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 在报社一楼的会客室,韩长林将门掩上,坐下问:“文记者, 报纸的情况你是不是要解释下, 凶手什么时候和你联系的?”
“我……”文慧知坐在椅子上,眼睑半垂,双手绞在一起。孟思期发现, 这一次的文慧知和上次相比,少了几许锐利的自负, 不过眼神里仍旧藏着几分不屈, 她语气固执, “我没什么好说的……”
孟思期将路上买的报纸放在桌上,朱心婷照片的那面正好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有什么好说的?”韩长林用指节敲桌子, 桌子发出清脆的闷响, “你看看照片……”
“这都是我上次拍的……”文慧知狡辩说。
“文慧知!你还撒谎!”韩长林脾气上来了,将报纸拿起来摔在文慧知面前, 一阵风将文慧知的长发吹起一角,他怒号, “你知道帮凶坐几年牢吗?”
这突然的震怒让文慧知浑身颤抖, 遭受了昨晚的心理负罪,她的心理防线顿时就崩塌了,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不敢报警?我不敢啊……”
没想到把问询人弄哭了,韩长林舔了下唇,大概觉得他有点上火了, 最近案子太难破了,又加上文慧知一而再再而三侵犯他的底线, 他早就有些暗火,不知道往哪里发泄。他眼神偷看了一眼冯少民。
冯少民会意,语气慢了许多:“文记者,我们是人民警察,肯定能帮助你,你能不能把你遇到的困难说一下。你冷静一点,好好想一想。”
虽然不在警局,但是本子孟思期时时带在身上,她连忙打开笔记本,等待文慧知的讲述。
文慧知抽泣了几下,叹息了声:“昨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信,在楼下的邮件箱……”
文慧知将昨晚的经历描述了一遍,最后又哽咽说:“我不敢报警,担心凶手报复我全家……对不起,我也很害怕……”
韩长林平静了许多,问她:“照片和邮件在哪?”
“我带在了身上,一刻也不敢弄丢。”文慧知从包里拿信封的时候,手一直在打颤。
韩长林接过信封,在已经撕开的信封背面,看到了她所描述的那行字,他又将信封交给冯少民,“老冯,你觉得这字迹能不能找到凶手?”
“好像刻意处理过……恐怕有点难!”冯少民仔细观察了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又和文慧知询问了一些内容,韩长林轻轻拍了下桌子,“文记者,谢谢你的配合,希望接下来你有什么消息立即传达给我们警方。”
“可是如果凶手……”
“我们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谢谢,谢谢。”
送走文慧知后,站在报社门口的夜色里,韩长林对冯少民说:“文慧知家周边必须要布控起来,说不定今晚嫌疑人还可能出现。”
“韩队,今晚我找几个人轮流换下班。”
“明天白天还是要在她家周边排查下,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出现过。”韩长林说完,看了看手表,又问,“小孟,今天周几了?”
“周四。”
韩长林吸了口气,眸光望向车水马龙的霓虹。
离破案时间只剩下五天了,孟思期能感觉出韩长林的压力,她忙说:“韩队,师父,今晚就安排我去守着吧。”
冯少民皱眉:“你一个女孩子,现在回家!”
不是,孟思期很想说,她一个女孩子怎么了。
韩长林淡淡笑了笑:“听你师父的。”
“韩队……”孟思期还想争取一下。
“这是命令。”韩长林脸色严肃了几许。
孟思期不敢忤逆,点了点头,正好一辆出租车过来,彼此告别。
韩长林和冯少民又在夜色里站了一会,他抽出一支烟,递给冯少民,冯少民没接,韩长林点上烟,“还是你习性好。烟酒都能戒。”
烟头明灭之间在韩长林的脸上印出若隐若现的红光。
冯少民淡然一笑:“这几年身体不大好。”
韩长林吐了一口烟圈,“这心里烦的时候啊,人就会多想,老冯,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件事……”
冯少民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望向了远方,那是孟思期回家的方向。他的眼中渐渐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湿润。
韩长林狠命吸了一口烟,将半支烟扔在地上踩熄,“真耽误事,他妈的戒了。”
第二天,孟思期和冯少民赵雷霆一起对文慧知周边住户进行了走访,据他们反应,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因此孟思期推测,凶手一定是在夜晚趁无人之时将信送到了文慧知的楼下。
因为其中一张照片的关系,唐小川还去了外地的文慧知父母那边,同样没有找到嫌疑人信息。
虽然进行了大量调查摸排以及严密布控,但是在文慧知家周围却再也没有出现任何嫌疑人的影子。
嫌疑人似乎又一次消失了。
时间又过去了三天,眼看着十天破案期限也就到了,孟思期回到局里以后,明显感觉到整个气氛有些压抑。
在密密麻麻的罪案板上,她看见了三个格格不入的字,那应是韩长林用粉笔写上去的,“灯下黑”。
现在的情况的确如韩长林所言,嫌疑人在暗处藏得深深的,但偶尔又进入警方的视野蹦哒一下,这就是典型的灯下黑。
然而也说明韩长林此时的心境是有多么不甘。
难道要等到嫌疑人实施第三起惨案,才能发现他的线索?
孟思期想起原世界里,受科技技术因素影响,很多旧案确实在九零年代成为了悬案,但是过了几十年后,因为DNA技术的更新迭代,DNA数据库的不断完善,凶手都将无法躲藏,浮出水面。
此刻,并没有DNA技术帮助,更没有遍地开花的摄像头,因此一旦凶手有高于常人的智商,案件就将变得扑朔迷离,难以侦破。
她曾在档案室里翻找时,看到许多档案袋上标注“未破”的字样,那是令人心疼的,仅仅“未破”两字却代表着许多家庭曾经遭受的悲剧,也代表着许多家庭一直没有等来凶手伏法。
晚上九点,办公室还有一盏微弱的灯光,韩长林坐在椅子上,正盯着罪案板,唐小川坐在隔壁,一只手肘着下颚,目光疲惫地望着罪案板和韩队。
两人并未进行任何交流,空气十分宁静。
韩长林仔细观察看着罪案板上的描述,他的思绪有些乱,这主要来自,凶手的作案手法非常古怪。
朱工友,死后头颅钉入铁钉。
游美华,死后被割舌。
朱心婷,死后部分脂肪组织扔进锅内油炸。
齐小伟,死后面部插入两把匕首。
宁向娟,死后没有遭受其他伤害。
凶手为什么这么做?这是韩长林一直没有解读出来的疑点,如果凶手真的那么恨受害人,他可以选择更残忍的方式,譬如大卸八块。
“今天周几?”在思虑半晌后,韩长林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唐小川在一旁回答:“韩队,周一。”
明天就是限定破案的最后一天了。在这一刻,韩长林反而出现了莫名的逆反心理,内心竟轻松了几许。他妈的,他在心里骂自己。
*
在结束了一天的走访摸排以后,孟思期坐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差点过了站台,幸亏被车厢的抖动撞醒了。
她神情疲惫地走下汽车,走向自家的院子,在敲门后,常姨开了门,常姨已经没有再问她为什么回家晚了的客气话,最近孟思期回来的时间几乎都是晚上八点以后。
孟思期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八点半,叶秀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瞥了她一眼就当没看见似的。
常姨刚刚正在削水果,开完门以后再次忙活了起来,她将一个削完皮的梨递给孟思期,“尝尝。”
几乎一天都没怎么喝水,孟思期接过梨子说了声谢谢。
刚吃了两口,电话响了,常姨去接电话,抬头时说:“思期,你的电话。”
一定是局里的,孟思期快步去接电话,口中的梨子都没下咽,“喂!”
她的声音很温吞,对面很快传来一声淡淡的男子笑声:“思期,到家了。”
这声音一听就是江盛的,孟思期十分想挂电话,然而这时候,叶秀慧似乎从常姨那得到了消息,从电视屏幕上的视野转到了她身上,眉眼间由刚才的无视变成了笑意。
担心叶秀慧又婆婆妈妈一大堆,孟思期假装无事和江盛聊了两句:“对,刚回来。”
江盛说:“你们那个路鹤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怎么感觉特别轴,你说吧我们龙城企业清白无比,他还要各种调查,结果你也看到了,什么都没查出来,我江盛向来坦荡,可是他一个小警察能诽谤的。”
孟思期听来非常反感,什么叫诽谤,那是正常调查。她也没有反驳以免闹得不愉快,当下说道:“江总能配合调查就行,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还要去忙一会。”
“哦,思期也别这么急挂电话,你上次要的那些资料我都给你打印出来了。你有空可以来拿一下。”
孟思期有印象,那是游美华、游胜华在龙城企业签署的拆迁赔偿合同复印件,不过现在调查的方向根本不在游胜华那边,她不需要,当然如果后面有需要,她也会叫同事去取,她马上说:“暂时局里还没通知,江总先放着吧。”
“那行,我都放这。对了,思期,明天我有点空,在法兰西名都,我订了一个位置,我去接你吃个饭。”
孟思期抿了抿唇,笑着说:“明天任务特别多,江总就别费心了,而且我目前没有别的计划。”
“哦,理解你们的工作,这样吧,再找个时间……”
“江总没有别的事,那挂电话。”
孟思期挂完电话,发现叶秀慧伸长脑袋在听。叶秀慧嘴角上扬,“怎么地,什么时候一起吃饭?”
孟思期拿起吃了两口的梨子啃了起来,笑了笑:“我说,你这么关心我的婚事。”
“我不关心谁关心?”
“是不是孟庭哲比你还关心?”
叶秀慧的笑容收敛了些:“妈妈和哥哥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不很正常吗?”
的确很正常,如果孟思期没了解,那么还要对他们千恩万谢,如果不是知道孟庭哲商场经营困难,想把她作为取得投资的筹码,她一定会感恩戴德。
她大口吃了一口梨,很不屑地说:“那么谢谢你们的关心,我呢不喜欢江盛这样的人,也麻烦你们以后不要再撺掇我的婚事。”
“哎,你怎么回事啊!”叶秀慧面色下沉,“我到底对你怎么了,是哪里对不起你,你的规矩去哪了,是不是没人教过你,我对你的好,你当成狼心狗肺了!”
“你对我好?你心里没点数吗?这么多年是谁一个人在农村长大,她没有好衣服穿,没有钱读书,是一对善良的农家夫妇靠卖茶叶鸡蛋供她念书。你嫌弃我没有品位,嫌弃我是个土包子,嫌弃我没有规矩,是啊,我连一个橡皮擦一支铅笔都买不起,可是我靠着极限条件,努力考上了警校,我成了一名光荣的警察,到现在你仍然觉得我一无是处,你觉得我配不上孟家,可是你自己不能反省反省,这一切是谁的责任,是你!是你把我弄丢了,可是你却毫无悔意……”
孟思期说得很大声,她了解原主的过去,那是不幸的童年,也是幸福的童年,她不怪谁,但她也不允许谁来置评她。
本质上她并不想和这个家彻底闹翻,因此她只是将话点到为止,没有说得那么难听,她说罢,走到门口,吹着凉风,继续吃起了梨子。
常姨抹了下眼泪,这个家她只是一个保姆,她更没有权利置喙谁的不是,她凭自己的良心在对孟思期好。
叶秀慧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她全程呆呆地看着孟思期,听完她说完这一切,直到孟思期走出门,露出夜色里的背影,她才像是大梦初醒。
她突然觉得孟思期变了,刚回到孟家时,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乖得很,连说一句话都脸红,可她现在竟然当着她面大声数落她。
“到底还是别人家长大的……一点不心疼人……一点规矩都没有……”叶秀慧眼睛发红,捂住胸口,难受得要命,她咬着牙嘀咕起来,又拿起了电话。
很快客厅就传来叶秀慧和电话聊天的抱怨:“我怎么她了,我对她好,给她找男朋友操碎了心,她反而变本加厉和我顶嘴……完全不像个女儿呀……是的呀,我有什么错……”
她故意说得声音很大,生怕站在门外的孟思期听不见。
“我有什么错……越来越没规矩了……就好像我得把肉割给她吃,她才会感恩……你说吧,恨不得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让我死受罪,她才会开心……”
孟思期正将梨子啃得干干净净,听着叶秀慧的抱怨,她默默思虑,突然吃梨的动作顿住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立即冲进了夜色。
常姨在门口喊:“思期,你去哪?思期……”她转头看向叶秀慧,有些担忧,“姐,思期跑了……”
“让她跑……她还能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