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 鱼多少钱一斤啊?”
“葱来两根!”
“鱼杀一下老板……”
李平微微探出头,仔细观察着地上的大盆里哪条鱼比较肥,红烧做起来比较好吃。
这里是他和他老婆所租公寓附近的唐人街,虽然离他们公寓更近的地方就有一家Costco, 但是在美国, 要买活鱼, 那肯定还是只能上中国城啊……
而且他还得买葱姜蒜呢,家里的葱姜蒜都快用完了……
而且虽然这里到处漂浮的都是广东口音的中文,但至少也是中文,一瞬间会让他有种自己并未离开那片土地的错觉。
“老板, 这条……杀一下……”
李平终于选定了要宰的鱼,朝老板弱气地挥了挥手,老板没听见, 他只好稍微大声地又喊了一遍。
这一次,老板终于听见了,老板放下手里的牙签, 朝李平走来。
“哦哟, 小李真的很会挑哦!”
说着老板就一把将盆里的鱼抓了上来, 往案板上一砸, 就给那鱼砸了个半死,然后是上刀, 老板一边熟练地将鱼开肠破肚去除内脏,一边和李平这个老熟客唠家常:“小李又出来买菜哦, 怎么不去找份工作啊,老是让你老婆养家多不好啊, 别人要说的!哦哟,你好好的也是个高材生, 怎么能一直在家里蹲着呢……”
老板的话噼里啪啦的,是那种根本让人插不上嘴的语速和语气,其实只是卖家与买家的关系而已,如果换个暴脾气一点的人在这,估计都已经顶回去了——“关你屁事,你真当自己是我爹了啊?”
但是李平一向脾气比较和软,而且这些话他都听惯了,所以就笑呵呵地应了过去。
老板虽然疑似有些多管闲事的毛病,但手上功夫是再利落不过的,一会儿就将李平挑出来的那条鱼处理好了。
李平拎上鱼,然后拿上刚刚买好的其他东西,就往家里去了。
阿珍过会儿就下班了,今天因为下午写剧本写入迷了,所以他出来买菜有点晚了,得赶紧回去马不停蹄地煮饭了。
他紧赶慢赶地赶到家,刚架上锅,电话就响了,他为难地看了眼已经爆过了姜的油,还是把火关小了先去接电话——万一有什么要紧事呢……姜糊点而已,又不是鱼糊点,能吃……
“喂,哪位呀?”
李平接起电话,有些着急地问,不过他的着急本来就不明显,隔着电话线一模糊,就更不明显了,对方完全没听出他的着急来,非常兴奋地和他打着招呼:
“嘿!John!好久没联系了!”
李平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这个声音,然后想了起来,这好像是他研究生时期的同学。
“啊……是啊,好久没联系了。”
“John!我有个好差事给你!”对方毕竟李平的同学,对他这种慢吞吞的说话方式非常了解,直接强势地插了进来,“你知道Steve导演马上要开拍一部新片了吗?”
李平摇了摇头,摇完头才意识到对方没法看见他的动作,慢吞吞地补上了一句“不知道”。
对面叹了口气:“果然是你啊,就连这种大消息都不知道,你也太专心于你自己的小空间了。”
是的,李平算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虽然他作为一个职业规划是成为导演的人,基本外面上了什么新的电影他都会去电影院或者租碟看一遍,但除此以外,他就真的很少接收外界消息了,好莱坞又怎么样了……这种事情问他就算问到鬼了。
不过即使是他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肯定也不会不知道Steve导演指的是谁,这个大众到不能更大众的名字,在好莱坞却可以不加姓氏就让人讲出来,当然是因为这位导演导什么红什么,导什么什么卖座。
“他这部新片在找剪辑师,我推荐了你,你要不要来试试?”
这位同学当然是好意,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与“哥们看我多义气,有这种好事第一时间就想到你了”的邀功感,当然这也绝对是好差事,毕竟是给那位Steve导演做剪辑师。
但李平却犹豫了。
他犹豫的理由很简单,做导演,并不是一件可以循序渐进的事,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可以爬梯的职业——先做剪辑师,然后再做点别的更厉害的工作,然后某一天,砰的一下,你就爬到了导演的位置。
不是这样的。
你一开始不是导演,后来就很难再成为导演了,他大学时期有个很欣赏的同学,对方在毕业后几年没有选择像他这样接着愚蠢地坚持,找机会拍自己的电影,而是给人当起了剪辑师,然后……他现在依旧是个剪辑师,并且很难再进入导演这一行了。
李平……他不想走上同样的道路。
不过他是个很不擅长说“不”的人,所以他嘟囔了半天,也只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一句“嗯……我,我考虑一下……”
“那你可快点考虑啊!这个空缺可不会一直空着等你!”
好不容易挂断电话后,李平晕晕乎乎地回到了厨房,因为打电话的时间有点久,锅里的油已经彻底凉了,干瘪的姜片可怜吧唧地躺在锅底,显得有些难看……李平盯着那几片姜出神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猛然惊醒一般动作了起来,他把这整锅油都到了,重新起了一锅。
这一次,他终于顺利地把红烧鱼做好了,然后又炒了两个素菜。
他刚把热气腾腾的菜都端到了餐桌上,阿珍,也就是他的妻子,回来了。
阿珍把包和外套往衣架上一挂,自然地走到餐桌坐下,拿起了碗筷。
不过她刚吃了没两口,就发现今天李平好像看上去有些不对。
虽然李平一直是那种闷闷的看不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的表情,而且他老是在吃饭的时候也在想剧本的事,所以走神也很正常,她早就放弃说他了,但是还是不一样,很不一样……今天的他不是那种惯常的走神表情,而是一种混杂着奇怪焦虑的神情。
于是她拿筷子敲了敲李平面前那只碗,直白地问:“你怎么了?”
李平就跟受到了惊吓一般抬起了头,阿珍倒也很习惯他这种一惊一乍的作风,只是在桌子的另一边耐心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平沉思了一会儿,这个“一会儿”,其实指的是好几分钟,但是阿珍跟他结婚这些年,早就习惯了他这种时不时就沉浸到自己世界去的讲话习惯。
几分钟后,李平开始慢吞吞地讲起了那个电话。
“今天,一个老同学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工作介绍给我……”
如果换做别人,大概会立刻说“好事啊!”,但是阿珍只是维持着平静的神色,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这个工作是给Steve导演的新片做剪辑师,你说……我该接受吗?”
阿珍又伸出了她的筷子,只是这一次,筷子的落脚点不是那个碗了,而是成了李平的脑门。
“接什么接?你不是要做导演吗?现在接了你之前五年不就白白浪费了?”
“我养不起你吗?你给我好好琢磨你自己的剧本。”
说完之后,她就接着吃饭了。
李平“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也接着吃起饭来。
妻子的支持固然是好事,但是李平心中不禁也浮起了一丝迷茫——他真能做导演吗?他真是做导演的料吗?其实他见过很多比自己有天赋的人吧,他们也全都去做别的了,他真的能坚持到拍出自己电影的那一天吗?
也许上天就是喜欢这种绝境逢生的戏码,就在李平这五年来头一次生出迷茫,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该这么异想天开下去了的时候——
“喂?”
李平一路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腿和膝盖一路磕着椅子桌子和沙发走到客厅后,终于接起了那大清早扰民的电话。
他家这台座机其实很少有人打,也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天就来了两个电话。
“John!!!!!!”
电话那头兴奋的声音让李平下意识地将话筒拿远了一点,过了会儿,他小心翼翼地又把话筒移了回来:“Adam?”
“你之前那个剧本!有公司想买!”
李平原本还有些迷糊的脑袋瞬间清醒了,他也顾不上对方的大嗓门了,直接把话筒贴到了耳朵上,问:“真的吗?!”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点声音。
“真的,而且不是公司,是公司们!你的剧本火了!现在它就是好莱坞最引人注目的漂亮宝贝,好多人都在抢呢,他们联系不上你,就把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李平来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买上最近的机票飞去了好莱坞,然后那些电影公司的大人物们就跟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对他热情有加,这个请他吃饭,那个找他一起去打壁球,吃饭打球期间还以最夸张的溢美之词赞叹了他的剧本写得是多么美妙绝伦,如果交给他们公司来拍的话,一定可以超越xxx,比肩xxx,成为一代影史经典,那时候你就是活着的传奇云云,把李平捧得晕头转向的。
这种晕眩感在他拿到了一张刊登着他被众多大佬们围绕着的照片的报纸时达到了顶峰。
饶是李平一向觉得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让人飘飘然的气氛也让他走路真的带上了几分飘飘然。
然后与他相谈甚欢的大人物们之一对他说:“我问过费舍尔导演了,他非常喜欢你的这个剧本,而且也正好有档期,愿意和我们公司合作一起拍摄这部电影,怎么样,想象一下!由费舍尔导演!普鲁托公司制片!再加上最好的制作班底,你的剧本会展现出它最好的模样!”
他的语气是如此具有煽动性,他是很典型的好莱坞人,这种人都是仅凭几句话就能描绘出一幅令人心潮澎湃的景象,然后让人情不自禁地接受他们的提议的。
但李平瞬间就清醒了。
“可……可是,我想自己来导演这个剧本。”
那位大人物愣住了,虽然他很快就隐藏好了自己的表情,但李平可以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冷漠与不屑。
李平并没有被刺痛,只是有种等待了已久的“果然啊……”的心情,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好莱坞的人精只是特别擅长表现得热情而已吧,但是这些天下来,他差点都相信了他们是真的觉得自己是绝世天才,唉……他也只是个不能免俗的文人罢了。
“John,我能理解你想要亲手将自己脑海中的世界展现出来的心情,但是当导演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你知道每年会有多少剧本送到费舍尔导演手上,而被他选中拍摄的剧本又有多少吗?这是千载难遇的机会啊!”
“如果你想做导演,也可以嘛,等你的剧本这次证明过自己之后,你下个剧本可以自己导嘛。”
“编剧转导演也不是很罕见的事。”
大人物又恢复了他热情又为李平打算的模样,言辞切切,随便谁来听都会觉得他真诚得不能更真诚。
但是李平已经开始走神了,他想到,文人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呢?大概就是幻觉会有人懂自己,尤其是落魄的文人,他们总是会幻觉突然有一天,自己的作品就得到了赏识,会有人带着万两黄金和一腔诚挚的欣赏之意来找自己,说他是自己的知音。
他果然还是没能免俗啊,其实一开始他明明知道的,那些溢美之词,只是这些人为了买下自己的剧本不要钱一般地抛出来的,但是……乱夸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从细节入手,将他剧本的每一处不流于俗的小细节都找了出来,告诉他自己有多欣赏这些特别之处,告诉他自己觉得只有他这样的天才才能捕捉到这些细节,甚至拉着他彻夜长谈,表现得比他自己对他的剧本更热情……的人。
譬如他面前这一位。
呜呜……好莱坞真可怕啊……
李平忍不住在心底卖了个萌,然后把自己逗乐了。
其实听到对方说要费舍尔来导演自己的剧本的时候,他就清醒了,他倒也不是那么执着于要自己拍这个本子,而且他对费舍尔也没什么意见,他觉得对方是个很好的导演,费舍尔的每一部电影,他都逐帧研究过好几遍,但是……费舍尔不适合拍他这个剧本,不是他有什么不好,就是气质上不合适而已。
而这位一直表现得很懂他的剧本的人,却觉得这片子能让费舍尔拍……李平突然觉得有些落寞,哪怕周围热闹得很。
他依旧不擅长拒绝,所以只是说道:“我……我考虑一下吧……”
落寞了一会儿的李平很快打起了精神,既然这家公司不愿意让他导演自己的剧本,那就试试别家吧。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一旦他提出了自己想要当导演的意愿,原本那些捧着他的人和公司都瞬间变换了脸色与态度,其实也好理解吧,电影一向被认为是导演的艺术,一个好的导演可以让一个差剧本起死回生,一个差导演也可以彻底毁掉一个好剧本,李平没有任何导演履历,大学和研究生时期试水的短片又是实验性很强的片段,没人敢冒险启用这样一个新人导演。
所以李平很快就发现,他试图将自己绑定自己的剧本这一行为几乎毫无成效,这些公司的态度就是——我们只想要你的剧本,什么?你想自己来导演?好吧,那我们也只能忍痛不要这个剧本了。
短短几天内,他的剧本从被争相抢夺变成了无人问津,真是……天差地别的待遇啊。
李平有些迷茫,也有些犹豫,难道真的该妥协吗?其实他虽然很想当导演,但也更想让自己的剧本被拍出来,被放在荧幕上让观众看见……为了在荧幕上看见自己的故事的话,妥协一点……似乎也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
李平罕见地失眠了,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一会儿是他坐在电影院里看自己的剧本拍成的电影上映,但是拍得很糟糕,一会儿又是他自己在拍电影,但是突然有人来告诉他不行,投资商不满意,撤资了……一个又一个混乱的梦把他搞得头昏脑涨,原本堪称健康模板的作息也乱成了一锅粥。
在他被自己能联系上的最后一家公司拒绝了“他和他的电影打包出售”的请求后的第二天,李平晕晕乎乎地从梦中醒来,他前一天晚上忘记拉窗帘了,所以刺眼的阳光直接地透过玻璃窗打到了他眼睛上,让他明明困得要崩溃却还是醒来了。
然后他听见好像有人在按自己的门铃。
他有些晕乎乎地起身随手套上衣服,慢吞吞地朝玄关走去了。
他这个暂时住处的门铃已经很久没响过了。
“请问是谁?”
他拉开门,适应了一会儿门外过于强烈的阳光,然后有些愣住。
门外站了一个非常年轻又非常漂亮的女人,但是尽管她的脸完美到李平瞬间想了一百个可以凸显她脸庞的镜头,她身上最抓住他眼球的却不是那张脸。
而是她的气质。
这个女人……(或者看年纪应该叫女孩子?)穿着一身黑风衣,头发盘了起来束在脑后,整个人都显出了一种精明强干又敢拼敢闯的气质。
像极了他这个剧本的女主角。
他差点脱口而出“请问你有拍戏的兴趣吗?”,幸好他性格中沉闷社恐的那一部分及时阻止了他的冒昧。
他有些困惑地问:“你好?”
那个女孩子笑了一下:“你好,我听说你想自己导演你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