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回程后, 路鹤立即带蔡双玺梁云峰到看守所提审李牧骁。
李牧骁被提前带入了审讯室,路鹤再次看到他,是他身穿囚服, 下颚呈现浓密胡髭, 面容沧桑的样子。
法院还没有给李牧骁定罪,目前还停留在调查重审阶段,李牧骁也面临着“侮辱尸体罪”等多项指控。
从他们进门起, 李牧骁就用机警的目光注视着路鹤,即便他遭遇法庭审判, 深陷各项指控, 但他的底气似乎并没有被磨灭。
路鹤坐下, 神态严肃,提问:“李牧骁,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李牧骁目光直直和他对视, “路队,你想知道什么?”
路鹤斩钉截铁地说:“你和阮梦樱去过上海, 阮梦樱身患绝症,不但她本人, 你也知道这件事。阮梦樱是自杀的?”
“我不知道。”
路鹤始终注视李牧骁的神情, 他没有慌乱,一直都很冷静, 就好像是一片冷静的湖水, 他这种状态,路鹤能想到,他一直在“等待”。
就像阮梦樱死前给路鹤送出的那份照片, 她期许路鹤找到真相,同样李牧骁也期待, 所以他现在处在平静的“等待”当中。
路鹤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觉得我能找到真相?”
“梦樱说,你会,你一定可以。”
路鹤略显意外,虽然他是刑警队长,但是从不登报,他不知道阮梦樱是如何断定他能找到真相,因此他问:“她是怎么认识我的?”
“阮梦樱说,她在坏人口中听说过你的名字。”
路鹤越发疑惑,坏人,是什么样的坏人,难道是拍下照片的坏人,他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的他,当然如果坏人曾经和他打过交道,认识他的途径很多。当然也不排除社会名人,对警局了解的人。
他问:“这个坏人,阮梦樱知道身份吗?”如果知道身份,他相信,李牧骁不会拐弯抹角,阮梦樱和他都寄希望于警方的帮助,因此他不会做出隐瞒。
“不知道,其实我对阮梦樱的故事也知之甚少。您还记得吗?路队,我和你说起的故事,那其实都是真的。”
路鹤当然记得,那个故事里,李牧骁和阮梦樱因为一个海豚布偶邂逅,彼时李牧骁装扮成一个卖气球和布偶的“小丑”,渐渐与阮梦樱相识、相知,甚至,他以为,他们曾经一度“爱”上了对方。
但是有一天,阮梦樱和他借了一笔钱,突然不辞而别,从这个城市彻底消失,消失了一年。
路鹤认为,阮梦樱借这笔钱,她当时很有可能是为了偿还债务,偿还那笔银行漏洞所产生的高利贷,不过这笔钱可能根本就不够。
因为李牧骁之前说过,阮梦樱和他借了三千元,那几乎是李牧骁当时全部的积蓄,而曾浩强也说过,阮梦樱在银行挪用的钱款约八千元。
对于曾浩强来说,那不是一笔巨款。对阮梦樱来说,也应该算不上是巨款,她东拼西凑同样可以还上。
但是路鹤猜测,阮梦樱和父亲关系不好,她没有向家里求助。当时阮梦樱被曾浩强逼迫,为了尽快还上这八千元,她可能铤而走险借了一笔高利贷,而这笔高利贷可能害了她,从而被人勒索、软禁,拍下了那组照片,消失的一年,她应该是被人囚禁了。
李牧骁说:“她消失的一年我一直在找她,后来我真的见到了她,那是去年底,我还是穿着小丑服,在香江大酒店的门口见到了她,不过这一次她很瘦,像是生了一场病,我看到她的样子就心疼。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脸上很苍白,对我笑了笑,告诉我以后别来找她,她会想办法把那笔钱还我。”
“其实当时我确实很气愤,我后来找到了她的住址,但我没有杀她。我希望她告诉我她经历了什么,她什么都没说,说是会还钱,叫我等。”
“后来有一天深夜,她突然给我打了电话,她的声音很痛苦,我跑去了她的租房,她抱着肚子在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带着她去了一家急诊所,医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给她开了止痛药,叫我上大医院看看。”
“梦樱吃了止痛药休息,我趴在她床头睡着了,梦樱又一次消失了。我又一次找她,三天后,这一次又是她给我打的电话,她说能不能陪她去趟上海。”
李牧骁叹息道:“她似乎知道自己得了绝症,那次在上海,她确诊了。我当时在博物馆工作了一段时间,有一些积蓄,我想给她治,她没同意。后来我们又回到了今阳,我尝试给她做点有营养的食物,劝她接受治疗。”
“梦樱说,她希望我去做自己的事情,不要总是对她好,这不值得。那段时间我上门看她时,每次她都精心收拾了自己,脸上挂着微笑。但我知道,她在我不在的时候,一定经历了很多痛苦。”
“直到有一天,”李牧骁眼睛红润得厉害,染上愤怒,“她给我看了那组照片,我问她是谁?谁这么对她?她告诉我,她不认识他,对方一直带着白色面具,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是谁?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一年她被关在哪,她没有描述太多,她太痛苦了。她只是告诉我,像她这样的女孩不止一个。”
李牧骁的眼泪流淌了出来,他再次回忆那段场景,依旧像是被阮梦樱的痛苦染湿。
“很快到了博物馆开幕的前一天,阮梦樱叫我送一份东西给他弟弟,我照做了,等我回来以后,是凌晨四点多,我担心她出事,去了她租房,我走进卧室的刹那,我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地上有个盆,她的头挂在床边,血已经流了小半盆……”
“我一开始不知道她是自杀的,在床头,她留下了一张磁带,我马上听了听。”他抬头,布满鲜红血丝的眼望向路鹤,“谁都无法理解她的痛苦和绝望,一个人自杀会给自己放完血……”
李牧骁终于泣不成声,他用手掌抱着自己的脸哭了起来,哭得全身颤抖。
“如果我知道她让我离开一段时间,是自杀,是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我一定不会离开……”李牧骁的声音开始歇斯底里,他眼睛红得可怕,就像是从地狱逃出的魔鬼,他此刻仍然链着镣铐,但是剧烈抖动导致他的手腕都渗出血痕。
“阮梦樱骗了我,我以为她有一个长期的计划,她本来可以多活一两年,如果有钱,她还可以得到救治,她的绝症没有到晚期,有钱是可以治愈的。但她似乎等不及了,她怕拖累我,怕我继续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她怕恶魔提前找到我们,将我们灭口……”
路鹤的心情也从未如此沉重,他的眼中出现了酸涩,从警很多年,见过很多惨案,但在这一刻,他依旧无法聆听这样的故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阮梦樱的胃里出现了大量安眠药成分,也许还有止疼药,因为她怕疼,她是一个怕疼的女孩,她在自杀前一定很怕疼,她认为安眠药可以缓解割喉的疼痛。
他开始理解李牧骁当时的心情,他那么爱她,但有一天突然看到心爱的人以这种不辞而别、极其残忍的方式死在她的面前,那种痛苦是多么的割裂,他做出抱着她的头颅入眠,亲吻头颅的行为可能并不难理解。
李牧骁趴在桌上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又坚强地抹去了眼泪,抬头说:“路队,其实我知道的就这么多,那些花是梦樱自己买的,其中有两盆花是她交代我去殡葬花店买的。那个手推车也是她找到的。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博物馆,为什么会在法庭上翻供,我所做的一切是阮梦樱最初的计划。不过她喜欢花海,是我自作主张让她最初的计划升级了,得以满城皆知,我也请你原谅我给你带来的麻烦。”
路鹤明白,阮梦樱人生最后的计划是什么?她想要讨回公道,但是她已经无能为力,她用残忍的方式自杀,那也许是她唯一可以与恶魔作斗争的手段。
李牧骁是唯一可以帮助她的人,或许她利用了她,可她没有别的选择。
李牧骁定会真心地为她这么做,他找了她一年,再次找回她,他一定会珍惜她,为她赴汤蹈火。
路鹤知道,磁带在身上,可能不安全,就像李牧骁在法庭上翻供,一定会引起犯罪分子的警惕和不安,所以那个磁带可能藏在很特殊的地方,或者被销毁。
就像阮梦樱的弟弟被告知销毁磁带那样,这些留下来了就会成为犯罪分子杀人的动机。
但是路鹤认为李牧骁没有销毁阮梦樱最后留给他的磁带。因为他觉得,李牧骁也有他的计划,他在法庭上只陈述了阮梦樱死亡的不在场证据,一直对分尸的证据隐晦不谈,宁愿遭受指控,就是因为他想将事情继续扩大,也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他知道一旦离开看守所,可能会遭受不幸。
而那份磁带无论出于证明他的清白,还是出于他对阮梦樱的爱,都会留下。
路鹤觉得是时候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他语气冷静低沉:“李牧骁,阮梦樱希望我为她讨回公道,你也一定希望,能告诉我,磁带在哪吗?我想磁带一定揭示了自杀和分尸的真相。”
李牧骁一抽一抽地吸着鼻涕:“是,磁带是揭示了真相,但是我希望路队……不要现在就交给法院,我希望等案子结束,等阮梦樱真相大白天下的那天,才公布磁带的信息。”
路鹤的推测是准确的,李牧骁要继续拖延事件,让自己处于漩涡中心,即便代价是坐穿牢底。而且,他也要保护自己,因为他是现在唯一可以为阮梦樱作证的人证。
路鹤点头,“我答应你。”
李牧骁抬眼看向路鹤,血丝殷红的眼坚定而执着,“磁带在阮梦樱的租房里,一只布偶里,小太阳布偶,我缝了进去。”
梁云峰唏嘘叹息,插了一句话:“路队,我想问李牧骁一个问题。”
“说吧。”
“李牧骁,你们有照片,这也是犯罪证据,为什么不直接送给警方,送到路队手上,这比你苦心设计这场案件要快捷。”
“我和梦樱提起过,但是她没有同意。也许她觉得,报警可能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路鹤做最后的推断:“是不是那段时间,阮梦樱的弟弟被殴打至残?”
“对。”
路鹤猜测,当时的阮梦樱可能收到了恶魔的警告和威胁,这个警告就是她弟弟的生命,所以她没有选择报警。她可能也没有掌握恶魔的任何证据,因此她选择了这样无比绝望但能够引起最大关注度的一条路。
而李牧骁也在坚持这条路,他一次次撒谎,就是要让事件无限升级,让犯罪分子不得安宁,很显然,他做到了。
又问了几个问题,确保李牧骁没有遗忘的细节后,路鹤缓缓站起,“李牧骁,感谢你的配合,你一定要相信我们警察,相信虐待阮梦樱的恶魔一定会绳之以法。”
“梦樱相信你,我当然也相信。谢谢你路队。”李牧骁第一次,嘴角染上一丝真诚的微笑。
离开审讯室时,路鹤发现梁云峰和蔡双玺两人都是双目红润,这两个大男子汉看来刚才在审讯室也为那段故事感动和悲愤。
“路队,是不是现在就去阮梦樱家?”梁云峰问。
“对,以免夜长梦多,我们必须第一时间找到磁带,那也是证明李牧骁清白的证据,一旦落入他人手中不堪设想。”
警车以最快速度到达了阮梦樱的租房,因为这是案发现场,阮梦樱的租房一直处于警方封锁的状态。
路鹤开了锁,进门后三个人快速寻找,在卧室最显眼的梳妆台上,有一个向日葵布偶,或者是李牧骁说的小太阳,路鹤拿了起来,蔡双玺麻利找来一把剪刀。
路鹤剪开缝线,那天早上李牧骁缝针时可能比较仓促,缝线针脚跳跃不规律,但也许当时李牧骁的手一直在颤抖。
小太阳布偶里露出一团棉花,很快就取出了磁带,客厅里就有录音机,梁云峰早已拿到这边,接上了插座,打开了翻盖,路鹤将磁带放了进去。
梁云峰纤长手指按下播放键,录音机里传出一段流行粤语歌声。
三个人互视了一眼,并不确定磁带是不是就是李牧骁所说的证据,还是被掉包了?
正在纳闷时,歌声戛然停止,出现了一段空白的噪声,渐渐地,出现了一段呼吸声,不均匀的呼吸。
路鹤眉眼微凝,这应该是阮梦樱的呼吸,她在准备录制声音。
“听见吗?牧骁……我是阮梦樱……”声音很虚弱,但是也能听出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牧骁,听到我的声音,我应该已经死了……对不起,没来得及和你告别,每一次我都骗了你,但这一次,是真的,我再也不会骗你了,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
“对不起,我曾经真的以为能成为你女朋友,我喜欢和你相处的日子,那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我一直都很留恋。但是我配不上你,我的身体特别脏,是特别特别,我痛恨我的身体,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喜欢我的身体……”
“我希望你将我千刀万剐,将我碎尸万段,将我的尸体碎块丢弃在大街小巷。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是在利用你,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想用这种最残忍的办法将恶魔昭示天下。我死以后,你将我切开,装进我准备的手提箱,用手推车将我扔到繁华的街道上,那时一定有很多人关注到我,这是唯一的办法,这会害了你,请你留下磁带,带到法庭,证明你的清白。路鹤警官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你记得找他,只能是他……”
“……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会报答你,牧骁,那笔钱我可能永远都还不上,对不起,谢谢你爱过我……我,我也很爱你……希望你一定找到更好的人,而不是像我这样运气差的,你一辈子都会有好运。牧骁,再见……”
声音停了,这后半段的语气几乎是带着哭音说完的,后面,哭音渐小,慢慢变成空白噪声,空白戛然而止,歌声再次响起。
那一刻,路鹤终于意识到,阮梦樱为什么要给自己放血,因为她担心李牧骁下不了手,所以她做好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