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 精神病院检测中心配合警方行动,派出了一辆车,到养老院接人。
冯少民直接去了精神病院检测中心, 让孟思期和赵雷霆先去养老院, 陪同姚仁俊一起到检测中心。
在养老院大厅,孟思期再次见到了姚坤明,这次他主动上前说:“两位警官, 那天你们找我谈话,我回去想了想, 还和家人商量了下。我父亲以前为了工厂呕心沥血, 正直无私, 到老了,他没有认知, 这不代表他会退缩, 你们警方有难,我如果阻止父亲和你们配合, 那我不就是违背他的意志,我于心何忍, 我父亲的情况还是拜托你们了。”
姚坤明再次展现了上次谈话那般情深意切的本领, 让人产生感动,但孟思期没有任何感动, 她很职业性地说:“谢谢姚总和家属们的配合, 你放心,姚老的情况我们肯定很在乎。”
“好好。”姚坤明重重点头,“我相信你们。我父亲马上就下来了。”
电梯门打开, 何玲推着姚仁俊出来了,孟思期朝他望去, 姚仁俊的穿着很整洁,头发胡须也极其干净,唯独表情和身体一动不动,眼神呆滞。
精神病院的车就停在门口,养老院的人一起帮忙将姚仁俊和轮椅一起抬了上去。
在整个过程,孟思期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哪怕轮椅抬到车上剧烈抖动的那一刻,姚仁俊都没什么异样,唯一的变化,是眼神里有种探索的神态,那种神态像极了小孩子面对陌生环境时的好奇。
即便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病人,也是有意识的,结合卢广生的描绘,这种反应让孟思期觉得姚仁俊根本不像是伪装,伪装成呆滞并不难,但偶尔有种细微的变化,却令人更加迷惑。
这是一辆类似救护车的箱体车,孟思期和赵雷霆全程就陪同着姚仁俊,何玲一同陪护,姚坤明并没有上车。
一路无话,很快车子到了精神病院检测中心,病院的人一起协助抬下了姚仁俊,这家精神病院检测中心是离警局比较近的一家机构,也算是今阳市比较大的,对于今阳市来说,硬件设施并不差,但在这个年代,条件就很一般,而且比起上海那种大城市,也有一定差距。
姚仁俊已经答应检测就很不错,将他送去上海或者其他大城市,那恐怕很难。
推着姚仁俊到检测中心室后,孟思期见到了精神病院检测中心负责这次检测的医生欧阳德。冯少民也在,他刚才应该和欧阳德介绍了情况。
彼此打过招呼后,欧阳德拿起医用瞳孔手电筒,轻轻掀起姚仁俊的眼皮,对着他的瞳孔中心照了照,仔细观察一番后,他对冯少民说:“冯警官,我们接下来有将近四五十分钟的检测流程,这个过程我希望你们在门外安心等待。”
冯少民颔首,“欧阳医生,谢谢。”
“不用客气,这也是我们的职责,希望能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何玲提议:“欧阳医生,我是姚老的养老院监护人,我可以留下吗,以防有些情况需要临时护理。”
欧阳德点了点头,“可以。”
跟着冯少民走出检测中心室,走廊里就有靠墙的长椅,赵雷霆说:“冯哥咱们休息会。”
三人坐下,彼此无言。姚仁俊是病人,就算检测也需要保护隐私,因此欧阳德是不允许旁人进入的,当然何玲确实有必要在场。
走廊寂静,四下无人,赵雷霆说:“冯哥,我没明白,为什么姚坤明今天不一起过来,他不一直宣称自己是大孝子吗?”
孟思期也觉得有些奇怪。
冯少民今天没见过姚坤明,他看向孟思期,“你觉得呢?”
孟思期回答:“师父,我也不知道。”
赵雷霆猜测说:“难道他有比父亲检测更重要的事情吗?冯哥,我们是不是找人去跟下。”
冯少民像是想了想,摇头说:“不需要,现在重心就是姚仁俊,姚坤明不来,很有可能他觉得这次并不会出现意外,而且他还有可能给我们传达一种信息。”
赵雷霆急忙问:“什么信息?”
“可能这层信息也是姚仁俊的授意,他可能希望,全程没有家属参与,只让警方陪同,那么增加了他验证结果的可信度。”
赵雷霆拍了下大腿,惊喜说:“冯哥,你说的太对了,姚仁俊肯定受到了威胁,所以他必须一次性完全证明自己就是阿尔兹海默症。”
孟思期也觉得冯少民分析很在理,她唇角弯了弯。
冯少民说:“静待结果吧,姚仁俊有自己的想法,欧阳德也是检测中心的优秀医生,至于能不能有所发现,那只能等结果。”
孟思期和赵雷霆同时点了点头。
在默默等待的过程中,孟思期有些微微的紧张,她发现赵雷霆偶尔摸下巴,这是他紧张时的表现,冯少民会比较平静,但也偶尔朝检测中心室的门望去。
这一段时间的调查过程无疑是漫长的,大家几乎把案子的突破口赌在了姚仁俊身上。如果姚仁俊是真正的阿尔兹海默症,那么所有的调查就变得没有意义,如果姚仁俊确实是伪装,但又如卢广生所说,假设他有坚定的意志力,那么这同样是前路茫茫。
这份紧张,孟思期无法消除,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急剧跳动,在急剧收缩,每一次都那么剧烈,每一次都背负期望,她知道所有好的和不好的结果都将在今天呈现。
“呲……”检测中心室的门滑开了,一副轮椅慢慢地推了出来,首先是姚仁俊一层不变的面庞,接下来是何玲的身影,她是很平静的。
何玲将姚仁俊推到门口,朝三人含笑示以礼节。
三人同时站起,因为最重要的人欧阳德还没有出来,冯少民问:“何女士,姚老检测时没什么大碍吧?”
孟思期明白,冯少民是关心对方,也是想从何玲口中打探一些消息。
何玲微笑说:“姚老全程都很好,欧阳医生也很细心。”她又说,“我带姚老去休息室休息会。”
“行。”冯少民说,“等下我会安排车送你们回去,你稍等下。”
何玲推着姚仁俊离开后,赵雷霆说:“冯哥,我们去找欧阳医生?”
“等一等,可能欧阳医生还没忙完,我们耐心等一会。”
“好。”
又过了二十分钟,检测中心室里传来脚步声,三个人几乎同时起身,孟思期从来没感觉到自己如此紧张,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欧阳德的身影随后出现在检测中心室门口,孟思期第一眼就在确认他脸上的表情,他很平静,但随后微微摇了摇头。
随着他的摇头否定,孟思期久久压抑的失落感蓦然涌上心头,她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
技术科办公室里,有一张又宽又长,到成年人腰部高度的桌子,这张桌子平时技术科也会使用,而今天,桌子上摆放了栩栩如生的建筑模型。
技术科是警局大科,涵盖了现场勘察、痕迹鉴定、伤残鉴定、法医鉴定、物证收集、物证检验、微量物证分析、图像分析、犯罪现场还原、犯罪分子形象刻划等多种类技术工作。
其中经常出现场的痕检科和法医科都属于技术科,这些都是为了刑侦工作做出侦破方向、划定侦破范围而设定的重要部门。
制作沙盘模型,还原犯罪现场就是技术科最擅长的工作,今天罗肖国和严春从城市规划局要到了城区溯江灯塔周边的城建图,技术科五六个同事经过连续不断的工作,五个小时搭建了溯江灯塔对岸的大片区域建筑模型。
建筑模型尺寸和场景距离以真实尺寸等比例压缩到一百倍以内,站在旁边观看,就像乘坐飞机在今阳市区高空俯瞰溯江灯塔附近的场景。
而这个模型沙盘还有更“细思极恐”之处,从溯江灯塔的模型顶部连接出了无数的红线,与江对岸的建筑模型相连。
就像从溯江灯塔发射出无数红光,打在江对岸建筑群上,甫一看,密密麻麻的红线呈现一个个发射的姿态,给人视觉莫名的震撼。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上去,必定会当场眩晕。
路鹤站在沙盘模型的正面,以溯江灯塔的方向,俯瞰灯塔对面的建筑群,目光如炬。
一队全体成员全部站在路鹤身旁,观察着沙盘上的一草一木,技术科同事也站在沙盘对面,静静地观看等待。
在路鹤的身前,沙盘边缘的空桌上,摆放着五张照片,只不过这五张照片特意做了处理,路鹤提前用剪刀剪下单面胶纸片贴在了照片上,照片上的女人身体许多部位被遮挡,因此这五张照片呈现在大家面前,焦点全部落在了女人身边的环境上。
梁云峰就站在路鹤身旁,他知道,现场模型确实还原了真实的一角世界,但是照片里的溯江灯塔是模糊的,灯塔顶端的结构特征也是模糊的。
理论上来说,从窗户里观看到的灯塔和窗户之间的距离、角度尽管可以推测出位置,但是照相机的焦距,光线的变化,空间的变形,等等一系列原因,都会让这种推测变得极其困难。
此外,还需要推理的人具备强大的空间逻辑感,梁云峰大学物理和数学都不错,而且是能进入班级前茅的成绩,他此刻面对错综复杂的红线,就有一种密集恐惧症的感觉,更别说推断具体的位置。
技术科同事汇报:“路队,从照片的光感和质感来看,我们推测出照相设备应该是日本某著名品牌相机,标配50mm镜头,成像较接近现实。拍摄者应该使用的是傻瓜式默认设置。”
“好,辛苦了。”路鹤应答。
从走近这个模型开始,路鹤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模型,他站了许久,至少一个小时以上。他双臂相抱,表情肃穆,眼睛如星光明亮,聚焦在灯塔对面,就好像在追踪每一条红线的路径。
他偶尔下蹲,从建筑大厦模型望向对岸的灯塔,偶尔俯视,从灯塔方向望向对面大厦模型。
罗肖国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特别想劝路队歇息会,但按照路鹤脾气,恐怕还不如不说,其他一队警员,从沙盘里移开了目光,有的揉动酸胀的眼睛,有的左右移动消除长期站立的疲惫。技术科的同事开始站不住,有的已经离开了沙盘,回到办公桌喝水。
罗肖国知道路鹤是一个脾气很“轴”的人,他破起案来,根本不顾惜自己身体,这方面,罗肖国觉得整个警局都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
当年省厅指名要路鹤去省厅刑警队,路鹤没去,其实罗肖国大致能猜到,今阳市还有不少没破的悬案,路鹤想凭借他的能力继续侦破。
但实际上,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许多遗憾,不是仅凭一人之力、一队之力就能完成的。
罗肖国是一个乐观、看得开的人,而路鹤并非如此,他了解路鹤,所以会尽力支持他。
在当初省厅指名要路鹤的时候,很多人希望路鹤能去,因为省厅前途更大,以他的能力将来至少是省厅刑警队长,不过他知道路鹤不会走,他也没有去“怂恿”他,一方面是他希望路鹤还能继续带队,另一方面,他也担心有人觉得他想当队长的位置。
就在罗肖国思绪万千的时候,路鹤突然动了,他拿起一张照片,开始远近移动着脚步。
所有人因他突然频繁移动而产生了无限的期待,他们知道路鹤一定找到了什么线索。
在诸多期望和紧张的眼神中,路鹤绕过沙盘,走到了沙盘对面,大家纷纷给他让出空间,路鹤时而疾速,时而缓慢,眼睛始终在照片和沙盘之间跳跃。
路鹤的脚步重新回到了沙盘正面,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从灯塔模型上抽出了一根红线,那根红线没有连接任何模型。他提着红线绕过沙盘,再次回到沙盘对面。
在所有人聚精会神的目光中,路鹤将红线拉紧、拉直,指向了建筑群模型中的其中一个建筑模型。
那是一栋八层高的大厦模型,路鹤将绳头挂在模型最上层的窗户上。
罗肖国疾速吞咽了下,眼睛里竟然缓缓湿润,“快找出具体位置!”
严春和林滔快速翻起城建图,严春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很快,他找到了,那种从未有过的激动脱口而出:“西雅图俱乐部,是西雅图俱乐部!”
路鹤如雷贯耳的声音响起:“搜查令!包围西雅图俱乐部!派最大警力出警。”
那一刻,梁云峰眼眶内酸涩难当,他知道路鹤找到了,找到了恶魔身处的魔窟!
十几分钟后,嘹亮的警笛声响起在今阳市的天空,将乌云密布的天空震荡得四分五裂,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之间照射进来,光彩夺目。
十几辆警车由警局大门出发,长龙般,疾驰奔向西雅图俱乐部。
途中,路鹤在汽车里收到了对讲机里的汇报,是信息科的女警林敏嘉流畅悦耳的声音:“路队,西雅图俱乐部总经理叫贾龙辉,籍贯本省,今年四十一岁,是西雅图俱乐部创始人,西雅图主要做娱乐服务,有大量歌厅舞厅棋牌室,不过是正规注册,没有违法记录。”
“路队,这里还查到一些信息,西雅图俱乐部有不少著名企业投资,包括高速资本、龙城企业、万峰企业、河合企业……”
路鹤记得,这些企业曾经也投资了可可西里旅游公司,就是承办市花卉博物馆的那家旅游公司。
他不知道这些企业和这件案子有没有关系,但至少贾龙辉一定是阮梦樱案的重大嫌疑人。
信息科曹主任从对讲机发来话:“老路,西雅图俱乐部和今阳市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合作,我们是不是等下刘局指示。”
罗肖国也在车上,提醒:“路队,老曹的话不是没道理,因为阮梦樱一张照片,我们把这么大一俱乐部查一遍,万一什么都没查到,还得罪了一班大佬。”
今天刘局去了省里,给了授权,如果有紧急事情,就是由路鹤临时调度和指挥。
“时间来不及。”路鹤斩钉截铁地说,“出了问题,我路鹤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