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李牧骁案比较重大, 路鹤早上刚到警局就被刘局叫到了办公室。
刘茂平正在拉窗帘,见路鹤进办公室,也没有回头, 说:“早上第一件事就看了你的报告, 连帘子都没拉……”
屋内顿时一片通亮,外面的晨光像是有节制地照进窗户,在路鹤的脸颊上映出层层叠叠的光晕。
刘茂平转过身, 伸手示意他坐下,路鹤说:“刘局对案子还有什么交代。”
“这次案子非常好, ”刘茂平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再次示意他坐在对面, 随着路鹤坐下,他说, “我一会和省厅汇报这件事情, 媒体的工作我会安排人去做,你那边把后续工作做好, 必须尽快把材料和证据移交检察院,审查起诉。”
路鹤明白, 这件案子重大, 需要尽快移交检察院,留在警局不是怕夜长梦多, 而是怕外面铺天盖地的新闻裹挟, 现在社会关注太大,不是好事。
到目前已经是最完美的工作,不管会不会得到上级表扬, 但是圆满收场是每个人都希望的。
刘局是审时度势之人,路鹤的心中对这件案子尚存疑惑, 他期待检察院再去完善细节,提起公诉,等待法官最终定夺李牧骁的命运。
但他也绝不是轻易放弃的性格,他依旧会去查明一些没有完全收口的证据链,譬如阮梦樱那一年为什么消失了。
他回答:“刘局你放心,我这就去办妥。”
“死者家属都通知了吗?”
“小梁在跟,还没有联系到家属。”
“好,这些后续工作也不要怠慢了。”
“刘局放心。没别的事我先回了。 ”
路鹤站起身时,刘茂平问:“之前的狄仁杰探案集看完没?”
“还在看。”
“现在有一版新修版刚出来,我给你预订了一份,回头你来拿。”
“行。”路鹤有空也会看看小说,不过“狄仁杰探案集”他确实没有那么多空一遍遍地看,但是盛情难却。
他刚要转身,刘茂平说:“还有件事,这次你们刑侦工作我一直在跟,别人的表现我且不说,二队的小孟你对她怎么看。”
路鹤说:“孟思期是非常优秀的刑警,这次在本案中的表现独树一帜,她从案发初就提供了不少关键性的线索,最终也是靠她缜密细致的探索精神发掘了关键证据。这次结案报告还来不及给大家请功,回头我会申报上来。”
他描述时眼睛里透着几许明亮的、 灿烂的光芒,刘茂平用阅尽千山的目光打量着他,颔首道:“好,你的评价很中肯,说明你认真了解过她。但我也要表扬你的工作,这次表现一如既往。”
“刘局,过誉了,分内之事。”
“嗯,”刘茂平也站起身,语气轻松,像是寒暄家常,“路鹤,工作闲暇之余,多和小孟交流交流。”
“一定。”
“好,先去忙吧。”
刘茂平望着路鹤消失在门口单薄刚毅的背影,微微含笑。
*
忙完李牧骁案,一队和二队的晨会自然就取消了,孟思期再次回归二队的工作。
也是这两天,韩长林和唐小川从广东那边回来了,回来后,大家坐在会议室里碰了个头,他首先赞赏了三人在李牧骁案中的表现,他说在广东那边,就听到这边的事情,但是抽不开身,急着赶回来时,没想到案子顺利告破。
最后他还特意表扬了一句:“我听说最后还是小孟把案子破了。”
“是啊,韩队,思期可给咱二队挣脸了,你不知道一开始罗肖国多嚣张,以为我们二队都是吃素的,”赵雷霆眉飞色舞地说,“最后他那张脸被打得嘎嘣脆,你是不知道他给思期买面包时那怂样。”
孟思期听得脸上发热,特别不好意思,虽然事情却是有那么一些保真,但也绝没有赵雷霆描绘的那么夸张。
她忙说:“差不多了赵雷霆,都是路鹤和师父你们一直忙个不停,我最后捡了个漏。”
“过分谦虚就是骄矜,该表扬还是表扬,这次师父也要夸夸你。”冯少民语气平淡,却像蜜罐倾泻在孟思期心里,“师父为你挺骄傲的。”
“你看,”赵雷霆双眉上挑,“我可没说半句假话。”
唐小川露出几分徜徉之色,“我能想象当时的思期多么优秀。”
孟思期微微的面红耳赤,摆了摆手,难为情地说:“大家还是别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吧。”
韩长林微笑点头,“表扬的事情还有很多机会,不急。我和小川去广东的事也和大家说说。”
说到案子,大家渐渐平静了下来,孟思期脸上的燥热也慢慢冷却。
因为这次广东之行涉及曾经的一项重要事件,八年前,蒲公英纺织厂倒闭,几位女工下岗后失踪,当时有人认为她们去了外地打工,又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和家里取得联系。但刘局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可能和纺织厂女工陪酒事情有关,要求大家跟查。
当年的见证人很多已经去世或者老年痴呆,归向阳口中描述的港商金伟荣和申九祥,曾经去过纺织厂,亲眼目睹过陪酒事件,如今他们因走私被捕,韩长林才特意去广东审讯了解真相。
唐小川把那边的事讲了讲,金伟荣和申九祥交代了当年的一些细节。大概就是他们八年前确实来过大陆投资,不过最后并不是因为陪酒一事放弃投资,更不是因为龙善文拒绝上了金伟荣的车。
金伟荣来纺织厂考察过,当时的情况很糟糕,他甚至怀疑厂里主要领导存在严重贪污腐败现象,这种走入末路的企业起死回生很难,当时厂领导有种卷一笔钱大干一场的假象,金伟荣甚至认为他们是想吞并这些投资款。
至于那些陪酒女孩,他也直说了,停留时间很少,他除了酒桌上和女孩推杯换盏外,再没要求她们上床。龙善文他确实很喜欢,因为那种长相他在香港也很少见,他也曾经动过玩玩的想法,随便拿点钱打发蒲公英厂。但因为龙善文拒绝,再加上他没有投资打算,早早就离开了。
另一个港商申九祥是和金伟荣一起来的,他说,有个女工的确上了他的床,那女工家境贫寒,曾表示希望他能把她带走,是心甘情愿和他交男女朋友,他没有侵犯过她,都是正规谈情说爱,但是半个月后,因为家里有事,这边没有投资兴趣,他就临时离开了,那场恋爱就断了。
问起女工名字,他表示并不知道,只知道小名叫小红,可能因为几名女工无辜失踪涉及刑事案件,申九祥担心牵扯其中,才说出了那段情史。
虽然就这样简单几句话,但是韩长林和唐小川却撬了好几天他们的嘴巴,软硬兼施才落实了,在失踪名单里,就有一个叫丁颖红的女孩,可能就是小红的大名。
韩长林叫画像师根据申九祥的描述画了像,他让孟思期和赵雷霆带着画像去曾经的纺织厂女工失踪家属再走访下,那个小红是不是就是失踪的丁颖红。
在丁颖红的家里,孟思期见到了她的父母,两人可能因为丁颖红当年一去不回,难以接受现实,思念变成了满脸沧桑,头发满白。
在堂屋里,丁颖红的母亲坐在八仙桌前接受问询说,八年前,丁颖红说是厂里安排新工作,所以想再去试试,这期间她还给家里留了一笔钱,后来厂子彻底倒闭了,丁颖红说是想去外面看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孟思期大概能猜出,当时厂里说的新工作是什么,可能就是陪酒,但是女孩不愿意说出真相,她和申九祥有过交往,当时年龄小,她自知也不是光彩的事,肯定藏着不说,至于那笔钱,大概就是申九祥给她的。
后来申九祥离开了今阳市,丁颖红可能有些失望,但是那时候又有人找过她,许以好处什么的,丁颖红又或许觉得这些事不方便和家长说,于是她的行踪就变得很神秘。
和她一样失踪的女孩应该也是相同的情况。
孟思期猜测,当时她们都很贫寒,又加上厂里一年多不发工资,他们身无分文,但是厂里安排的新工作“陪酒”,让她们发现了新世界,钱可能来得太轻易,她们无法接受没有钱的日子,在那段时光里她们开始迷失了自我。
厂子彻底倒闭后,她们失去了这种“新工作”,自然想拼命弥补,恰好就在这时,有人带着她们走向了她们以为的“新世界”。
可是命运却戏弄了她们,也许那个“新世界”是新的地狱。
这是孟思期的侧写,也是她的猜测,现在信息太少了,她无法探索到这件事的核心所在,只能靠着当年的只言片语的印象来还原那个时光里的事。
但是从目前的情形看,她认为她的侧写是很有可能成功的。
孟思期问:“当年丁颖红离别时,说到的外面?她有没有和你具体描述过是哪吗。”
丁颖红的母亲满目忧伤,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颖红那么小,又特别乖,她可能就是想进城找点事做,她特别疼爱她爸爸,她爸爸身体又不大好,那时候赚点钱都给她爸爸用了。”
此时,坐在一旁的近五十的男人,佝偻着背,表情沉重,眼睛里含着混浊的泪。
从这对老人身上可能不会找到更多的信息,如果他们知道什么,这八年来绝不会隐瞒什么。
从他们家离开,孟思期又和赵雷霆找了另一家失踪女孩的家属,这家只剩下一位母亲,母亲说的话是一致的,但具体一些,女儿说是去城里找点事,然后就再没有回来。
蒲公英纺织厂在郊区,离城区有段距离,今阳市虽然不大,但城中心开发程度较高,当时交通不算发达,对于这些女孩来说那里是很繁荣很遥远的地方。
她们没有什么高的学历,没有什么过硬的技术,去城里做什么呢?
孟思期结束了当天走访,但她的心里充满了许多疑问,八年前很遥远,遥远到很多人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很多细节他们不会记得,但伤痛又是刻骨铭心的,这些年迈的父母永远都会记得女儿“离开”了。
在他们眼里,失踪不代表死亡,他们一直抱着巨大的信心,认为女儿有一天会回来,回到他们身边,听女儿再次呼喊“爸爸妈妈”,那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称呼。
这两天,孟思期和冯少民赵雷霆走访完了其他的失踪女孩家属,也到周边住户了解了下当时的情况。
加上丁颖红,具体的信息一共有五名女孩失踪,失踪的时间都是纺织厂倒闭后的两三个月内,由于当时情况特殊,又加上五名女孩都有离家去找工作的传闻,因此这五户家属没有报案,他们一直在等待女儿回归。
但是五个女孩失踪确实是事实,因此刘局才关注这件事,想让二队查一查。如果没有归向阳道出的陪酒事件,根本没有人意识到纺织厂的故事有那么不堪,也许这就是刘局认定陪酒事件和女孩失踪密切有关的原因。
孟思期这两天的心思一直沉浸在这件迷雾的案子当中,心里也灰蒙蒙的,不过她依旧坚信能找出当年的真相。
早上,她感觉头有些胀痛,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今天还有很多重要的工作,她赶上了公交车,握住车吊环,在摇晃的车厢中,她想眯一会。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格格不入的声音:“你听说没有,那个博物馆分尸的凶手昨天在法庭上翻供了。”
“什么意思啊?”另一个乘客惊讶地问。
此时,车厢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因为这件博物馆分尸案曾经是今阳市老百姓的谈资和噩梦,几乎无人不晓。
当时案子告破,公安局就发布了媒体讲话。
孟思期顿时就惊醒了过来,就好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她根本就不相信李牧骁会翻供,毕竟当时是她和路鹤亲自审讯的,李牧骁的口供是没有问题的,整个证据链都是完整的。
她依然认为,那位乘客说的是假新闻,或许是从某个不负责任的小报得到的黑流量。
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止于她,她还没来得及问,已经有人在喊:“你听谁说凶手翻供了?”
“还听谁说,昨天下午开的庭,凶手都拿出了不在场证明,可能要面临无罪释放……”
“怎么可能呢,咱们人民警察又不是吃素的,会冤枉一个好人……”
不知道从哪里又传来一个男人冷静的声音:“我是做媒体工作的,昨天晚上我也听说了这件事,不过大家还是等官方发布消息吧,不要在这里猜测。”
即便孟思期再不相信,但此刻的她后背已经阵阵发凉。
她不知道,路鹤听了这个消息会是什么感受,她还记得路鹤那天送她回家,他眼睛里的忧伤。
他或许早就料想了,很多种可能中,有一种结果是李牧骁做了假口供,因此从来都冷静如斯的他,在他觉得这件案子可能存在巨大隐情的时候,内心里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