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不是功夫发烧友, 也不是电影爱好者,所以她既不是冲着武侠这个题材来的,也不是冲着李平导演这位刚刚获得了奥斯卡的新锐导演来的。
她选择在第一时间来看《剑客》这部电影的理由很简单,她看见了秦尤那个宣传节目, 不过再一次强调, 她不是功夫发烧友, 她不是因为秦尤这段剑术行云流水的美感而来的,她只是……她只是被秦尤那明亮到近乎耀眼的眼神灼烧到了。
她总是会被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瞬间打动。
她想再看一次那样的眼神,她知道演员在电影宣传期间,总是会尽量贴近角色形象的, 而秦尤最近的表现和她之前的模样大不相同,所以很明显,这个“人格”是属于她这次出演的角色的。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剑客》首映场的票。
灯光暗下来了, 她突然很激动,一种奇怪的颤栗从她的指尖一直传导到了脑后。
然后荧幕慢慢地亮了起来,艾玛则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幽深, 古典, 优雅。
出现在荧幕上的中国古建筑大概可以用这样的形容词去形容。
那是一种很安静的建筑美感, 镜头中有人, 但是却好像没什么人气儿,好安静。
这种特别的感觉瞬间迷住了屏幕前的美国人, 不过中国观众会更能感受到那种蕴含在建筑群中的森严礼教气味。
镜头流畅地向前推进,和蜿蜒小路上穿过拱门的侍女们反方向推进, 然后镜头突然开阔了起来,左上方的天空越来越大块, 也越来越亮,而背景声里也多了些轻快的人声, 那种安静到有些压抑的感觉散去了一些,整个镜头都有了些人气。
然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练剑的少年。
一旁穿着儒生直的老师模样的人迅疾地伸手一弹,一粒小石子边打在了他手腕上。
“哎呦!”
少年被疼得斯哈乱叫,整个人蹿起来跟只猴一样,不是很雅观,但很是活泼可爱。
那儒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然后镜头移向了更远处,昏暗色调的绿植中出现了一抹淡蓝色的身影。
这道身影,只是这么远远地看着,都能感受到那种端庄优雅的感觉,但是随着镜头拉近,拉近道可以看见秦尤的脸,那种纯粹的端庄优雅中却掺入了一些别的东西。
秦尤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噙着一道淡淡的笑容,温柔,却不屑。
接下来的所有镜头似乎都在强调这一点,她的一颦一笑,哪怕是她被鹤断水逗得轻轻抿唇的样子中都掺杂着那种高傲不屑,但是很奇怪的是,艾玛作为观众,却并没有觉得厌恶,她不明白为什么,其实正常情况下,如果电影里出现了一位高傲的贵族小姐,眼角眉梢都挂着淡淡的蔑视,这是肯定会让人第一印象就觉得她是自矜贵族身份吧。
但是在秦尤饰演的这个角色上,艾玛却没有这种感受。
这有点奇怪,但她很快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随着鹤截云接下那把平有道抛来的剑,她整个人都像是褪去了一层温柔的假象,她起初总是弯着的眉眼突如露出了锐利的本相。
于是艾玛立刻就懂了,那是一种自己绝对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能做到最好的自信甚至自负。
那是一种少年天才特有的自傲。
而非来自天生贵族的自傲。
而随着镜头捕捉到了鹤截云那一抬眼,一凝眸,她整个人都颤栗了起来——对了,她来电影院就是为了看这个,就是为了看这种锋芒毕露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只在这一瞬间就已经爱上了这个角色,她已经为她想好了一生的故事,她白天会继续做着她的贵族小姐,夜间却会拿起她的剑,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然后她会在冷冷的月色照耀之下冲向那浩荡的江湖,行侠仗义,不,行侠仗义是次要的,她会一个又一个挑战那些声名显赫的前辈们,然后赢下一场又一场战斗,直到她名动江湖。
真正的少年天才不都该是这样的吗?横空出世,然后毫不留情地将所有所谓前辈踩在脚下。
她会让无数人心碎,质疑自己半生辛苦是为了什么,但她根本不在乎。
但是剧情显然并没有像艾玛所想的那样发展,那样完满的幻想只能出现在观众脑海中,支撑不起一部电影。
鹤家一夜被灭门,或许是影片的处理过于含蓄,不符合艾玛这个美国人的观影习惯,也有可能她只在乎鹤截云能不能用剑,而不在乎她是否有一个美好的人生,所以她其实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冲击。
她只能看见鹤截云在愤怒之中彻底撕去了大家闺秀的外衣,她拿起了那把剑。
艾玛整个人都颤栗了。
对,就像这样走入那个江湖中去吧,拿起你的剑,将所有挡在你面前的东西都斩落。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太迷恋这种角色了。
而鹤截云也的确如她所想,她的剑出了鞘,开了锋,正如她本人。
她的剑术在新任师父的指导下一次次变得更狠辣也更精准。
那黑衣猎猎作响的魔女总是冷眼在一旁看着她杀人,然后毫不留情地点出她的剑哪里还不够快,哪里还不够准,哪里还不够狠。
鹤截云会愤怒地抬起头,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这位新师父嘴角的嗤笑,然后立刻找到下一个目标,将她刚刚说的所有地方都以一种精准到可怕的程度修正过来。
然后露出又是负气又是自得的神情再次回望回去。
鹤截云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艾玛并非功夫发烧友,但就算是她,也看得出她的剑术有了多大的变化。
从起初带着点优雅气息,到最后令人胆寒的狠辣,这把剑,彻底从玩物变成了杀人的利器。
她拿着这把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终于来到了她的仇人面前。
这毫无疑问应当是一部电影的高潮。
正常来说,这位仇人一定要是比前面出现的所有对手都更强大的存在,女主角要在他面前落败一次,挣扎一次,然后胜利一次。
但是不。
李平导演擅长“空拍”。
鹤截云的仇人出现了,但他并不比前面出现过的人强大,他看上去无非和鹤截云一个年纪,身上并无任何锐利剑意,他就像一道已经死去的游魂一般游荡在人世间。
他呈现出来的气势是很弱的。
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用迷茫来形容,他是一道真正的游魂,连恶鬼都算不上。
一直到鹤截云报出她的名字,报出她是为鹤家复仇而来,这个游魂一样的男人才像刚刚醒过来一般,眼中终于带上了一丝清醒与亮光。
“啊哈哈哈!鹤家!鹤家!!”
他带着一丝残忍看向这个找他来复仇的女孩:“你知道你爹做了什么吗?”
鹤截云一怔,她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对方本也不是为了要她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说起他爹当年,说起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说起他爹初入官场一心要为百姓做点什么,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哪怕代价是被调去偏远之地,但就算是这样,朝中那些人依旧不愿意放过他,尤其是鹤截云他爹。
那游魂一般的男子说起这段往事眼中甚至已经没了恨意,他那滔天的恨意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消磨殆尽,成功报仇后他连得偿所愿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自己浑身一空,支撑着他活了那么久的唯一支柱被抽走,他现在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他讥讽一笑:“当初我怨鹤长平下手不够绝,居然还留下了我这么个活口,要我十年如一日地在恨意中煎熬,没想到轮到我自己,居然也会漏掉你。”
屏幕前,艾玛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鹤截云家破人亡时,她的心没有跟着揪起来。
鹤截云一路疯狂地寻找她的仇人时,她的心没有跟着揪起来。
但是现在,鹤截云终于找到了她的仇人,却发现在这场复仇里,她并非正义的一方。
艾玛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不要这样,不要打碎鹤的决心,她不适合露出那样被击败的茫然神情。
少年天才是不该被这样折断脊柱的。
她真的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她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不愿再看屏幕。
但是秦尤那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而那道声音里,没有迷茫,没有脆弱。
“你难道蠢到看不出我爹也只是一柄刀,他奉的是谁的命你看不出吗?要你爹死的人是皇帝。”
只有她一贯的讥嘲。
“哈哈哈哈哈,你不是看不出来,你也知道对不对?只是你不敢!”
“没关系,你不敢我敢!”
艾玛睁开眼,然后看见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鹤截云收回了架在她仇人脖子上的剑,目露讥讽地转身离开。
她驾着马一路前行,跨越了湿漉漉的瘴林与干燥的平原。
然后她来到了那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宫殿前。
艾玛对中国文化对武侠没有任何了解,但就在那一瞬间,她无师自通了武侠的本质——
侠以武犯禁。
鹤截云借着为父申冤的名义敲响了那道鼓,然后是那道门。
层层的搜身让她的剑头一次与她分离。
但是没关系,骨未决不止教了她光明正大的剑法。
然后电影迎来了结局,鹤截云在金銮大殿上行刺。
她离皇帝如此那么近,近到只要再进一寸就能将手中的匕首刺入对方的额头。
近到那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皇帝都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然后她就永远地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她眼中的熊熊烈火也永远地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镜头旋转,露出鹤截云背后的场景。
就在她无限逼近皇帝的时候,御前护卫们也无限逼近了她。
就在她手中的匕首无限接近皇帝的额头时,她身后的诸多长剑已经刺入了她的身体。
鲜红的血从她白色的衣服上渗了出来,染出了一道红色的血花。
这就是结局了。
刺杀皇帝本就难如登天,鹤截云当然不会成功的。
但是这个怎么看都算悲剧的结尾,却没有让艾玛感到遗憾,她只觉得——太好了。
太好了,鹤截云永远地停留在了少年时刻。
太好了,就这样热烈地死去吧,就像她从前热烈地生。
太好了,她像一团烈焰般彻底燃烧殆尽了。
这应该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电影院的灯亮起时,艾玛长出了一口气,她来电影院就是为了看这个,她的目的达成了。
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发现隔壁座的人一动不动。
她记得这人,之前在电影院外排队买票的时候,这个人和另外一个穿着《剑客》官方周边服装,配着《剑客》官方短剑周边的人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秦尤会功夫”这一传闻,标准的功夫发烧友。
她有些困惑,她已经在电影结束后坐了够久了,片尾的工作人员列表都放完了,这电影也没什么彩蛋,这个人在等什么?
然后她看了一眼对方的脸。
她看见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艾玛有些怔住了。
不过她很快就会发现,电影院里哭了的人不止他一个。
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走进电影院的观众,或是因为对功夫的幻想,或是慕导演的名而来,或是单纯想看电影,随意地买了一张票,在最后,都记住了那个单枪匹马杀上皇城,又功败垂成的少女。
但不管他们哭得多狠,都没有人想要更改这个结局,他们并不想要鹤截云活下去,不想要她作为普通人活下去——
就这样燃烧殆尽吧。
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