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孟思期睡了一个自然醒,一看手表,到了七点半, 估摸赵雷霆没想喊醒他。
她连忙起床梳洗, 七点五十去敲赵雷霆的门,赵雷霆开门,睡眼惺忪, 迎面打了个哈欠。
孟思期问:“怎么没睡好吗。”
“能睡好吗,蔡双玺那个王八蛋, 先是叭叭了一晚上足球, 又打了一晚上呼噜, 跟震天雷似的。”
孟思期不知道怎么想笑,总觉得昨天晚上那副画面很“美好”, 路鹤想必一定也没睡好吧。
不过赵雷霆当着面骂蔡双玺, 估计路鹤和蔡双玺已经出门了,她问:“他们早出发了?”
“对, 我们赶快吃点早点,你收拾好没, 待会就不回来了。”
孟思期就一个背包, “都好了。”
两人退了房,在门口早餐店简单吃了口, 一路走向目的地, 医院。
路程很近,不一会就到了医院大厅,问了志愿者, 很快就找到了卢广生教授的办公室,陈杰蓉之前和卢教授联系过, 因此只需直接上门就行。
赵雷霆敲门,在里面说进的时候,门被推开,孟思期进门一眼看见办公桌前坐着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轻微地中海,面部地阔方圆,带着微微红润。
他面带微笑,站起身,“两位是陈杰蓉的朋友吧?”
赵雷霆忙说:“卢教授,我们就是陈杰蓉的朋友,海江省今阳市局的赵雷霆和孟思期。”他以手引荐身旁的孟思期。
孟思期含笑打了招呼:“卢教授你好。”
“两位好,我给你们倒杯热水,早上刚打的热水。”他一边拿杯子和热水瓶,一边叫两人坐。
“卢教授不用这么客气。”赵雷霆笑道。
“你们啊来一趟不容易,你们放心,今天你们的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
卢广生抓了茶叶,倒了热水,放在两人的桌前,“至少有一个半小时和两位探讨,你们不用担心,如果上午探讨不完,中午我还有休息时间,一起吃个便饭。本来是想请你们到家里坐坐,但实在最近工作没有时间。”
赵雷霆忙笑道:“卢教授客气了,我们这一来耽误了你的工作,非常抱歉,我们问完问题就回程。”
两人寒暄了几句,孟思期把本子拿了出来,微笑说:“卢教授,我方便记点东西吗?”
“方便,本来就是探讨嘛。”
孟思期说:“卢教授,基本情况可能蓉姐和你提起过,我们那有一位嫌疑人,症状大概就是阿尔兹海默症,我们找过他,怀疑他是伪装,因为这种情况不好判断,所以特意来请教卢教授。”
“那行,你们把病人情况和我说一说。”
孟思期之前就把姚仁俊的病症都事无巨细记录了下来,这会她对着本子做了一些详细的描述,包括那次姚仁俊突然产生异常反应。当然这还是正在调查的案子,她隐晦了姚仁俊的名字和养老院名字。
卢广生听罢,若有所思,沉默了下回答:“根据你的描述,病人是阿尔兹海默症症状没错。”
孟思期总觉得她的描述漏掉了什么,卢广生是神经内科专家,不会做不实的回答,她忙说:“这种异常反应也是正常的吗?”
“阿尔兹海默症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临床上通常表现为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等等特点,我必须阐明的是,阿尔兹海默症目前在医学界是没有攻破的病症,有很多异常反应都可能存在于没有统计的范畴,你说的这种情况完全是有可能发生的。”
孟思期有一种微微的失望,她原本以为卢广生听了她的描述会很坚决下定结论,姚仁俊是伪装的,但现在明显不是这样的。
她和赵雷霆对视了一眼,已然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同样的失落。
如果姚仁俊确实是阿尔兹海默症,那么最近的所有调查都将归于泡沫。
也许是她的不甘和失落被卢广生看到,他做出了略显轻松的表情:“两位,我先和你们简单普及下阿尔兹海默症的历史,也许会对你们的理解有些帮助。1901年,德国法兰克福的一家精神病院,叫阿尔兹海默的医生这天早上接待了一个女性病人,病人名叫奥古斯特,她的症状是健忘,这种健忘和普通健忘不一样,普通健忘可能是偶尔忘记某件事情,譬如你忘记了朋友的生日,一次聚会的日期,但是奥古斯特可能忘记了数字,她不认识我们常见的阿拉伯数字。”
孟思期执笔的手指慢慢停住,她沉入了卢广生的描述当中。也许卢广生是想通过这个故事告诉她什么。
“她不但忘记了数字,还忘记了生活中最常见的生活用品,譬如她无法区别筷子和勺子,钢笔和铅笔。这已然不是健忘这么简单,阿尔兹海默医生非常疑惑,但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疾病,四年后,奥古斯特的症状已经进入了绝境,她无法沟通,失去了所有认知,这种情况和你描述的病人非常相似。”
“奥古斯塔去世后,阿尔兹海默对她的大脑进行了解剖,发现她的大脑出现了严重问题,譬如海马体严重萎缩。关于这一类似病症,后来,经过医学界的攻坚突破,在1984年取得了新的进展,医学界发现,正是因为人体大脑内a-β蛋白异常堆积,形成了淀粉样斑块,而这个淀粉样斑块,人自身却无法有效清除,大脑细胞间信号传递出现异常,人的记忆、语言、计算、行为产生认知功能障碍,才导致了阿尔兹海默症。十年过去了,医学界都没有找到攻克阿尔兹海默症的有效方法,简单来说,这在目前也是一种绝症。”
孟思期认真聆听,现在是1994年,正好是十年时间,她不知道三十年后,这项“绝症”是不是找到了有效攻破的方法,她在原世界并没有去过多关注阿尔兹海默症,即便父亲孟星海有健忘症状,和很多人一样,她把那个当成是人体衰老的一项特征,实际上这是一种严重疾病。
卢广生说:“阿尔兹海默症带给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绝望,这是一种绝望的病,因为人在得了这种病以后,忘记已经变成了无法逃避的事实,譬如,你早上起来,发现和你同住的几十年的亲人却是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你从来没见过,就是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明明觉得这不正常,却要和这张脸一起生活,接下来,这个陌生人关心你,给你食物,近距离接触你,这本就是一件让人接受不了的事情。”
“这时,这位陌生人递给你一根香蕉,你根本不知道香蕉怎么吃,你煞有其事地塞进嘴里,裹着香蕉皮一起吃下,在陌生人不理解的眼神里,你吃完了香蕉,但却已经忘记了香蕉的味道。之后你就会发现家里开始贴上各种便签纸,这些便签纸就是提醒你家电如何使用,香蕉要剥皮吃,你开始意识到这个陌生人对你很好,你也知道他可能是你的爱人,但是你已经忘记了他,有一天,你发现那些便签纸已经无法分辨的时候,你知道自己也该离开这个世界了,于是你拿起了一把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你的爱人,亲眼看见你将刀子捅进自己的胸口,他这次没有不理解,只是含着泪,将你手上的刀夺回去,告诉你,香蕉是用来吃的。你根本不知道你错把香蕉当成了一把刀!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所说的,阿尔兹海默症病人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多的异常反应。”
卢广生说到这儿,孟思期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因为她深深记得孟星海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总是给她打电话,那时候孟星海似乎意识到什么,而她却还在面临毕业后的紧张面试,她忽略了孟星海的情绪,她总是在电话里告诉他,“爸,我很忙,你别老打我电话。”
“爸爸就是想你了,怕把你忘记。”
“我还是你亲生女儿吗?你能把我忘记喽。”
“那肯定不会,你是我最宝贝的女儿。”
她还记得有一次,孟星海问她,那个相册呢?我找不到了。
孟思期当时就从他枕头下找到了,“你看你,你自己放在这的,你又忘记了,你老看相册做什么?”
“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孟思期再次回忆这一切,她感觉孟星海可能最后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但是没多久他病逝了,她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么多,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含着眼花,但是她知道这是和卢教授的谈话,她必须坚强忍住。
卢广生似乎察觉到什么,他起身给他们面前的杯子加了热水,孟思期抿了一口茶后才缓了回来。
卢广生继续说:“阿尔兹海默症的这些异常反应,也包括幻听幻视幻想,曾经我认识一个老人的症状,是怀疑有人偷她的东西,因此她会不断藏好自己的贵重物品,但她又总是忘记藏匿的位置,所以更加认为是被人偷走了。这种病症后来发展得越来越严重,即便子女告诉我们,从来没有陌生人进这个家门,但是老人却产生了恐惧,她又得了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同样,还有很多异常反应,我们并不能完全统计,包括你说到的病人症状。”
孟思期似乎明白了卢广生描绘这些故事的原因,阿尔兹海默症正是因为没有攻破,所以根本无法准确确认,在某种程度上,只能通过病人的症状判定,而姚仁俊的症状基本吻合,如果他不是伪装,没有医生会觉得他不是这个症状,这也是卢广生一开始肯定的原因。
他说的这个故事也表明,如果姚仁俊有意伪装,只要他有坚定的意识,可能很大概率无法被拆穿。
卢广生又介绍了一些专业知识,孟思期没怎么听懂,最后卢广生总结说:“我想你们应该明白,我们对这项病症的认知也是存在许多困难,这也是人类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但是任重道远。”
孟思期当然明白,而且她知道卢广生今天的目的不是拆穿病人的伪装,他还是希望由他们去做判断,他是一名医生,只能给出适当的建议。
孟思期问:“卢教授,有没有什么手段可以检测病人是否得了这种病呢?”
卢广生回答:“譬如上述我提到的尸检,奥古斯特死后大脑解剖,这可能能找到病因,但是不适合你们的情况;也可抽脑脊液检查,但是风险很大,我国条件有限,不建议这么做。简单来说,目前没有有效的手段做检测,可能需要等若干年后医疗技术进步,才能准确检测出来。”
又聊了半个小时,卢广生耐心地讲了些案例,临走时,赵雷霆留了卢广生电话,卢广生欢迎随时联系。拜别了他以后,两人走出了医院大门,不过脸上都带着些许失落和迷茫。
路鹤说他们忙完事情会到医院门前广场汇合,孟思期默默无言,在广场上吹着风,静静站了一会。赵雷霆也没有打扰她,站在一旁守着。
一个小时左右,路鹤他们过来了,看到路鹤镇定自如的脸庞,孟思期的心情也像是被感染了。
赵雷霆问:“路哥,你们怎么样?”
“有一些进展,当时阮梦樱去医院做检测时,确实还有一个男人陪同,经过目击者描述,和李牧骁很像。我们也给他们确认了照片。”
路鹤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孟思期明白,如果当初阮梦樱和李牧骁一起到上海检测,他们同时知道阮梦樱得了绝症,那么后来的事情,完全有可能,两人一同商议,说明李牧骁至少知道一部分真相。
阮梦樱的案子有了进展,孟思期很开心,之前的失落和迷茫也消失大半,渐渐露出淡淡的笑靥。
路鹤抿着唇,看了孟思期一会儿,问:“怎么样你们的情况?”
孟思期回答:“可能还……还需要回去再好好确认下。”
她不知道说这句话时,她不小心蹙眉,脸上隐约带着的几丝愁容,被别人轻易察觉到。
路鹤说:“想去哪里走走吗?我对上海不熟,你们有想去的地方吗?顺便去吃个饭,下午回程。”
赵雷霆转过头,“思期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孟思期缓缓说,“我对这儿也不熟。”她又想起什么,“要去蓉姐的医学院转转吗?”
赵雷霆和蔡双玺几乎同时一个表情,怔住。
孟思期这才觉得自己失误了,毕竟医学院有什么好看的,她可能觉得陈杰蓉上次说起来好像很留恋,她就想看看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路鹤说:“学校就在附近,要不去学校那吃点东西吧。”
“对啊,学校肯定便宜。”蔡双玺说。
赵雷霆撇嘴说:“双玺哥,你觉得路队在乎的是便宜?”
“那是,路队怎么可能请我们吃便宜的。”
在去学校的路上,孟思期就在想,路鹤在乎的是什么,因为她的那句话吗?明明她就是随口一说,因为本来她就没有想好去哪,她觉得他们一定有想去的地方,忙说:“吃完饭,你们想去哪,我和你们去。”
“思期,你是不是有想法,说吧,来趟上海也不容易,就当来放松一下。”赵雷霆说。
“我还好,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孟思期婉拒。
在学校门口吃完饭,孟思期没什么食欲,吃的不多,大家准备回程,散步在学校的绿荫道上,这是学校大门直达教学楼的路,路很宽阔,两边种满了梧桐,阳光从梧桐叶间洒进来,在地上形成漂亮斑驳的亮色铜钱。
学生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畅谈欢笑,青春的脸上,朝气蓬勃,活力四溢,他们的双眼就像是明亮的星辰,写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孟思期能想象当年陈杰蓉走在这条路上时,是多么的青春活泼,她的美貌一定吸引了许多男孩子回头,只要她微微一笑,一定是这里最美的风景吧。
她热爱学习,沉迷医学,而且结识了许多医学专家,如今她成为了一名优秀法医,时间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孟思期如今就站在学校入口处,和当年陈杰蓉离开时回头遥望学校的场景相似,她蓦然想起那天在车上陈杰蓉和她说起的那句话。
“第一次解剖大体老师,我又兴奋又紧张,回过头想,那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天,如果没有那一天,我不会成为法医,我记得我离校的那天,我就站在校门口,站了许久许久,我特别难舍,但我告诉自己,我会成为最好的法医!”
是啊,如今,她就是最好的法医,孟思期觉得,她也是最美的法医。她站在这儿,望着校门,眼睛里慢慢地染上了一丝湿润。
路鹤三人站在她身后,等了一会儿,赵雷霆正要拍她臂膀催她出发的时候,路鹤打断了他,示意先等等。
孟思期慢慢地收回情绪,她用手背抹了下眼,其实她不喜欢伤感,但也许是今天许多事情杂糅在一起,让她有一瞬间的泪目。
她转过头才发现三人都在静静等候她,她忙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走吧。”
路鹤说:“东方明珠好像还没有竣工,我记得外滩还不错,要不花一个多小时去那边转转。”
“行,我举双手赞成。”赵雷霆欣喜说。
蔡双玺说:“路队,你怎么对上海怎么熟,你什么时候来过上海。”
路鹤没回应他,上车时,孟思期忽然想起,东方明珠没有竣工,外滩还不错,不就是上次在车上陈杰蓉对她说的吗?
陈杰蓉那次和她闲聊,建议她以后一定来上海看看,到时候东方明珠竣工了一定很漂亮,她还说,外滩的风,吹在人脸上,能让人忘记烦恼。
她没有想到,路鹤都记住了。
一个小时后,在外滩广场,孟思期站在江边的护栏前,微风吹起她的秀发,她感觉有一阵轻松,果真如陈杰蓉说的那样,身上的烦恼好像顷刻间被风吹走,吹进了黄浦江,要不然江面上怎么会起皱呢。
路鹤站在她身旁,双手插在夹克衣兜内,迎着江风,遥望黄浦江对面的高楼大厦,他静静地遥望,视线好像穿越了一整个城市。
“思期,路哥!”孟思期的耳畔,响起赵雷霆的声音,“请回头!”
孟思期回过头来。
“咔嚓!”随着快门的响声,赵雷霆端着的相机拍摄下了她和路鹤同时回过头来的照片。
孟思期不会想到,三十年后,这张照片,夹在她的笔记本里早已发黄,有些细节模糊不清,但路鹤的目光却藏着簌簌的江风,沉着,坚定,看向的方向,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