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鹤接手案子的当天, 联系上了阮梦樱的家属,然而对方却表示现在没有时间到警局认领尸体。
路鹤只能打了车票和梁云峰赶到阮梦樱的老家。失踪的一年,阮梦樱回到老家生活也是有可能的。而对于家属的态度, 他更是费解。
晚上六点钟, 两个人也没有吃上一口,直达她老家小区,问了人后找到了一楼的一户人家。
敲门后, 一个四十岁多岁的女人开了一条门缝,她好奇问:“你们是?”
“我们是今阳市公安局的, 这是阮梦樱的家吗?”梁云峰拿出警官证亮了一下说。
女人之前收到过警局的电话, 知道警察上门的原因, 直接开门说:“你们进来吧。”
走进屋内,路鹤习惯性打量了下屋内的情况, 大概是两室一厅的户型, 装修一般,从家里鞋子摆放情况看, 除了女主人,还有两位男性的鞋子, 一个偏老旧, 一个偏时尚运动,应该一个是阮梦樱的父亲, 还有一个可能是她的哥哥或弟弟。
女人叫罗萍, 给两人倒了水。罗萍叫两人坐,先坐上了椅子,梁云峰看了路鹤一眼, 坐到了罗萍对面。
梁云峰拿出本子说:“罗女士,你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去认领尸体?”
在梁云峰问话时, 路鹤随意走了几步,扫了眼屋内结构,两间卧室应该是罗萍和丈夫主卧,还有一间无疑是罗萍儿子的住房。这个家并没有阮梦樱的任何影子,哪怕她一张照片。
回到客厅,他双手插兜,打探着罗萍,薄唇紧抿,一言不发,他今天把问询任务交给了梁云峰。
罗萍身着家居衣,围着围裙,头发略显凌乱,她脸颊和手掌皮肤都黯淡无光,应该是经常家务劳作的,冷水接触比较多。
罗萍一副事无关己的态度说:“儿子要高考了,实在抽不开身,她爸又成天烂在麻将桌上,根本就不管她。”
“那这一年阮梦樱去了哪你们知道吗?”梁云峰问。
罗萍摇头,“不知道,梦樱很少打电话回来。”
梁云峰情绪变得激动:“但这种情况你作为母亲也不能不管吧,现在人死了,你们竟然不去认领尸体……”
“她是后妈。”路鹤突然冷不丁地说。
梁云峰愣了一下,罗萍表情微震,对有人猜出她的身份似乎有些小小的意外。
“对,我和梦樱她爸是半路夫妻,梦樱上初中那会,她爸妈就离异了,她跟着爸爸,两个人隔阂很重,高中以后,特别是工作了,两个人有些老死不相往来,就算一年女儿不联系,他也不会过问。”
“他听到女儿被害时,也无动于衷?”
“其实他前天晚上听到梦樱的消息时,哭了一宿,是坐在墙角偷偷哭的,他肯定觉得对不起自己女儿嘛,但有什么法子呢,女儿都死了,第二天他就去麻将馆了。”
“麻将馆?”梁云峰额角凸起,五官紧绷,愤怒之色溢于言表。
罗萍毫无表情,甚至有些懒散地说:“他喜欢打牌,本来也没正式工作,家里有几间房,每个月收点房租。勉强供孩子读书和一家子生活吧。对了,没别的事吧,我还要做饭,儿子学习很辛苦,打篮球马上就回来了……”
“嘭!”只听一声闷响,梁云峰缩了缩脖子,被声音惊住,扭头,只见路鹤的右拳砸在墙上。墙壁坚硬结实,然而这一拳打下去,路鹤的拳头仿佛是比墙壁还要坚实。
罗萍吓得面色发白,她瞳孔睁大,眼底含着一丝不安,在看了路鹤一眼后,整个人都不知所措,刚才那副近似“吊儿郎当、不问不顾”的神态顿时收敛了。
梁云峰不觉得路队是发火,他虽然以拳捶墙,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明显的愤怒,只是眼神里极其凛冽,甚至冷寒,也许罗萍就是看了他的眉眼所以才显得胆怯。
“什么麻将馆?”路鹤声音低沉,犹如刀刃。
罗萍吞咽了下,情绪紧张,“是小明麻将馆。他……他不是赌博,打点小钱。”
“梁云峰,联系派出所。”路鹤再次双手插进皮夹口袋,走向门口。
梁云峰起身,说了声“有时间会再来走访”,跟着出了门,在门口的夜色里,他遇见了满头大汗抱着篮球的大男孩,那大概是罗萍的儿子。
路鹤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梁云峰也就不打算停下来问问情况。
晚上八点钟,在派出所里的办公室里,四五个人蹲在地上,一位民警正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
蹲着的人发出抱怨:“这不就是打点小钱吗?老百姓娱乐也不行。”
“是啊,凭什么乱抓人。”
民警转过头,严肃说:“吵吵什么?什么叫娱乐,日夜不休打牌,也叫娱乐?没正常生活吗?家里老婆孩子都不管了?”
几个人没再大声说话,但仍然小声抱怨。这时,门口忽地一阵高大阴影压过来,给人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所有人都抬起头,那人身材高大,五官俊朗,但亦很凌厉,眼神里犹如含着一把刀,这么看着人,让人不由得心里一凉,所有人都立即噤若寒蝉。
“阮富春,出来下。”那人语气冷冽,令人发寒。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蹲在最外边的中年男人。
男人头发稀疏,潦草,脸上胡髭蓬盛,两只小眼睛没什么光芒,整体衣着不修边幅,大概是成天窝在麻将馆,根本不在乎收拾自己。
在单独的询问室,阮富春坐在椅子里,路鹤依旧站在一旁,梁云峰坐在男人对面问:“阮富春,你知不知道你女儿阮梦樱遇害的事?”
梁云峰的语气很刻薄,说明他对这个父亲充满了不解和愤怒。
路鹤其实大概了解阮富春的心理,也许当年离异,女儿阮梦樱责怪他。他自暴自弃,对女儿疏于养育,女儿对他也越发失望,两人形同陌路。
结合罗萍的话,阮富春应该还是爱着女儿的,但是他的爱是逃避,他一直都在逃避阮梦樱,他觉得对不起她,但是他是一个父亲,他只能采用回避的态度来应付父女之情。
这次女儿被害,他大概知道女儿的死状,因此他再次逃避,不去认尸,这次逃避,和以前还略有不同,他也许害怕见到女儿的惨状,更无法面对这么多年他的冷漠。
他那天晚上躲在墙角偷偷哭泣,就是在忏悔,但很快他就麻木了,他再次回到麻将馆就是想彻底麻痹自己。
阮富春嘴巴动了动,像是有话但没有开口,梁云峰再次严厉提醒,阮富春才开口道:“我对不起梦樱,我根本不配当她的父亲,你们要关就把我关起来吧。”
“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路鹤呵斥,“她已经缝合起来了,以后你再想见她就永远没有机会。”
“缝合起来”这句话也许在场的人都能听懂,阮富春就像被狠狠扎了一下,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掌抱着自己的眼睛哭了起来。
十几分钟后,阮富春冷静了下来,梁云峰问:“从去年到今年,阮梦樱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从高中起,她就不怎么和我说话,高中那会就是回家要个学杂费生活费,工作以后,也就春节会回来一趟。”
“去年春节,她回来没?”
“没有,去年春节她给家里寄了一件衣服,是一件羽绒服,寄给我的,当时我还很奇怪,她会给我买衣服,所以我知道她应该是不回家过年了。”
“你没有问问她,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我没有她联系方式,她也不会给我。”
路鹤突然插话:“寄衣服的包裹留下了吗?上面的地址是哪?”
“我不记得了……我当时确实留了下来,我想按照地址过去看看她,但是后来找不到了,可能是罗萍给扔了。”
路鹤知道,这个衣服未必是阮梦樱寄回家的,这个地址也可能是乱填的,也许什么都查不到,但是任何可能也不能放过,或许其中就有线索呢。
梁云峰又问了一些问题,阮富春也都回答了,这一年阮梦樱和他其实根本没有交集,因此从他这找不到突破口。
路鹤最后问:“阮富春,今天去今阳市局认领尸体有问题没?”
“没有问题。”阮富春重重点了点头。
出了派出所的门,路鹤吩咐梁云峰:“你联系下当地邮政局,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地址。”
“行,路队你放心吧。”
*
下午两点钟,孟思期和冯少民赵雷霆来到了今阳市福寿安康养老院,和养老院工作人员沟通以后,一位护理护士将三人带向一间VIP房间。
在行走过程中,孟思期也在观察这家养老院的境况,是一家比较新的养老院,工作人员衣着也比较工整正规,每个人的制服胸前都绣着养老院名称,旁边,还扣着一块橡皮擦大小的铝制工牌。
就像眼前这位护士的工牌,孟思期眼神稍微好一点,一眼看清她的名字,何玲。
VIP房在二楼,通道里非常干净,有应急灯,有灭火装置,墙壁上还挂着老人们创作的国画、书法,这一路弥漫着轻微的消毒水味道,还夹带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孟思期觉得,这家养老院不便宜,住在VIP房更说明纺织厂副厂长姚仁俊家庭条件不错。
路上何护士提醒了几句,这会姚老刚午睡完,老人怕吵,喜静,待会尽量给老人一个舒适的午后。
何护士敲响了208号房间,“姚老,有人来看你了,我们进来了啊。”
何护士没有等里面回应,直接推开了门,孟思期跟在后面,进入玄关。房间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原以为会有浓浓老人的味道,但是恰恰相反,这里面的环境很优雅,还有浓郁的花香。
整个装修色调很素,以米色为主,给人很清新的感觉,房间虽然不大,但是仍然隔了单独的卫生间和阳台,卧室里没人,干净的床榻上,一张被褥叠得整齐,桌上摆放着鲜花,还有一个张开了天线的收音机。
显然,姚文俊还有收听新闻的习惯,孟思期从玄关走入卧室,一眼就看向了朝南阳光明媚的阳台,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坐在轮椅里,正背对着他们。
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白发被风吹拂,在阳光里好似透明鱼线。
何护士走向阳台问候了姚老,慢慢将轮椅推了一百八十度。轮椅转过来了,随之转过来的是姚仁俊的脸。
那是一张并不苍老的脸,脸上的皱纹较浅,脸型偏瘦,五官立体,眼睛部位微微内窝,显得鼻梁较高,能够想象年轻时的他是属于精瘦聪慧的类型。
在这样一张脸上,呈现着一种强烈的反差,他的眼神非常呆滞,几乎没有任何光芒,除了阳光强行照进去的那点。
所以冷不丁一看,他像是一具蜡像,因为面部打理得很好,有几分光泽,使得更接近蜡像的质感。
唯一可以将他和蜡像区分开来的是,他坐在轮椅里,一只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几根指头一直在颤抖,像是很明显的帕金森综合症。
他身着整洁的中山装,看来在养老院受到了精心照顾,否则如果真的是现在的病情,绝不会有这样的洁净。
他对来人完全没有反应,因此护士将他推到卧室的时候,孟思期从他无神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变化。
他永远看向前方的虚空世界,他的状态可能比普通阿尔默滋海默症还要严重。
“他现在能听到我们说话吗?”冯少民问。
何护士回答:“能听到,但是他可能给不出太大的反应。”
“吃饭,还有入厕怎么办?”冯少民继续问。
“我们有护工,作为我们福寿安康养老院的VIP用户,享受的服务肯定是不一样的。姚老也很配合我们,是我们的优质用户。”
没想到何护士还顺带介绍了下自家的养老院,她语气平和,对姚仁俊也很尊重。
冯少民继续问:“他这种情况多久了?”
姚仁俊只有六十六岁,按理说这个年龄还不可能到达这种痴呆的程度,何况以他的家境优越,他受到的精神压力不会高。
孟思期查过,他还有一个儿子,是一家公司老板,媳妇也有体面工作,孙子已经上了大学,如果说有精神压力那也是纺织厂最后面临倒闭的那年,他绝不会是从那时候就这样,否则他当时也不会很清醒地做出那些勾当。
何护士回答:“姚老是前年入住我们养老院的,不过当时情况好不少,现在这个情况我们检查过,不全是身体上的,可能是受到了以前的影响。姚总,也就是姚老的儿子,和我们解释过,姚老这几年有精神上的压力,压力很大,因此慢慢就变成了这样。”
“有说什么压力?”冯少民问。
“听姚总说了一嘴,姚老一生为了厂子,呕心沥血,可到头来,厂子却关了,他用尽全力,也没办法挽回,这是姚老一生的痛,他觉得对不起厂工们,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突然,姚仁俊有了反应,他的瞳孔里出现一丝惊恐和绝望,嘴巴张开,“呃,呃……”叫唤了起来,像是愧疚、痛苦和悲愤。
“姚老,姚老,您没事吧。”何护士连忙半跪到他膝前,满脸担心,双手握住他颤抖的手掌,轻轻揉动他的手背,试着让他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