下的光荣二队一定要永远压过一队,做最好的刑警二队。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错的,他觉得韩长林比他懂得带领队伍,有时候聚聚餐劳逸结合,其实比起连轴转干活效益要高。
1987年底,二队得到了团体荣誉奖,那是冯少民首次当队长拿到的第一个荣誉,他非常珍惜,也下定决心继续加油干,来年再拿一个,那一年,他们二队全体的合影,留在了表彰橱窗里。
1988年十月,一起贩毒团伙被举报,冯少民带队紧急行动,冲入贩毒点时,其中,一个戴着白头套露出两只眼的男人跳窗而逃。
项杰第一个追了出去,冯少民让韩长林守住现场,他也追了出去。
两人紧追不舍,白头套男子逃跑极快,冯少民断定他是一个二十多岁青年人,平时还做过专业训练。
追赶时,白头套男子突然冲进了一个黑暗胡同,冯少民果断命令:“项杰,别跟丢!我抄小道。”
“好!师父!”
冯少民有十足的信心,他对这片地区很熟悉,白头套男子跑进的胡同根据屋形变化是曲线的,他知道这旁边有条直道,他只要和项杰前后夹击,一定能抓捕歹徒。
他冲进了小道,跑着跑着,他突然发现这条小道被一堵墙堵上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有人会用砖块砌上一面墙。
如果从这里爬过去,那时间可能已经晚了,但是没有办法,他不可能重新绕回去,他猛地向上攀岩,准备爬过砖墙。
然而就在这时,天空里传来一阵枪声的巨响,也就在那一刻,冯少民从墙上跌了下去,他怕出事,担心出事,但他更相信那声枪响是项杰的枪声。
他重新爬过砖墙,翻了过去,然而接下来的奔跑当中,他其实心里早就竭力,由于急着建功,他从未想过歹徒有枪,他也从未考虑过项杰的安全,他就一心想着抓捕歹徒。其实该冲上去的人,接受子弹的人应该是他。
他跑到小道的尽头,发现街道上安静一片,绕进那条长长的胡同里,里面同样一片安静,从小跑变成了行走,直到步子沉重,他终于看到了项杰。
他趴在地上,头颅周围一片血花。
冯少民竟然在原地怔了好几秒,一时不知所措,直到项杰的指头动了动。
“项杰……项杰……”他猛地冲过去趴在他身边,歇斯底里地叫唤他。
项杰争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从口里吐出几个字:“师……父,对不起……”
“师父不许你说对不起,你是最好的警察,也是我最好的徒弟,我现在送你去医院,送你去医院……”冯少民抱起他,拼命地狂奔向警车。
“你一定要坚持住……师父还没有看到你成家呢?你不是喜欢陈杰蓉吗?都怪师父,一心要求你工作,回去我就给你亲自说媒去……我还要吃你的喜酒,看你结婚生子……”
忽然,他发现项杰的手臂重重地垂了下去。
“项杰,项杰……”冯少民撕心裂肺的呐喊响彻在长长的夜空。
漫长的夜空,似乎看不到黎明……
冯少民不知道那段时间,他是怎么度过的,一周后,他主动辞去了队长一职,也请求刘局把他调往地方派出所。他羞于见人,只想去没人认识的地方混一个文职,了度余生。
是刘局挽留了他,让他继续在二队办公,对于项杰一案他会亲自督办,冯少民最终选择留下,也是因为项杰,他要是离开,就更对不起项杰。然而五年过去了,项杰案才开始有了线索。
冯少民眼睛红润,混浊的泪水沿着结实却发皱的脸颊往下滑落。
他粗粝的手指在项杰照片英俊正直的面孔上轻轻划过,那是他曾经最得意的徒弟,聪明勇敢不畏艰险。
冯少民往前沉重迈步,他的步伐停在了1993年的表彰橱窗栏那,那里面有孟思期获奖时的照片,她的笑容特别美丽。
冯少民忽地破涕为笑,如果没有孟思期,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是荒唐的,她就像是上天带给他的珍贵礼物,为他破裂死亡的心灵装上了一扇明亮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