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素兰牙齿之间发出咯吱一声, 她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看向前方,开了口。
“我是恨她, 我恨她那又怎么样, 我在肥皂厂一个月才挣多少,都不够女儿的奶粉钱,她的礼物我能换钱, 至少生活压力少一些。我嫉妒她,我羡慕她, 我也想要了她的命, 但是我……我做不到……”
夏素兰哽咽起来, 像是用尽力气:“只要她还送我这些值钱的东西,她就算是我的仇人, 我也要供起来, 我什么都没有,如果还有一点好运让别人惦记, 她拿去就拿去……”
说到最后,她终于泣不成声, 双肩颤抖, 虽然比孙园园要轻微,但明显已经失控了。
孟思期觉得审讯只能到这儿了, 她望了一眼韩长林, 韩长林会意,“行吧,到这里吧。”
大家出门, 孟思期仍旧最后一个留下,给夏素兰倒了一杯热水。不过这次, 赵雷霆等了她一起回去,路上,赵雷霆说:“我怎么感觉有点难啊?她们是不是早就把口供串得死死的,谁也不会开口。”
孟思期有些累,没有说话。两场审讯已经结束了,只剩下丁倩了,丁倩她了解,相比其他两人要理性一些,如果她俩都不招,丁倩估计更难,不过就算希望再渺茫,她也必须试一试。
结合丁倩的冷静性格,内心有主见的特点,也许丁倩就是主犯。
果不其然,在走进审讯室后,丁倩是神态最为镇定的,她的目光跟随大家进门,坐下,摆好纸笔,她像是做好了接受审讯的准备。
孟思期知道丁倩这块骨头不好啃,但是也必须要拿下,她开门见山地说:“丁倩,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证据,希望你认真听好。”
丁倩微微抬颚,像是做出聆听的姿势。
“丁倩,在离开纺织厂以后,你曾经应该有许多想法,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在换了几个工作后,你很快认识了前夫吕鹏飞,吕鹏飞是城里人,家境还不错,生活在农村的你,看上了城市户口,你们很快结婚了。”
“或许一开始,吕鹏飞对你还不错,你还幻想过和他共度余生,生一个小孩……”
孟思期一边说一边观察丁倩的表情,她发现丁倩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甚至有点冷淡,看来她也许对那段时光比较冷漠了。
她继续说:“可是婚后的生活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失去了恋爱时的甜美,只剩下油盐酱醋,你成为了这个家的主要劳动力,做饭洗衣服甚至给吕鹏飞端盆洗脚。吕鹏飞是城里人,从小养尊处优,他娶了你,把你看成了服侍他的老妈子,但是你没有选择,因为这一切都是你曾经千挑万选的结果,你只能吃着苦果。”
说到这,孟思期终于发现丁倩的眼皮动了动,就像是不想听她的描述,但是又像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好景不长,吕鹏飞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服侍好了就安分。你劳累了两三年,手指粗糙,人老珠黄,你慢慢感觉,你比同龄人老了许多,可这时候的吕鹏飞开始嫌弃你了,你做这样不好,做那样不好,俗话说,婚姻七年之痒,可是吕鹏飞根本就等不到七年,他在家嫌弃你老嫌弃你丑,在外面又找了新的女人。”
“你是一个骨子里刚强的女人,你可以忍受他作威作福,但是不能忍受欺骗感情,于是你提出了离婚,没想到正中吕鹏飞下怀,他同意了,婚内出轨,你以为能分到财产,没想到吕鹏飞早有准备,他不但没给你留下一分钱,还把你的钱刮走了,你读书少,没有很强的法律意识,也不懂得用法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在这场婚姻里,你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当说到这儿,孟思期明显觉得丁倩咬着嘴唇,眼底出现了逃避,她好像很抵触这件事,但是她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别人述说。
“婚姻失败后,你的人生黯淡无光,但另一个人,一直把你当成亲姐妹的龙善文,却风姿多彩,她又一次邀请你过生日,许愿时,她告诉你,要用礼物交换你的好运。你心里肯定很鄙夷,但是又没有办法反驳,你带走了她的礼物,但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好好珍藏,那块手表,那块项链,你都以低价处理给了亲戚朋友,你不喜欢龙善文,你恨她,你恨她夺走了你的运气,所以你决定杀了她。”
孟思期说完这句话,丁倩产生了一些不自然,她摇晃了几下脖子,嘴唇由于紧紧咬着,已经出现一些血丝,但她自己没发觉。
她在和自己较劲,她像是处在崩溃的边缘,自己在拉回自己。
她突然抬起头,直视着孟思期,那眼底,孟思期没有看到眼泪,但看见了几丝鲜红的血丝。
丁倩几乎是怒视着说:“你凭什么说我杀了她,就因为我过得不好?我是过得不好,那是我的人生带给我的不幸,那和龙善文有什么关系。就因为龙善文过得好,你觉得我要杀了她,这世界上过得好的人,那么多,那么多,我杀得过来吗?”
这句话给了孟思期当头一棒,她说得对,并非每个人都会因为嫉妒而产生杀人动机,也许丁倩不是这样的,但是现在面对这么多未解的疑点,丁倩的话并不能证明什么。
同样,孟思期的描述也不能说明什么,密室太完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只有十拿九稳的证据才能给丁倩定罪。
她镇定地说:“心存侥幸是没有用的,丁倩,那就等证据吧。”
审讯结束回到办公室后,孟思期的情绪几乎跌落到了谷底,其实整场审讯看起来是失败的。
冯少民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走向她,语气很平缓:“小孟,不要有什么想法,这是很正常的审讯流程,没有嫌疑人会轻易就范,否则这世界上就没有悬案了。”
“师父,是不是一会儿,她们就离开警局了。”
冯少民点了点头,又马上说:“不要担心,只要有新的证据,一样可以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接下来,我们再好好深挖一下细节,再到民宿取取证,我相信无论再完美的现场,总会有漏洞。”
“我明白了,谢谢师父。”
接下来的几天,冯少民带着他们搜查线索,继续走访了一些认识她们的人,包括夏素兰的丈夫董大河,丁倩的前夫吕鹏飞,孙园园的前男友蒋天,在走访时,他们对三个人的看法基本差不多,她们是属于那种任劳任怨的性格,对于和龙善文的关系并不十分了解。
因为生活的压迫,可能她们产生了这种任劳任怨、逆来顺受,所以在生活中,她们多数是被欺负的角色。
在走访龙善文的丈夫沈松时,他的情绪比较稳定,但每次提到龙善文的名字都会产生停顿,夹杂沉重的呼吸。他希望警方早日破案,他想好好安葬龙善文,让她走得没有遗憾。
在孟思期看来,沈松对龙善文是有深切感情的,可能他对龙善文心存爱意,因此在这四个人当中,龙善文曾经是幸福的。
经过几天调查后,所有关于三人的线索似乎越来越渺茫,孟思期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
她反复整理笔录,又比对了现场痕检报告和尸检报告,发现没有漏掉的疑点,丁倩三人的口供太完美了,譬如对刀子的使用情况,她们表达得很接近。
如果是合谋作案,那么这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但是非常可惜到现在都没有可靠证据。
孟思期还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到现在都没有获得任何画面,她去过现场,接触过嫌疑人,见过尸体,这些以前可能带给她画面的载体,这一次似乎和她擦肩而过。
也许那天龙善文的尸体没有仔细看清楚,她还想去看看,或许有新的发现。
走进法医办公室,陈杰蓉正好在座位上,孟思期特意说明了原因,陈杰蓉马上答应了,带着她一起来到停尸房。
龙善文的尸体刚刚经过尸检,在停尸房的冷库内,工作人员将尸袋抬到了金属板上,陈杰蓉上前拉开了尸袋的拉链,和以前一样,她细心地拉到了底部,将尸袋完全打开。
龙善文的遗体全部展露在孟思期的眼前,和以前相比,孟思期对尸体的心理阈值已经大幅提高,再加上有陈杰蓉在这,她一点都不害怕,而且她主动靠前了几步,站在尸体旁边近距离观察细节。
和现场相比,龙善文眼睛紧闭,眼睑上呈现偏紫色,鼻翼两侧和嘴唇也有这种颜色。孟思期了解过,这应该是冷冻后血液降温引起的颜色变化。
死者面部死灰,嘴巴微张,牙齿隐约可见。冷不丁一看,有些吓人,但从脸型上看,龙善文生前属于标致美人。
这几天走访,她也收集了被害者照片,是那种第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美,有股小家子气,但是眉眼都很精致,虽然曾经贫穷,早年照片面部偏瘦黄,但明显这几年的生活养好了她,皮肤很白。
再往下,就是死者胸前一道非常长的创口,创口已经经过清理,没有血渍,创口内部呈红褐色,边缘切口整齐,创口尺寸要比那把水果刀刃大,应该是皮肤外翻所致。
她在尸检报告里看到过陈杰蓉的详细描述。死者生前被刺因创口周围皮肤肌肉收缩性,向两边外翻。
是现场那把水果刀导致的致命伤,尸检早已定性。除去这个致命伤,龙善文的遗体上再没有其他创口,甚至没有明显的伤痕,这也就说明凶手提前就做好了准备,甚至摸准了身体致命位置,一击致命。
正在此时,那种似曾相识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有过多次经历,孟思期已然熟悉这种感觉,她像预兆似地,轻轻捏着拳头扶住了额旁太阳穴位置。
一副画面浮现在她眼前,这是灯光昏暗的夜晚,地面上孟思期还能看到点点斑斑的灯光,应该是还没关掉的彩灯留下的光影。
画面像是从她的视野俯瞰,裹着黄色餐布的手,稳稳抓起地上指头沾满鲜血的手腕,孟思期断定,那应该是凶手在龙善文死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随着凶手手部移动,龙善文的食指带着血迹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圆在一点钟方向断开,没有完全合上,大概是因为凶手的动作和龙善文的食指出现了短暂的偏差。
然后,凶手将龙善文的手掌挪到到中间位置,食指停在圆心,凶手做出了下拉的动作,但是龙善文指尖血迹已抹尽。
凶手有个短暂的停顿,拿起她的手腕,可能是想用她的食指在附近沾染一些鲜血,但是动作停住了,凶手果断放下了她的手掌。
霎那间,画面就像被什么漩涡吸住,犹如一阵流光慢慢地向中间龟缩,画面消失了。
画面带来的余震并不强烈,和以前的画面相比,这副画面要轻松一些,至少没有直抵眼球的血腥。
但是这种感觉仍然让孟思期有种短暂的眩晕,她努力站稳,并不想陈杰蓉为她担忧。
她又在龙善文的遗体旁停留了会,没有检查出更多的信息,或许是刚才的画面早就充满了她的脑海,她已经无暇再去探知别的秘密。
她转过身准备提出离开时,陈杰蓉的脸上有淡淡的担忧,看来刚才她的眩晕应该是表露了出来,陈杰蓉没有直接帮她,但走出停尸房的门后,陈杰蓉拉了拉她的手,“思期,一定要休息好,龙善文的案子也不是急来的。”
“谢谢蓉姐,我会听话的。”
观察完龙善文的遗体,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孟思期的心里越发有些沉重,她从办公室桌上拾起了背包,一步一步走向警局大门,外面阴云密布,正笼罩在今阳的上空,似乎有一场大雨即将来袭。
出门的同事有认识她的,对她喊:“小孟,记得带伞。”
她本能地点了点头,跨开小步,朝马路上走去,走向每天固定等待的公交站台。
她突然觉得,她错了,所有的推断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