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玲离开警局后, 孟思期陷入了一种无形的焦虑,又加上韩长林和唐小川对今阳市娱乐场所的排查没有什么进展,现在这起纺织厂女工失踪案已经变得毫无头绪。
韩长林和唐小川几乎没怎么在警局歇过脚, 办公室现在就孟思期、冯少民和赵雷霆三人。
冯少民在罪案板前看了半天, 目前纺织厂主要领导只剩下姚仁俊了,如果在他在世的时候警方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么等所有嫌疑人都寿终正寝, 留下的只会是永远的悬案。
但冯少民并不认为姚仁俊一定伪装,那天去养老院他一直在观察他, 的确姚仁俊发生过异常的行为, 让人怀疑, 但是全程他都是木讷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他见过一些阿尔兹海默症的严重病人,也见过患有类似精神疾病的病人, 他们的主要症状就是“遗忘”, 一种对周边世界,认识的人, 自己的过往,都遗忘的症状。
但他们又是很奇怪的, 并不是遗忘一切, 在某些时候,他们会偶然记起什么, 他们记起的可能是他们很在意的东西, 也可能是不在意的,这些东西未必是人生的遗憾,有时候可能是人生的得意, 或者一种感悟。
所以仅凭那个异常,冯少民认为并不能推断姚仁俊是伪装, 他觉得姚仁俊是一个精于计算的人,纺织厂可能是他人生得意的作品,即便纺织厂倒闭,但是他仍然在意。
还有一种情况,如果姚仁俊果真是伪装,他一定知道应激障碍是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在警察面前意味着什么,如果他全程木讷呆滞,可能并不会引起怀疑,但他“画蛇添足”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真实的目的。
所以这就引出两种结论,第一,姚仁俊没有伪装,他确实有这种应激障碍,因为应激障碍的类型不是教条能够统计完全的,第二,他伪装了,但是他不是以“应激障碍”的方式伪装自己,而是想告诉别人他有其他的目的。
冯少民带着这样的疑问,走到孟思期的办公桌前,孟思期正咬着笔头,默默入神,看着笔记本在思考什么。
冯少民对孟思期现如今的思维能力越来越看好,他希望听听她的意见,或许讨论讨论,就有了新的方向。
“小孟,在想什么?”
孟思期猛地回过神来,她看见师父正站在桌旁凝望着她,他的神情很镇定,和她此刻略显焦虑的状态不一样,她缓缓站起身回答:“师父,就是还没有想明白何玲的一些话,你看,我都整理了出来。”
她把本子往堆起的书本上摊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段落清晰,关键处还有红笔标注。
冯少民很欣慰,他觉得小孟做事很认真,以前很多时候,她就是靠着这些细节找到了破案的关键,通常很多线索都是埋藏在交错复杂的细节当中,只要抽丝剥茧,往往能找到一些真相。
“好,”他颔首道,“我也有些想法和你交流交流。”
“师父,真的吗?”孟思期很欣喜,她现在正需要有人开导她,她忙从旁挪了一把椅子,叫师父坐。
赵雷霆刚加水回来,一看两人聊上了,马上走了过来,“冯哥,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不是什么发现,就是有些想法和你们探讨下。”
“行啊,我也听听。”赵雷霆抱着杯子站在一旁听了起来。
接下来,冯少民将方才思考的两种观点都讲了出来,还举了一些他以前和精神病人接触的例子。
孟思期明白,冯少民是想告诉她,姚仁俊可能并没有伪装,但是冯少民又没有完全否认他的伪装,他是觉得姚仁俊如果伪装绝不会是“画蛇添足”的伪装,也许姚仁俊有更可怕的秘密。
孟思期坚信姚仁俊有问题,所以冯少民的话让她感觉到,姚仁俊是一个绝对不简单,而且内心可怕的人。
他一定知道他们仨是警察,他为什么要表现出那番“应激障碍”的异常表现,正如师父所言,如果他是伪装的,这种“应激障碍”无疑是画蛇添足。他到底想告诉警察什么?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犯低级的错误。
但是姚仁俊绝对不愚蠢,想到这儿,孟思期的后背甚至开始有一些发凉,她感觉姚仁俊可能有更深层的目的。
是什么?如果一个人很精明,他又故意犯愚蠢的错误,他的目的是什么?
“思期?”赵雷霆突然发现孟思期的眼球在转动,额头渗出了细汗,她好像陷入了高速思维,这种状态让他觉得孟思期一定很辛苦,他忍不住就唤了一声。
“师父,”孟思期忽地抬头,眼神纯粹而明亮,那种眼神他以前见过很多次,在案子迷茫时,就像拨开云雾,“姚仁俊会不会就是想告诉我们他就是伪装?”
这句话太奇怪了。赵雷霆张了张嘴,他根本没有悟出孟思期话里的意思。
冯少目光微聚,“你是说,姚仁俊要向警方传达他伪装的目的。”
如果这样,确实解释通了,他明明知道是画蛇添足,却要那么做的原因。
“但是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冯少民马上追问。
是啊?孟思期也在想,他为什么要告诉警方他是伪装,既然伪装那么一直伪装下去不好吗,除非一种情况。
孟思期豁然开朗,“师父,我想到了!”
赵雷霆紧张地,喉结滚动了下。
“姚仁俊,他必须伪装,因为他可能就是纺织厂女工失踪案的真正嫌疑人,但是他又必须传达出他伪装的目的,因为他遇到了危险。”
冯少民差点拍腿,在刑侦工作中,他好像找到了一个他认可、欣赏甚至有些钦佩的人,这个人还是他的徒弟,他的心中的喜悦难免溢出。
是啊,姚仁俊如果是嫌疑人,他只能伪装成阿尔兹海默症,但是他可能遇到了危险,而且是致命的危险,所以他必须向外吐露这种危险,因为现在唯一能够保护他的就是警察。
姚仁俊无疑是十分聪明的人,阿尔兹海默症注定了他无法被法律制裁,但是他不希望被警方遗忘,他需要警察去调查他,从而也是变相地保护他,他知道警方根本不可能打破他的伪装,因此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作秀”。
“小孟,师父对你这个观点非常支持!”冯少民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站起身,语气有几分亢奋:“走,我们去罪案板上再分析看看。”
“好。”孟思期也霍地站起,她知道这件案子可能有方向了。
赵雷霆又吞咽了下口水,转开杯盖抿了一口热茶,他突然觉得后背凉凉的,刚才两人的对话让他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在罪案板上,孟思期擦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将刚才的观点写了上去。现在整个罪案板分成了三大部分。
第一大部分,蒲公英纺织厂的五名领导,副厂长姚仁俊,厂妇联主任马金莲,厂助兼销售部长廖宇强,车间主任黄贵斌,还有厂办主任归向阳。以及廖宇强和黄贵斌去世的时间,其他三人重大事件的时间线。
第二大部分,姚仁俊、马金莲的走访和他们的现状。孟思期将刚才的观点写在了后面。
第三大部分,何玲的证词。
赵雷霆放下杯子,走到了罪案板前,两人的身旁,他第一次发现,孟思期做出了双臂相抱的姿态,这种姿态他从刘局、韩队、路队身上看见过,是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也是“一览纵山小”的气质。
她微微抬起下颌凝望罪案板,眼睛里是锐利晶亮的光芒,像一道穿越迷雾、捕捉真相的利箭,这种光芒他也见到过,路鹤身上有,在某一刻,她的气质仿佛和路鹤无比接近。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他好像觉得孟思期和路鹤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仿佛他们一直都紧密相连,只是暂时的分离。
这种感觉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向他输送,以至于他觉得恍然就过了一辈子,这一幕是他的回忆。
突然,就在他恍然隔世的时候,孟思期说:“师父,我好像找到了。”
他立即回过神来,向前凑了凑,冯少民转头问:“你找到什么了?”
孟思期拿起一支粉笔,首先点在廖宇强和黄贵斌的名字上,“师父你看,廖宇强和黄贵斌都是在前年去世的,而这一年也正是姚仁俊进入养老院的时间,也许这只是巧合,我们继续看。”
她将粉笔点到马金莲的名字上,“马金莲是去年三月份遭遇的车祸,我记得何玲证词说,姚仁俊去年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提纺织厂,而是关心何玲和一些社会新闻,甚至沉默寡言。虽然何玲不记得时间线,但我认为,姚仁俊的变化一定是在马金莲遭遇车祸后。”
孟思期继而将粉笔移到了归向阳的名字上,“今年初,龙善文被害,归向阳被捕,恰好就在今年,姚仁俊发生了第二次改变,他不再言语,阿尔兹海默症进一步加重。”
冯少民似乎已经意识到不对劲,整个上身往罪案板前倾了,双眼入神在确定罪案板上的信息。
赵雷霆一直跟着孟思期的讲解在走,他好像明白了,孟思期的意思,姚仁俊是因为这些事件发生了改变。
孟思期做出总结:“师父你今天提到的观点给了我很大启发,所以我认为姚仁俊一定是受了这些事件影响。首先,他发现廖宇强和黄贵斌相继去世,作为同是纺织厂的老领导,他可能意识到人生寿命的长度,他或许有一定程度的阿尔兹海默症,那时候他可能没有必要伪装,但是他选择了去养老院结束自己的余生。”
“去年,马金莲遭遇车祸,我认为,姚仁俊看待这场车祸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他在纺织厂和这些人做过坏事,他心里肯定有数,因此马金莲遭遇车祸,他可能觉得是有人报复,正是这件事,让他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一些反省,因此他关心何玲,关心社会新闻,可能都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可能不是真正的反省,当时他一定害怕过,害怕下一个出事的人是他。”
在孟思期描述过程中,冯少民眼睛明亮,注视着孟思期,仔细聆听。
赵雷霆也一样,他离孟思期越来越近,仿佛她身上有一种魔力,让他近距离想听清她的每一个字。
孟思期说:“今年是姚仁俊最波折的一年,因为纺织厂厂花龙善文被害,归向阳被捕,当年女工陪酒事件的领导群至此几乎全军覆没,姚仁俊感觉到了恐慌,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安然活了下来,他害怕下一个出事的人就是他,而且可能如马金莲一样,被人夺走性命。”
“姚仁俊一定活在这种恐惧当中,他担心被人调查当年的真相,所以只能通过伪装成严重阿尔兹海默症来侥幸偷生,但他又恐惧有人害他,这个加害他的人和整件事密切相关,而且手段狠辣,因此他只能让警方周旋在他的身边,他知道警方接近他,他才能让陷害他的人产生警惕、退步。这就是他在养老院两年来的精神变化。”
冯少民接过了她的话:“是,这不仅仅是姚仁俊两年来的精神变化,而且也是他为什么要表现出异常应激障碍的原因,小孟,师父非常认可你的观点。”
赵雷霆鼓起了掌,“思期,你太厉害了,这,这简直是看透了姚仁俊的内心啊。”
孟思期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其实是师父的话提点了我,让我产生了更多的联想,希望我这些推测是准确的。”
赵雷霆激动说:“我想象不到,姚仁俊还会有别的可能吗,思期你肯定找到了真相。”
“是,这可能是最接近的真相,”冯少民说,“不过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摧毁姚仁俊的真面具呢?”
这时,大家又沉默了下来,孟思期刚刚的兴奋也冷静了几分,赵雷霆说:“要不和局里申请,咱们找几个专家去检测下姚仁俊。”
孟思期也觉得这个方向可以,但冯少民马上否决了:“你们要记住,姚仁俊现在并不是纺织厂女工失踪的真正嫌疑人,我们怀疑他是因为他作为副厂的身份,还有陪酒事件而已。实际上他和纺织女工失踪是毫无关系的,我们没有掌握他的任何证据,姚仁俊的家属完全可以拒绝我们。”
赵雷霆说:“冯哥你是说,专家检测姚仁俊必须要经过家属同意是吗?”
“那肯定,你有他的任何证据吗?即便是搜查令和逮捕令,也是需要法律依据的,不是想开就开。”
赵雷霆的眉毛耷了下来。
孟思期渐渐地恢复到了冷静状态,她明白冯少民的意思,即便完美侧写姚仁俊,但是无法传唤他,无法审讯他,因此更不可能从他身上找到证据。
“师父,那我们是不是只能找到他的家属问问情况。”
冯少民点头,“对,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途径,这样吧,下午我们去和他儿子姚坤明沟通沟通,看看有没有机会检测吧。”
“太难了,”赵雷霆略显苦涩地说,“姚坤明一看就不配合,他上次那种态度,恨不得我们永远都不要出现。”
一提起姚坤明,大家自然想起他那一副丝毫不配合又擅长打“感情牌”的表情,真的有种那种蒸不烂、煮不熟、滑溜溜的铜豌豆的感觉。
冯少民安慰说:“试试吧,任何渺茫都需要试试,这不也是韩队一直坚守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