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陆青生的《谶言》争夺刚落下帷幕的时候, 又一个备受关注的剧本出现了。
——傅非曲出关了。
是的,傅非曲之前都在闭关,《欲壑难填》漫长的宣传期结束后,他再也受不了层出不穷冒出来的狗仔和粉丝, 连夜搬去了深山老林中, 方圆百里连个基站都难找的那种深山老林, 开始在连网都没有的环境里埋头写《欲壑难填》的续作。
续作不好写。
虽然续作很好赚钱,对投资商来说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但对于编剧来说,写续作比重新起一个新点子要难得多, 尤其是前作太成功的情况下,编剧很容易承受不住过大的压力,觉得自己写的都是一坨屎, 根本满足不了观众的期待,而且更悲剧的是,他们的感受很大概率是对的, 他们就是写了一坨屎出来, 看看续作的烂片率有多高就知道了吧。
更痛苦的是, 不少续作都是前作红了才开的, 也就是说编剧压根就没有这个计划,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剧本写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想好的剧情都用上了,甚至可能还是努力将他们脑子里各种自己觉得精妙绝伦舍不得删的剧情好不容易浓缩精简成了这一百二十分钟, 心疼地送走了不知道多少废稿,然后好不容易解脱了, 电影也红了,真是人生赢家的一瞬间, 结果投资方说要拍续作,他们得再在这个完整的故事上续一个狗尾出来,那可真叫一个折磨……
不过傅非曲倒还好,他不是被逼着写续作的,也没谁能逼他,《欲壑难填》之所以会有“2”,是因为他早在写《欲壑难填》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魏婧接下来的故事。
所以现在他要做的只是把故事落实到纸面上而已。
于是,算不上多轻松但也算不上多痛苦的两年过去后,傅非曲写完了《欲壑难填2》的剧本,然后走出了他那座没网的别墅,准备跟秦尤谈谈档期。
然后他就发现,好家伙,这两年里也发生了太多事吧。
他只是去写了一个剧本而已吧,秦尤身上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天哪,我住的地方没网,完全没看见你当初被泼脏水!怎么会这样?!真是岂有此理!”
“天哪都怪我没网啊!要不然我肯定是要骂这群人啊!这么明显的剪切都看不出来,都是猪吗?猪猪猪——简直就是猪!”
“算了,好像大多数人确实就是猪!得亏你脑子活络,居然还能想到去好莱坞曲线救国……至少结果是好的……吧?”
“不对,就算结果是好的这也太辛苦了,但是《复仇》看起来真的好棒,我还没来得及看,我待会儿就去看,这个电影的镜头看起来好有意思,你说你能介绍我认识一下李平导演吗?我好好奇他拍摄一些镜头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哦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当时真的真的没网qaq,不然我绝对不可能这样什么都没说的,你相信我,我绝对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呜呜,天哪,我甚至都没给你发个消息问问你的情况,我真该死啊……”
秦尤看着手机上一串串冒出来的来自傅非曲的消息,忍不住有些被逗乐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傅非曲的社恐治好了,还是他两年没和人说话憋久了,还是因为这完全没交流的两年时光让傅非曲觉得自己和她是好朋友了,才会这么自在地给她发这么多语气随意的消息。
毕竟社恐如傅非曲,就算当初他是导演,她是他手底下的演员,他给她发消息都是小心翼翼一句话恨不得带八百个敬语的,陡然这么热情,秦尤甚至忍不住怀疑起了对方是不是进山里这两年被掉包了。
当然,当她看完傅非曲发来的《欲壑难填》续作的剧本后,这个念头就会迅速从她脑海中消失了。
秦尤等傅非曲长段长段的话发完后,给他发了个笑脸,然后说:
“没事啊,我知道小傅导你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当时其实也不需要别人为我说话,我很感激那些冒着风险为我辩白的人,但其实就算没人替我说话也没什么的,本来也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的看法而已。”
傅非曲立刻回:“是的!会什么都不质疑地相信别人喂给他们的讯息的人都是猪啊!猪的看法是没必要在乎的!”
秦尤笑了,傅非曲此时此刻给人的印象与从前相差极大,不过也可能这才是傅非曲的本性不是吗?会写出《欲壑难填》这样的剧本的人,会写出魏婧这样的主角的人,真的会表里都是那样的温和有礼羞怯吗?
《欲壑难填》尖刻的笔调,从来都不是冲着魏婧一个人去的。
“真的问题不大,而且能演到《复仇》真的是我赚了,大赚特赚,你去看《复仇》吧,我正好看一下剧本。”
然后秦尤看着傅非曲毫不犹豫地发来了一个“好”,中间几乎没有任何时间间隔,于是她就知道傅非曲是真心觉得她这句话有道理了。
秦尤不禁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其实她这句话对很多人说过,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开始变本加厉地安慰她,她很清楚,这代表着他们并不真的觉得她的这段经历是幸运,或者说,他们觉得拿痛苦的经历换一部很好的电影并没有那么值得,起码没值得到可以彻底消弭这段痛苦的程度。
傅非曲接受得却如此之快,这说明他确实真心实意地觉得,用一段痛苦的经历换取一部好电影是绝对值得的,傅非曲看似羞怯礼貌,温和得像是一个典型的富养出来的中产阶级小孩,但此时此刻看来,他比他叔叔傅三山要结果主义与冷漠得多。
他义愤填膺地想要帮秦尤说话是真心的,但与此同时,他也确实不觉得拿痛苦换艺术上的成就有任何不值——值得,太值得。
秦尤不禁想到了陆青生,在她接触过的编导中,陆青生是市场化程度最高但也最拧巴的一位。
在秦尤接触过的编剧中,他是少数会非常刻意地去满足观众喜好的编剧,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与观众对抗程度最高的一位。
他的封笔,秦尤丝毫不惊讶。
虽然上辈子陆青生并没有留下这样一个几乎有点自传性质的剧本然后宣布退隐,但秦尤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有种“果然来了”的感觉。
陆青生写得太痛苦了。
傅非曲和王导从未对观众有过陆青生那样的高姿态,陆青生早年的时候,大概就是他年少成名又连拍了两部曲高和寡的剧之后吧,怒斥过观众的品味,如果放到现在,大概要被网民翻来覆去地好骂一番,好在陆青生成名的时候,是文艺创作者还有资格摆谱,还有资格摆姿态的年代。
然后他开始写爽剧,但爽剧也写得不情不愿,是个稍微有点鉴赏水平的人都能看出来陆青生一边在满足观众的需求,一边却又忍不住要折腾一下那些只想看爽剧的观众。
王导和傅非曲从来没有过这种高姿态,甚至王导偶尔还会在访谈中吹捧一下观众,肯定一下观众对爽剧的需求是多么正当。
但就像他们的剧本中流露出来的那样,这两人才是冷漠的精英主义者。
王导面对各种各样质疑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我只想写一个有趣的故事,我什么都不想表达”。
但难道他没有在《不眠城》里表达自己的想法与价值观吗?
怎么可能?
当然有。
《不眠城》整部剧就是他的大脑的具现,但是他不屑于与旁人解释,爱看不看——看得懂就看,看不懂就是你们自己有问题——他一句“我只想写一个有趣的故事”,就彻底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对观众封闭了起来,他一开始就没指望过有多少人能看懂他。
而至于傅非曲,《欲壑难填》遭到的误解何其之多,如果真有人去统计的话,《欲壑难填》受到的误解肯定比陆青生所有作品加起来遭到的误解都多,因为他把讽刺题材的电影拍得跟爽片一样,但大部分人都没有读懂讽刺的能力,而大部分人都有看爽片的爱好。
但傅非曲连说都懒得说一句,不是因为他社恐不想和记者说话,而是因为就像他刚刚说的那样——他觉得理解不了这些的人就是猪,而猪的想法是没有必要在意的。
甚至他比王导更过分,《不眠城》里的各个角色多多少少都带着王导自己的影子,但《欲壑难填》傅非曲是完全脱离出来写的,他刻薄地剖析着别人的内心,像是高高在上的上帝一般。
而这三人中姿态最高的陆青生反而是默认了所有观众都该有等同于他的文化素养与理解能力。
所以他才会那么痛苦,那么饱受折磨,因为他想把自己的心血写给观众看,并且希望观众能看懂他。
他看似从不关心外界评价,但他本质就是将自己的血肉做成精致的菜肴捧到观众面前,祈求他们品尝,然后寄希望于有人能尝出他血肉的味道。
他对观众其实讨好得快要死了。
这样写作的人怎么可能不痛苦?所以他封笔了。
只留下一份《谶言》。
秦尤倒是很好奇,顾天白打算怎么拍这个剧本。
她得承认,的确如很多人所想的那样,她将这个剧本的价格加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就是为了让与她抢夺的顾天白大出血。
甚至她最初那么高调地出价而不是像对《太空列车》那样小心翼翼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骗顾天白来买这个剧本。
她太了解顾天白这样的人,她咽不下这口气的。
所以顾天白果然来了,不计成本地与她竞价,以一个离谱的价格拿下了这个所有人都看扑的剧本。
不过其实就算顾天白不来,秦尤倒也不介意真的拿低价拿下这个剧本,因为她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拍,要让谁拍,她现在只是很好奇,顾天白要拿这个剧本怎么办?
这个私人化到极致,完全就是陆青生那拧巴到极致的内心世界的展示的剧本,顾天白要怎么让它对得起她出的价格呢?
她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这将会决定秦尤对她的评估——她到底是完全的二代,还是有点自己的东西。
秦尤目前倾向于后者,但如果顾天白能给她一个惊喜的话,她自然也会觉得这整件事更有意思。
秦尤将自己的飘散开去的思绪收拢回来,打开了《欲壑难填2》的剧本。
如果说《欲壑难填》是一部非典型的黑色电影——非典型的意思是电影里一个人都没死,那么《欲壑难填2》就是一部典型的黑色电影。
如果说《欲壑难填》时期的魏婧还有回头路可走,还有金盆洗手的可能,那么这一点可能,在这部续作里,也彻底灰飞烟灭了。
因为她杀了人。
《欲壑难填》结尾的那个彩蛋,大多数人都看过了。
这部电影大概是那年坐到片尾彻底结束才走的观众最多的一部电影,因为那个结局,那个结局啊……魏婧神采飞扬地在顶级大学的讲台上讲述着自己的“创业经历”,台下学生们的眼神是那么热切,那么崇拜,他们全身心地相信着魏婧所代表的神话,并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下一个魏婧,如雷的掌声响起后片尾曲淡入,片尾曲依旧是主题曲的变奏,只是加快了许多,呈现出了一种癫狂又高昂的感觉。
很多人单纯是想听完这首片尾曲再走的,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彩蛋——当然,也有很多没有这个耐心的观众,但他们也从网上看见了这个流传甚广的彩蛋。
片尾曲的尾音即将消失的时候,荧幕亮了起来。
赵安雅饰演的魏婧舍友对着魏婧的入学档案沉思。
是的,她发现了魏婧的不对劲。
她很好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神秘富二代,背后的“大佬父亲”到底是谁,或者说,真的存在吗?
《欲壑难填2》的剧本没有任何浪费的笔墨,剧本一开头就是魏婧的舍友已经找到了魏婧的老家的画面。
穿着精致优雅但又不刻意追求时髦的少女走在铺了一半的水泥地上,两旁尽是裸露的红砖墙。
她的视线扫过那些零星的老人与小孩,就和大多数农村一样,这里的年轻人和中年人都离开了村子去搏一个前程或是打工养家去了,剩下的基本只有至少年过七十的老年人——是的,六十在农村也算劳壮力,没有不出去做活赚钱的道理——还有一些还没到上学年纪的小孩子。
那些头发花白的已经七八十的老人看见这位与村子格格不入的少女走来,只投来了浑浊而平静的视线。
她一向沉稳的眼睛里闪过了些许惊讶,虽然已经在资料上大致看过魏婧出身的环境,但是照片上看与实际上用双眼来看真的差太多了。
更何况还有其他感官,土地与植物与粪便与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但怪异的湿哒哒的气息的味道全部混杂起来,共同构成了比视觉更直观的冲击。
然后她走到了魏婧家。
红砖堆砌的瓦房外,一个干瘦的老年人正在慢吞吞地剥着豆荚。
根据资料显示,那是魏婧唯一的直系亲属。
她拢起裙子蹲下身,有些局促地与那老人交谈了起来。
她听不太懂本地方言,万幸这里不是南方,所以交流虽磕磕绊绊但依旧能继续下去,于是她从这位老人口中重新认识了魏婧。
从老人骄傲的口吻中,她勾勒出了一个坚强而沉默,聪明而执着,一心要靠学习改变人生过上好日子的女孩模样——那是曾经的魏婧。
沈安——这位舍友叫沈安,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有些挣扎,她起初是抱着戳穿魏婧的骗局的目的去调查这一切的,但看见魏婧的过去,她好像就看见了魏婧一路的心路历程,她现在对魏婧有些不忍心了,但是……魏婧的这场骗局实在卷进了太多与她相关的人了。
杨破云是她父亲的好友,而且杨阿姨一向对她很好,杨破云起初对儿子这个一看就不靠谱的抽象选择百般不满,事实上,《欲壑难填》第一部中,魏婧遭到的大多危机都来自于这位女士的穷追不舍,虽然对方并不是出于对她身份的怀疑,而是单纯觉得这创业项目实在太不靠谱了,但她的穷追不舍确实是魏婧不得不百般补漏的原因。
不过当这个一开始不靠谱的创业项目到了后期举世瞩目的程度的时候,杨破云也就放弃了,她虽然还是不愿意掺和这个项目——她还是不懂这些所谓的新兴科技,而她绝对不做自己不懂的行业,但她已经不再反对儿子和魏婧的合作了——虽然她不懂,但项目成功了就是成功了,也许只是她跟不上时代了吧,她这个傻儿子能莫名其妙抱上大腿也算是他的运道。
如果说杨破云是不再反对但打死不自己掺和进去,那么其他人就是争相捧着想给魏婧送钱了,这其中就包括沈安的父母。
沈安原本就对魏婧有所怀疑,她是离最初的魏婧最近的人之一,她敏锐的感知让她意识到了魏婧身上的不对劲。
但是她父母压根不听劝,而且被她妹妹一番高谈阔论劝说后更是铁了心一定要魏婧接受他们的投资。
这才导致沈安决心要查出魏婧到底是谁。
也导致她现在虽然对魏婧非常同情,但并没有办法放她一马。
不过她最终还是决定不直接戳穿魏婧,而是先和她好好谈一谈,看看能不能说服她自己收手。
沈安还是太年轻了,魏婧已经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上,她作为一个已经被神话了的创始人,已经无法收手了,她们这场谈话就算魏婧有心合作,也无法取得任何结果。
更不用说魏婧听见沈安的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恐惧,她甚至没法分辨沈安的表情与想法,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被发现了。
在她眼里,沈安那为难而略带怜悯的表情直接被扭曲成了恐吓与威胁。
她好像看见下一秒就会有无数人从窗外的黑暗中出现,不,不——那些人一定就在窗外,只是被夜色遮掩住了,他们一定在窗外用那种鄙视与敌视的目光注视着她。
魏婧只觉得自己身上有无数人的视线,沈安的说话声落下她耳朵里早已扭曲成了模糊一片。
但是她已经经历过太多次差点被发现的情况,所以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但是,那真的能叫冷静下来吗?
她的心跳声依旧响如擂鼓,她额上的冷汗依旧浸透了发丝,只是那些幻觉已经消失了,窗外没有人,这里只有她和沈安两个人。
她问沈安,这件事她还告诉过其他人吗?
沈安说没有,沈安说只要她放弃继续用这个空壳公司骗取其他人的投资,她就不会告诉任何人,她不会戳穿她的身份,只是要她终止投资而已。
所以除了沈安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真相。
现在要怎么做呢?照沈安说的去做,然后寄希望于她会遵守自己的承诺?还是……
当杀人灭口这个念头第一次从她脑海中冒出来的时候,魏婧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不,她不会这么做的。
她真的不会吗?
这时候的她,只是得知了沈安知道真相这件事几分钟而已,就已经在高压之下生出了幻觉,而接下来,沈安还会一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