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期按照自己制定的策略继续提问:“胡丁香到了照相馆以后, 要求拍一张艺术照,你收下了订金,也让她记下了家庭住址, 对吗?”
“对。”
“胡丁香进入化妆间后, 她坐在化妆台前的椅子上,你又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对吗?”
这个问题靳亚明迟疑了下, 他抬起眼朝孟思期看了一眼,眼睛里的光有些不屑, 也许他觉得孟思期只是在描述她自己今天的经历, 他缓缓说:“对。”
“在这个时候, 你看着镜子中的胡丁香,你觉得她和其他女孩不一样, 她非常适合洛丽塔死亡风造型, 你推荐了她换一种风格,但是胡丁香没同意, 于是你许以五十元的报酬,胡丁香虽然犹豫, 还是勉强答应了你, 我说的对吗?”
靳亚明定定看着她,就像是在试图读取她的脑容量, 他又缓缓点了点头。
“你告诉胡丁香, 提前喝点水可以润唇,对化妆有好处。胡丁香喝了你倒给她的温水,不过过了一段时间, 她就觉得头有些晕,或者说反应有些迟钝。”
“等一等。”靳亚明的脸上有些许变化, 略显焦急地纠正说,“她没有出现你所说的症状,整个过程她都是很清醒的。”
孟思期当然也清楚,因为那杯水她带回了局里,技术科检查过,确实是清水。她只是想刺激靳亚明的情绪变化,她点了点头,“好。接下来你拿出化妆箱,正式给胡丁香化妆,你要求她闭眼,缓缓用湿巾擦拭她的脸,你是从右脸开始……”
在孟思期询问时,不但赵雷霆唐小川,连韩长林和冯少民也没有摸着头脑。
韩长林歪了歪脖子,总觉得这套路有些不对路,审讯者将嫌疑人进行的犯罪活动如此仔细全程描述,他还是第一次领略,不过他并不必打断这番问讯,他还是很期待审讯的结果。
“……你拿起眼影笔,给她画眼影,这是死亡妆画龙点睛的步骤。首先你画的是她的右眼,因为这个只是对她的试探,你并不想在画右眼时行动,你有意让胡丁香放松,进入你设定的状态,当右眼画完以后,你开始画左眼……”
当孟思期在描述这一段时,韩长林突然发现靳亚明的表情有了变化,如果说他之前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么这时他的眼神明显有些闪躲,面色也有些若隐若现的不安。但是他好像在控制那种不安。
孟思期的语调突然加快,“画左眼时,你的手臂是从她右侧肩膀绕过,因为你知道,你这样操作时,你能很轻松地将眼影笔插入她的身体……”
“你在瞎说什么?”靳亚明突然大声反驳起来。
“你又急什么!”孟思期声音比他更大,一下子压住了靳亚明的声音。
空气里就像充入了凝固紧张的气体,所有人都出现了不自然的凝神屏气,孟思期大声说:“在胡丁香安然闭上眼睑等待你画眼的时候,你快速拿掉了眼影笔上的套筒,露出了银色的尖刀……”
靳亚明的呼吸明显在加重,他出现了一次短暂不易察觉的身体晃动,接下来的一切全是孟思期亲眼所见,“你知道不能插入她的咽喉,因为那会影响你的艺术展,所以,你将尖刀插入她的心口……”
孟思期用钢笔做出猛地抵着自己心口的动作。
就在这一刻,靳亚明的肩膀出现了一次明显地轻微抖动。
但他又似乎意识到失态,紧绷的神经试图控制自己,以至于脸色看起来僵硬无比。
“你看,就是这个地方!”
她抵住的并非正心口,而是歪了半只手掌,那个位置,刀子插进去足以致命。
那天,靳亚明确实插歪了,他的神色开始失控,陡然间不由自主进入了高度紧张和最后一层心理防御,额头上竟布上一层细细的冷汗。
“胡丁香很痛苦,她用力挣扎,大声喊求救,你人高马大,用手扼住她的嘴巴,你将她的头颅掰向后方,又用力在她心口上挖了一刀!你使劲地剜着,用了全身的力气,温热、鲜艳的血正沿着她白色的衬衫向外喷涌……”
孟思期紧握着钢笔在心口位置用力转动,那力度就像靳亚明那天永不停止的残忍。
“你胡说什么?你根本就没有证据?”靳亚明语气激动,嘴唇出现轻微哆嗦。
“证据,这就是你的证据!”孟思期将提前准备好的物证“眼影笔”还有那张检测单,用力推到他眼底,“你看看,眼影笔上残留的血迹,和胡丁香在医院留下的血样完全匹配!靳亚明,是你杀了胡丁香!你杀了她!”
孟思期说这句话时声线在颤抖,她情绪有些失去控制,那是她真实的反应,她想起今天上午,靳亚明故技重施,要用眼影笔杀死她,她余悸未消。
胡丁香那天一定很害怕,她遭到恶魔毒手,她想逃脱,但是她身孱体弱,根本就无法逃离魔掌,那一刻,她一定很绝望,一定很痛苦!
唐小川写笔录的手已经停住了半晌,他和赵雷霆一样,已经沉浸在孟思期构造的凶杀现场,那里充满了血腥,就像无间地狱,凶手露出狰狞恐怖的面孔,在他面前,她宛如毫无抵抗力的羔羊,任凭宰割,年轻女孩的生命也就此陨落!
韩长林也本能地收住呼吸,他期待靳亚明认罪,靳亚明是凶手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是他也发现了孟思期的细小问题,这个时候她动用了真实情绪,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嫌疑人的震慑是不利的,不过他始终保持冷静,因为孟思期比他想象的做得好了太多。
冯少民同样保持冷静,他期待靳亚明认罪,这确实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按照惯例,嫌疑人已经情绪失控,又在物证铁证如山时,是必然会丢弃最后一层盔甲的。
最怕的就是嫌疑人的心理防线极高,如果靳亚明这个时候突然否定、拖延时间,那么所有的铺垫都将化为乌有,孟思期构筑的凶杀现场也会荡然无存。
“我没有,我没有。”靳亚明颤着舌,开始反驳。
冯少民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也担忧起来,靳亚明一旦变得冷静,就会各种理由否定、反击、抹灭,他不会认罪。一旦到了他捡起理性时,他一定会识别物证的漏洞。
孟思期有一种竭力的感觉,她用尽了气力,得到的却是靳亚明否定的声音。
如果这个物证不能让他就范,再想让他主动束手就擒就难上加难。
按理说,此时的靳亚明是心里防线最脆弱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物证的漏洞,这时候,只要再刺激一下他,他必然全然崩盘,立刻认罪。
可是孟思期没有料想到靳亚明的心里防线那么高,也因为时间仓促,她未来得及做出更周密的准备。
她真的竭力了,营造那片凶杀现场,她动用了所有细胞和情绪,就像她亲身经历胡丁香的世界,就像再次感受胡丁香的痛苦,她的眼睛早已酸涩难当,身体就像快要虚脱。
现场一下子陷入了沉寂,只留下靳亚明试图逃避罪责而苦苦否定的“呓语”。
孟思期却不能放弃,只有她百分百肯定,凶手就是靳亚明,如果这次失败了,他一定筑起更坚硬的心理防线,也许他就永远逃脱了法网。
孟思期的脑子在做高速地联想,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个人是靳亚明很在意的,也许只有她……也许可以在靳亚明最后最脆弱的心理防线上刺激到他。
不管结果如何,她必须要试一试,她控制情绪,声音低沉,做出尝试:“靳亚明,所有的证据都在这里,天网恢恢!你以为你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别痴心妄想!今天你女朋友宋辛冉来探望你,我能看出她对你有多失望。坦白从宽,给自己和你爱的人留最后一点尊严吧!”
“……”靳亚明不安和惶恐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本来僵硬发白的脸颊出现了短暂的痉挛,眼睛通红,“你说辛冉来看过我?她说过什么?”
“她说什么很重要?”孟思期发现靳亚明对宋辛冉真的很在意,她犹豫到底要不要将宋辛冉的话真实转达。
“告诉我!她说了什么?”靳亚明像是抓住一根稻草似的,想从死亡的边缘爬回来。
孟思期想了想,并不想编造谎言,也许真实转达更为可靠,她缓缓说:“她让我转告你,她在家等你,让你安心。”
孟思期说完这句话,韩长林感觉有些不妙,因为如果给予嫌疑犯一些心理上的慰藉,可能嫌疑犯的心理防线就渐渐恢复,他虽然有这种担忧,但还是想等一等。
“呵,呵……”靳亚明有种从坚硬的荆棘堡垒中走出的释然,他的表情开始有些放松,不像之前那么紧绷和惶恐。
他像是在笑:“这一切总归是要结束的……对,你说的对,胡丁香是我杀死的,是我亲手杀了她!”
他看似在笑,却又可悲地躺在椅子上小声抽泣起来。
所有人都带着诧异和兴奋,靳亚明终于认罪了。
赵雷霆不免扭头看了眼孟思期,他突然觉得,她刚才的审讯让人后背发麻!
孟思期吁了一口气,这一切似乎印证了她心中的想法,靳亚明深爱宋辛冉,第一次去调查时,她看见宋辛冉走回照相馆,靳亚明捧着她手心满脸的卑微;第二次,宋辛冉说要给她打折,靳亚明唯命是从生怕犯错的模样;以及,靳亚明被捕,他面对宋辛冉时眼底的愧疚,还有他被推上警车时的不舍。
她曾经一次次怀疑,靳亚明去KTV做那些事情的真实心理,他真的是去“嫖娼”?他明明深爱着宋辛冉,他怎么可能背叛女友。
唯一的可能,他要给宋辛冉幸福的生活,他想赚更多的钱,他偷偷做那些勾当,就是为了宋辛冉。
她没有猜错,他太爱宋辛冉,所以他会给自己留下最后的自尊,他会认罪!
审讯室只留下靳亚明细碎的悲泣,过了几分钟后,韩长林严肃地说:“说吧,靳亚明,你为什么杀胡丁香,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靳亚明抱着头好像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一直没有开口,不过大家都在等待,又过了几分钟,他终于开口了:“就是因为艺术展。”
韩长林问:“艺术展?那张照片你们不都达成了一致吗?你为什么还要杀她。”
靳亚明叹道:“她本来同意了,但是化妆到一半时,她突然说不想拍了……”
孟思期明显看到他说这句话时眼睛里的杀气,他慢慢抬颚,目视着孟思期,就像在向她证明什么,他用力说:“我太喜欢她了,她真的太适合我的洛丽塔死亡照,她是最完美的人选。我是对艺术比生命还看重的人,我不能让她走,她走了我的艺术就结束了……”
他说得那么用力,带着一种癫狂,好像就是对孟思期说的。
孟思期感受到一种窒息,他好像是在告诉她,其实她也曾是他某个艺术计划最完美的人选!
这番话同样让赵雷霆听起来有种不寒而栗,靳亚明和那些因钱财、利益或爱恨而走上犯罪的人不同,他将没有止境,他的骨子里只有他所谓的艺术,为此他会不惜一切,不惜人命,人命在他眼里如同草芥。
靳亚明说,那天胡丁香上门拍照,他一眼就相中了她,她是他艺术展里最后的一块拼图,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可是在化了一半妆容时,胡丁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产生了害怕,她提出要离开,靳亚明只能再次许以重金求购她。
胡丁香一直犹豫,然而在他的反复劝说下,她还是勉强同意了,虽然她重新坐回化妆台,但是她并不安分,嘴里一直提出快些结束。
在画眼影的时候,胡丁香虽然配合地闭上了眼睛,但是她的手一直抓住衣摆,表达出不情不愿。
靳亚明担心她会破坏自己的计划,于是决定将她杀死。
眼影笔插进她心脏后,他死死捂住她嘴巴将她压在椅子里,不一会,她就失去了挣扎和呼吸。
靳亚明说,他后怕过,但是心里却更多是兴奋和紧张,他颤抖着手将她扶正在椅子里,重新给她画上了妆容,那时候的她就像停止了她的时间,她特别乖,任凭摆布。
完成化妆,他脱掉了她的衣物,擦拭干净血迹,换上了他早就准备好的那身洛丽塔连衣裙。
当这一切完成以后,靳亚明盘坐在地上,手里捧着相机,看着他精心设计的作品,他癫狂地笑了出来。
他在想,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为她拍出这世上最美的作品,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孟思期心里阵阵唏嘘,她没想到靳亚明在描述这一切时竟然也表现出那种割裂的兴奋感,好像他重新回到了那一天,他称之为“艺术品诞生”的那天。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靳亚明说出了他后续的处理工作,拿着胡丁香身上的钥匙还有她留下的住址,他顺利打开了她的房门,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譬如胡丁香公司、老家地址这些信息,最后他带走了一些女孩子出门必带的用品,还带走了她的身份证件。
销毁这一切之后,他利用自己的天赋,模仿胡丁香字迹给胡丁香房东留下退租纸条,又给公司和老家父母寄出了信。
这一切对他来说轻车熟路!
“靳亚明!”韩长林喝道,“胡丁香尸体在哪?”
沉闷而凝重的空气因韩长林的咆哮而产生了一丝流动的生气。
靳亚明说:“在溯江,我丢进了溯江。”
孟思期并不清楚溯江,然而其他人听到后,都感觉到一阵怅惘。
溯江,是流经今阳市的一条河,因为和江相连,可能因为气候的原因,每年都有一段时间的逆流,所以又被称为溯江,这条江又长又宽,以前就有不少犯罪分子进行抛尸,而找不到尸体的案子。
以前,尸体一旦扔进江里,案子就会变得寸步难进。不过这件案子,至少凶手已经伏法。
走出审讯室,大家都有些情绪沉重,韩长林吩咐:“老冯,明天带靳亚明去指认下抛尸现场吧。”虽然尸体可能找不到,但是完整的证据链要完成。
“知道了韩队。”冯少民点头,他又对唐小川赵雷霆吩咐,“小川小赵,还有……小孟,明天和我跑一趟。”
“好。”
回办公室路上,冯少民特意观察了下孟思期的情绪。实际上,他的心里有几分担忧,他认为孟思期今天的审讯描述过于仔细,特别是刀子扎入胸口的描述。
他觉得孟思期可能在照相馆经历过类似的事件,只不过“死里逃生”,而孟思期顾及别人的感受,并没有说出口。思虑再三,他决定把这种忧虑先藏起来。
回到办公室,韩长林拿着茶杯去清洗时,在半路站住,他抬起杯子,指着赵雷霆和孟思期这块,喊了一声:“审讯很满意,将功补过,这功我给你们记下了。”
赵雷霆笑着说:“韩队,那你可要记个大功,孟思期今天可是大功臣。”
“就你嘴贫是吧,我眼瞎,看不清是吧。”韩长林笑着反驳,又特意点名,“小孟这次表现是最好的!”
此时,办公室里的气氛轻松活跃了起来,唐小川也嘿嘿笑着赞成。
冯少民一向苦大仇深的一张脸,也不免朝这边看过来,显得满脸轻松。
孟思期看着大家的反应,本来心里挺沉重的,到现在胸口被自己戳的还有些疼,这会她轻松了不少,忙谢了一句:“韩队,谢谢你给大红花。”
韩长林顿了一下,估摸在想大红花什么意思,明白了过来,笑了一下:“行,大红花,大红花好。我也盼我家闺女得个大红花给他老爸长长眼。”
赵雷霆喊:“那必须啊韩队,谁不知道你优秀基因传承啊!”
韩长林拿着杯子出门了,声音传回来:“马屁过了啊赵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