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贵人之死这一剧情过后, 怜秋的手段愈发凌厉，陆青生也没有再折磨观众，怜秋下手的对象多是罪有应得令人生厌的角色，少数讨喜角色也被他巧妙地处理成了因祸得福——
譬如被怜秋送进了冷宫的俪嫔, 就是本来就不想再在后宫内搅风搅雨了, 只是她有把柄在贤妃手上, 所以不得不兢兢业业地做这个搅屎棍，怜秋将她送进冷宫后，俪嫔可以说松了口气，虽然生活条件很差, 但她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与平静，终日吃斋念佛，真正虔诚笃信, 眉眼间都多出了几分佛光。
在这样的前提下，怜秋的手段狠辣就是让观众喜爱并向往的特质，不少人称她为“近五年来最强宫斗女主”, 狠狠拉踩了一波这几年各种粗制滥造的宫斗剧, 又有神秘的“战力党”孜孜不倦地分析她和其他几个经典宫斗剧形象如果生活在同一个后宫, 谁能活到最后。
跨作品撕战力永远是杀流量的大杀器, 毕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谁都没法真正得出结论，于是在《平生意》播出间隙, 太闲的观众就这么闲扯着淡。
上一世陈春意版《平生意》播出的时候，收视率最好也是这一阶段, 虽然怜秋杀萱贵人引发了大量负面评价，但后续这段剧情确实太爽了,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又有容妃的形象反转，在此之前容妃是胸大无脑跋扈嚣张的宠妃，但一句“你以为只靠一张脸，本宫便能荣宠十年吗？”，容妃的人气飙升，剧情也进入了新阶段——切瓜砍菜是一种爽法，势均力敌的对战是另一种爽法。
而且，贤妃喜欢打暗牌，她一手培养出来的怜秋自然也惯用暗牌，但容妃走得是完全不同的路线，她喜欢用阳谋，这让观众多了很多新鲜感，看埋线确实有意思，但偶尔也得来点新花样嘛。
而且随着容妃和贤妃积年累月的势力对峙逐渐浮出水面，很多以前看似中立的角色也纷纷对号入座，掀开了自己的阵营卡。
这一个月，观众追剧追得那叫一个热血沸腾。
今天撕战力，明天猜角色阵营归属，后天分析阵营实力，后天又跑去跨作品撕战力，热血上头的时候恨不得自己冲进屏幕里去代打。
一家专做小游戏赚快钱的公司还趁此东风，开发了两款小游戏。
第一款其实都不能叫游戏，只是个测试合集——“猜猜你是后宫中的谁？”
它所提供的角色中自然包含了《平生意》，以及所有红过的宫斗剧的角色。
一时间，各大社交平台上，到处都有人在分享这个无聊的小测试，当然，为了测出某个自己喜欢的角色而不停重测的人永远大有人在。
这个小测试以病毒式的速度传播开来，只红了大半个月，却赚足了大把广告费。
第二个游戏稍微更像游戏一些，是个文字版的宫斗游戏，无限接近于侵权边缘，用的立绘和《平生意》的角色们有五六分相像，但改动了一些细节，名字也只是改了个谐音而已，剧情相似度更是不用说……
但即使是这样匆匆赶制的半成品游戏，也因为蹭上了《平生意》的热度，不少观众就是愿意体验一把亲自宫斗的感觉，也一时成了爆款，气得不少游戏爱好者大为摇头。
这两款游戏的制作者其实只是想蹭热度赚一笔而已，但他们无意之间，却让观众对《平生意》的代入感变得更强了。
无论是不停测试想要测出“怜秋”这个结果，还是在游戏里顺着怜秋经历过的升级路线走一遍，都让观众进一步模糊了自己和主角的界限，于是愈发为怜秋的高歌猛进叫好。
而那些更喜欢其他角色的观众也没什么差别。
测好几遍终于测出自己想要的角色然后欣喜不已，无意间便强化了她们对这个角色的认同感，再去从这一角色的视角走一边剧情，这游戏方多多少少还是干了点活——几个主要角色都有自己的剧情线而且结局都是封后，因为《平生意》还没结局，所以这部分剧情是他们瞎编的，完全就是狗尾续貂，但没人在意——这种代入感的增强掀起了一股新潮流，那就是讨论如果自己穿越成《平生意》剧集中的某个角色，会怎么做？
而这终于点爆了卫道士们的最大不满。
《平生意》这部剧，当然不是只有好评的。
或者说，宫斗剧这一题材，因为其本身自带的特性，也就自带批评阵营。
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少了觉得这种勾心斗角的宫斗剧是对社会风气不良影响的人。
顶多是有些更激进，有些人更理智的差别。
激进阵营批评一切宫斗题材，相对理智的一部分人重点则放在这部宫斗剧是对宫斗这种行为持批判态度，还是真心拥护这种社达氛围，如果是前者他们就觉得问题不大，如果是后者，他们则会表现得比激进派更为激进。
《平生意》……则属于很难判断的那一类。
它播出后，理智派内部就开始了漫长的争论和纠结——这部剧对宫斗的态度究竟是啥？
如果将宫斗剧制作成光谱，其中一端的顶点就是最被批评者诟病的偶像剧式宫斗剧，因为这类剧集会大幅度美化后宫，让人对其心生幻想，另一端的顶点则是彻底的批判态度，展示后宫的吃人本质，让人看完只想庆幸自己活在现代，只在现代当个普通人都比在古代当后妃强。
不过更多的宫斗剧都落在这份光谱的中段，只是偏左或偏右。
比如，最常见的剧情，女主角原本天真善良，然后被一通打击后黑化，这就相对靠近批判一方，因为明确告知了观众这鬼地方真的很鬼，所以理智派的批评者一般会放这类剧一马，而去骂那些传达“只要有爱就能在这个鬼地方活下来”的剧集。
因为近几年宫斗剧的泛滥，这些理智派批评者们对判断宫斗剧的光谱位置已经很熟练了，但《平生意》让他们犹豫了。
在剧集播出到怜秋杀萱贵人前，风向是稍微偏向这剧得骂的。
“嗯……也不能说《平生意》没展现后宫险恶，但是这明显是个爽剧，编剧不仅让女主百战百胜，而且无限将观众视角引到到了女主身上，而不是采用传统宫斗剧更偏好的群戏视角，这虽然不是偶像剧，但内核比偶像剧还不行好吧？带入强者视角的观众当然会觉得后宫挺好的啊？”
“披着暗黑外皮的爽剧而已，这肯定不行，我也暂同这比偶像剧影响还大，小孩子如果只是看了宫斗偶像剧，只要稍微长大点就会觉得这很扯淡，很傻，这种影响是可以被简单剥除的，但是这种看似好像在展现后宫黑暗现实，但实际上的爽剧，对他们的影响就更难摆脱，这很容易强化他们的社达倾向，让他们觉得环境恶劣但存在即合理，只要够强就能胜利，从而变成极端慕强又极端鄙视弱者的人，我觉得这部剧的影响可能会是这几年最糟糕的”
“……”
但怜秋杀萱贵人的剧情后，他们的态度便有了一丝转变，因为怜秋之死让女主角从讨喜的恶人，变成了令人恐惧生厌的恶人。
陆青生对怜秋这一角色的塑造倾向被明确地展示了出来，哪怕是最挺怜秋的粉丝也是带着“辩解”态度，这意味着她们很清楚怜秋所作所为是不好的，这让这群卫道士们安心了不少，觉得这剧问题应该不大了——难道真有人看完怜秋杀萱贵人后还能觉得换作自己也能做出同样的事吗？如果有的话，那就是这个人本身问题了。
但观众的记忆毕竟是短暂的。
上一世的时候还好，陈春意在展现怜秋的挣扎上表现得不尽如人意，很多人压根就没看出来，更不会对怜秋有什么心疼的情绪，而是觉得她简直冷血无情到非人的程度，不管追剧追得多爽，都将她骂到了结局才停。
但秦尤把怜秋的挣扎迷茫都表现了出来，虽然也很淡，但在她的表演中，怜秋外露的情绪越淡就越让人心疼。
所以观众很快就忘了她刚干完多么丧尽天良的事，弄死了全剧最萌的吉祥物，而是专心为她打call去了。
再加上那两个大火的劣质游戏的助推，网上的言论很快就转向了这群理智派宫斗剧批评者们最讨厌的方向——幻想自己生活在后宫会怎样？
这话题简直死死地戳中了他们的雷点，于是开始大肆造势批评，指出黑暗系爽剧其实要比傻白甜偶像剧对人的三观影响更糟糕。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论点是有一定道理的，而互联网也从来不缺喜欢逆大众风向以显自己理智独特的人，于是在《平生意》的剧情达到顶峰——怜秋被重新赐名，并被封襄妃——之时，它的风评却反而急转直下。
“我们从前觉得，傻白甜女主凭借爱情或者单纯出于作者的意愿称霸后宫这种剧情才叫美化后宫，但比起《平生意》来说，这种剧情的影响也算不上多恶劣了，毕竟这种虚假是很容易戳破的，观众只是单纯沉浸在这种幻梦中，但不会严肃对待这类剧情，更何况只要稍微带点脑子，就能意识到哪怕这种事真的存在于现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童话故事，哪怕宫妃凭借皇帝的'爱情'独步后宫，也只会更加强化她的附庸性质”
“所以这类剧情并不令人太过担忧”
“某种意义上来说，《平生意》才是真正在美化后宫，血泪被淡化，胜利的喜悦被强化，它简直就是在鼓励观众去成为损人利己的'强者'，而最适合这种人的环境是什么呢？就是这养蛊一般的后宫”
“这，才叫美化后宫，因为它在看似展露了后宫黑暗一面的同时，依旧很有技巧地让人对这个环境生出了向往之心”
“……”
这段话很有说服力，不仅是原本就不满《平生意》这部剧集的人觉得自己的心里话被说出来了，然后开始到处鹦鹉学舌，就连部分《平生意》的观众，全程追剧追得开心的人，也加入了批判大军，上演了一出“幡然悔悟”。
毕竟，这个时间段的网络环境远不像十年后那般自暴自弃，智能机兴起之初，闭环网络和算法推荐还没成为APP标配，不同观点之间的交流还存在，“三观”，“道德”这些东西对这个时间段的网民来说，还是个挺值得深思的事。
如果换作数年后，估计主要回应就变成——“我就爱看爽剧关你屁事”“我就烂不用你特意说，这么闲你去村口把大粪挑了吧”——这种摆烂式攻击了。
不过另一方面嘛……其实也是该爽的已经爽完了，怜秋已经封妃，容妃已经被赐死，贤妃距离被废黜也仅有一步之遥，故事已经到达极高点，观众已经进入贤者时间，当然有闲工夫来回头从更高视角审视一遍这个故事，给自己找点新乐子——从道德高地审判他人，就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快乐。
于是《平生意》的观众就这么分成了两波，一波反水，另一波则觉得——
“倒也不必，我都是拿《平生意》当推理剧看的，不得不说，这部剧的诡计和悬念设置比不少正经推理剧都强，推理剧编剧们听见没，我对你们很失望啊！”
“感觉又回到追《不眠城》的那段日子了……我说你们能不能好好欣赏故事本身，不要老是在故事里找观点了，不是所有故事都要表达什么观点的好吧？就不能是这故事有意思到单纯值得被讲述吗？”
“喜欢刺激喜欢狗血喜欢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本来就是观众的本能，我是来看电视剧的，又不是来看教育纪录片的，按你们这个标准，电视剧只能拍现实生活了吧？毕竟童话对人不好，黑暗童话也对人不好。”
“我觉得你们多少有点高估电视剧对人的影响了，我小时候还看过连环杀人狂做主角的电影呢，我长大也没变成杀人狂啊？”
“……”
这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论达到顶峰时，《平生意》也终于迎来了结局。
苏忆夏准时准点地蹲在电视机前等最终集开播。
开播前，她无聊地玩了会儿手机，但很快就想起来她最近为什么戒了手机了。
因为她关注的人里大多都在看《平生意》，然后针对《平生意》，最近网上又吵得不可开交，她看着就烦——她作为一个资深宫斗剧爱好者，早就看过八百遍各种角度的对宫斗剧的批判了，要她说这群人就是闲的，她是喜欢宫斗剧没错，但也就是觉得这个背景有趣，她又没傻到想活在这种扯淡地方好吧。
那网上还有赛博朋克爱好者呢，难道这就意味着他们是想过这种生活吗？
于是她就干脆懒得上网了。
她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宁可选择盯着电视上的广告消磨时间。
几分钟后，《平生意》的片头曲响起，苏忆夏已经听了快八百遍这片头曲了，所以她很快就感觉到——咦？怎么感觉今天的片头曲有点不一样？
是的，最终集的片头曲是变调。
原本的片头曲是笛音为主，间或穿插铃音，整支曲子凄凉哀怨。
今天的片头曲，换了乐器，苏忆夏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乐器——她是美术老师不是音乐老师——只知道比笛音厚重不少，曲调也放慢了，在原本的哀伤中，似乎还多出了一股宿命感。
这首变调的片头曲结束后，秦尤，或者说怜秋的脸庞，便出现在了电视上。
不论看几次，苏忆夏都想感慨，秦尤真是好绝的一张脸——极致的美貌与极盛的气质，居然集中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怜秋面无表情地伸开双手站在镜子前，嘴角微抿，宫女为她穿上吉服——从前的怜秋，如今的襄妃，即将封贵妃。
皇后从始至终都在软禁之中，她日后身为贵妃，从此便是实质上的后宫之主。
繁复的吉服上身，宫女默默退离。
怜秋迈着极慢的步伐走向窗边，她推开窗，只能看见一片红墙与天空一角。
她看向天空，眼中有落寞，也有怀念，但那些落寞和怀念很快又化作冷硬。
她怀念宫外的生活吗？当然怀念。但怀念无益，她已经在这后宫中彻底站稳了脚跟，从今以后，这里便是她的领地。
那些脆弱的神色再也没有出现在她脸上，盛大的册封仪式上，怜秋笑容端庄，意气风发，皇帝看着她的眼神里，虽然没什么感情，但也满脸写着满意——和贤妃与容妃这两个祸乱后宫的妃子比起来，襄妃这样本本分分的人自然是令他满意的。
电视前的苏忆夏忍不住有点忧伤。
结局了啊……每次结束一次追剧，都像是送走一个老朋友，哪怕结局很好也一样。
不过她还是很开心的，怜秋复仇成功，又登上贵妃之位，终于一切得偿所愿。
这一切是她应得的，她聪明又能忍，什么都可以放弃，也什么都可以利用，她当然该是这后宫的胜者。
但苏忆夏为怜秋开心得太早了。
册封仪式结束，怜秋回宫。
皇帝在她宫中小坐，宫女太监被全部屏退，只有皇帝的贴身大太监留了下来。
大太监为怜秋捧上了一杯茶。
皇帝半眯着眼，问道：“襄妃，你可知朕为何封你为贵妃？从前贤妃与容妃共治后宫，朕也并未晋过她们的份位，妃位已经够她们掌管这个后宫了。”
怜秋猛地攥了一下手，眉间一跳，但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微笑。
“还请皇上赐教。”
皇帝：“因为只有贵妃这个位置够偿两妃的命。”
怜秋猛地抬起头。
“当年皇后与朕两小无猜，朕是真心喜爱她，不然也不会明知她母族势大，弟兄又有反心，却依旧娶了她。”
“为了压制皇后外戚，朕选中了贤妃与容妃，她们二人亲族势小，培养起来也是无根之萍，但有朕对贤妃与容妃的宠爱，也足够成为朝中的一股势力了。”
其实说到这里，怜秋已经全部明白了，但皇帝的谈性岂是她能打断的。
皇帝的目光其实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仿佛透过她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朕当初还是太年轻了，或者说，朕运气不好罢，明明我阿玛扶持外戚时，养出来的都是一群废物，偏偏轮上我，便是两家都有一飞冲天的良将，呵呵，其实本来也该是幸事，如果不是他们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的话。”
怜秋伸出手指，碰了碰那杯茶，像是在探温度，然后她笑了起来：“所以皇上选中我，是看中我压根没有亲族吗？”
皇帝也难得地笑了起来：“襄妃一向聪慧，朕就是喜欢你这一点。贤妃和容妃殁了，朕总得给她们的亲人一个交代，一个贵妃，应该够交代了。”
“你要是想活的话，那就软禁，和皇后一样，但朕知你性烈，所以又给你准备了一杯毒茶，朕也知道你一向喜洁，所以这毒是朕特意命人重金搜罗而来，毒发后双颊红润，没有任何其他迹象。”
“剩下的，便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皇帝说完后，便起身离开，大太监跟在他身后默默离开。
怜秋走向昨天刚照过的镜子，镜中的自己，一身吉服，通身气派，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枚素色簪子，这是她姐姐唯一的遗物。
她取下头上发髻中的一枚金簪，将这枚素得一无所有的簪子换了上去，然后回到榻上，喝下了那杯尚有余温的毒茶。
“姐姐……我来见你了……”
怜秋双手交叉覆于胸前，脸上神色安宁，甚至有几分解脱和放松。
……
全剧终。
电视机前，苏忆夏双唇微张，她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感觉。
难过吗？好像应该是难过的，怜秋死了，这是最标准不过的坏结局吧，但她好像也并不如何难过，怜秋的表情是那么平静，那么解脱，她躺在那里，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生气吗？她应该是生气的，好好的爽剧，突然在最后一集告诉你，女主角不是赢家，后宫没有赢家，她也不是执棋手，后宫只有一个执棋手，那就是皇帝，这作为一部爽剧的结局，堪称诈骗了吧。
但她好像也不怎么生气，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将茶端上来的那一刻，她心中就对接下来的剧情隐隐有了预感，皇帝的话令她惊讶，但又让她感到在意料之中。
她的心中，不算难过，不算生气，不算惊讶，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对，是哀伤，不是让人想哭的难过，而是将人笼罩起来的哀伤。
电视上，片尾曲已经响起，这是《平生意》第一次完整播放片尾曲，以前都只放半分钟的高潮。
苏忆夏在五分钟的片尾曲中看完了怜秋从宫女到贵妃的半生，心中五味陈杂，她什么都不想干，也什么都不想看，只想找个地方静静。
她只想找个地方静静，但也有人的反应是上网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现在开心了？怜秋死了呜呜呜呜怜秋死了啊呜呜呜”
“我受不了了，我就直说了，如果她真是赢家也就算了，被你们这群就是看不得女主角过得比其他人好的人骂骂也就算了，她根本不是赢家啊，你们能把之前骂她的话收回去吗？”
“弱弱问一句……除了萱贵人那次什么时候有人骂她过了？”
“你没看到不代表没有！容妃死，贤妃死的时候，骂她的人你是没看见！”
“我只是问一句……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其实也是好事吧……对她来说，死亡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不然呢？在这后宫中挣扎沉沦一辈子？斗到她死为止？”
“对啊……她有哪一刻开心过吗？没有吧？死亡对她来说，是唯一逃离这个后宫的途径了，想成她终于意识到了这条途径，会不会好受一点……”
“哪里好受了！！”
“我觉得结局先不管好不好，很合理啊，我之前还有点纠结为什么最后皇帝很明确地偏向了怜秋，难道真的就是单纯因为人不如新？但他对贤妃怎么的也得有点旧情的吧……虽然除了我应该没人关注这点但我真的纠结了好久，看完这集终于释然了……”
“只有我想让之前说《平生意》三观不正，美化后宫的人出来道歉吗？这还叫美化后宫？直接告诉你就算你在后宫里赢了，走上巅峰了，也不过只是一颗棋子了，这还要怎么犀利啊？”
这条评论想要的道歉倒是很快就来了，最初引爆对《平生意》是否在美化后宫的讨论的博主，是个很有错就认从不嘴硬的人，在《平生意》最终集播出后，立刻又发布了新的微博。
“看完《平生意》最后一集了，我得承认，我之前对编剧的意图有一些误解”
“嗯……主要是因为它的基调太爽剧了吧，所以没想过它最后会给女主角这样一个结局”
“这个结局，一下子升华了全剧的主旨，而且，怎么说呢，也终于让我理解了编剧为什么要塑造这么一个近乎无所不能的女主角”
“因为女主角越无所不能，才越能给观众一种她在属于自己的角斗场大杀四方的错觉，最后镜头拉开，我们终于看见角斗场全貌，看见角斗场上方坐着的观众，那种震撼感才足够强烈”
“如果一开始就是个身陷后宫各种身不由己没什么主观能动性的女主角，那种反差感就不存在了”
“怜秋这个角色，算无遗策，称一句智多近妖不为过，真正的弹无虚发，每一个动作下去，都必须要达到目的，她的主观能动性太强了，观众自然会生出她有掌控自己命运的错觉”
“然后最后再告诉你，后宫这个地方，命运从来不由她们自己掌控……”
“编剧很厉害，我很服气，我愿意称《平生意》为我心目中的最佳宫斗剧集”
“……”
于是，《平生意》的风评再次转变，这一次，是纯然的好评，一时间，各种夸编剧大格局的评论层出不穷。
本来爽剧这种东西，就是给观众爽完了再给观众批判一番，充分发挥利用价值的，但《平生意》靠最后一集，成功成为了又爽又有深度的爽剧代表，不少人夸陆青生真是牛逼，升华主题升华得很自然，完全不是硬将高调子的主旨和只图爽的剧情结合起来，完美地达成了一个平衡。
但陆青生本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秋季的苏式园林，与夏天是两种美法，各式各样的绿转化为了璨金与橘红，而落叶铺满的小道尽头，正是坐在石亭中皱着眉，时不时在面前的纸上落下一个字的陆青生。
陆青生依旧是一袭长衫，眉眼间依旧是优柔寡断的愁容，和一年前并无什么分别。
这是极静谧的一幕，能让旁观者都忘记现代的喧嚣。
可惜，静谧总要被打破的。
一个面容讨喜的女孩踩着小径上的落叶，一路“沙沙沙”地走进了陆青生所在的凉亭。
“陆老师！”
女孩一脸喜色：“恭喜陆老师，《平生意》完美收官！今年的收视冠军是没跑了！不愧是陆老师！”
陆青生脸上不见喜色，甚至没有抬头，随意地“嗯”了一声。
女孩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差点忘了，陆青生不喜欢流俗的东西，听见别人夸他的剧拿收视冠军，估计跟听见有人在骂他差不多……
她觉得吧……陆青生这也太别扭了，谁说收视率和剧集深度不能共存了？曲高也不一定要和寡嘛！
但她只能把这吐槽压在心底，她今天可是要给老板争取陆青生下一部剧的剧本的，当然要凡事顺着他说。
哦对，她想起来了，最近网上对《平生意》的评价都很好呢，都夸《平生意》档次高，格局大，和那些只为收视率考虑的妖艳贱货不一样，相当清新脱俗，这应该能让陆青生开心点吧？
“陆老师，我知道你是不看观众评价的，但这次《平生意》的评价特别好呢，最后一集简直是神来之笔，我们原本还担心最后一集会惹恼观众，看来还是陆老师看得长远，既有收视率有保了口碑，下一轮播出成绩应该也会很好，我翻翻哈……大家都很赞赏最后一集的处理呢……”
“啊找到了，这个人说，《平生意》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宫斗剧，它既发扬了宫斗剧引人入胜的特点，将勾心斗角做到了极致，但并没有局限于勾心斗角本身，后宫中的每个人都是在皇权下身不由己的棋子，哪怕是看起来主观能动性最强，要达到的目标绝对会完成的女主角也一样，她的百战百胜，令她的身不由己显得更有冲击力，因为就连女主这样聪明隐忍，算无遗策的人都逃不过这吃人的皇权，还有谁能呢？这才叫一入宫门深似海，《平生意》不仅是在爽度和深度之间做到了完美的平衡，而是令这两者相辅相成，这是普通的宫斗剧根本不会去想到要这么做的，它们只会在这二者之间做取舍，要么牺牲深度成就爽度，要么牺牲爽度成就深度，当然大多数剧集是二者都没有，不得不说，《平生意》的编剧真的太强了……”
女孩兴致勃勃地读完了这段评价，眉眼间满是兴奋，简直像这段话不是在夸陆青生，而是在夸她自己一般。
但真正被夸的陆青生反而毫无反应。
但女孩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她兴致勃勃地点开了下一段：“还有还有，陆老师，这人说《平生意》最后一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是强行升华，也不是强行转折，但依旧达到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还有这个！还有这个！这人说《平生意》……”
“够了。”
陆青生终于出声，声音并不冷硬，他说话时一贯带一种优柔寡断的气质，哪怕在片场训斥人的时候，都不会让人觉得他独断专行，只是让人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很愧疚，所以这“够了”两个字，也还是没能强硬起来。
但是，他语气中透露出来的那种冰冷的怒火，却足够传达给那正一脸喜气洋洋的女孩了。
女孩愣了愣，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到陆青生了——这些评论，不正该是他想听的吗？
陆青生的职业生涯很典型，少年时期一炮而红后，折腾了两部太过阳春白雪以至于让观众看不懂他到底想表达什么的剧，之后一部选择了无脑爽的路线，重新拿回了观众和投资商的热捧，而《平生意》，是他将商业化和自己的表达结合起来的一部，观众的反响也足够也面子，他想表达的内涵，他想升华的主题，都获得了观众的认可。
这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呀！
而且，评论里夸他不流俗，和其他剧集不一样，这不该是他最想听到的评价吗？
他究竟在气什么？
女孩有点迷茫，又有点烦躁，她就说她不想和这种文人气太重的导演打交道了……
“够了！”
陆青生再次提高了音量，这次甚至带了些明火。
女孩：？她已经闭嘴了呀，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但很快，她便发现陆青生已经不是在朝她说话了，而是单纯在发泄。
“够了！够了……够了！”
“哐当”一声，陆青生猛地站起了声，袖摆带过桌上的墨水瓶，黑色的墨水瓶滚落在地，哐当哐当地滚到了石亭角落。
陆青生就那么站在石桌前，双唇抿得极紧，胸膛猛烈起伏着，然后他抓起了石桌上刚刚还在书写的一堆纸，奋力一掷，那叠纸如天女散花般在空中分离，落入了石亭外的湖水中。
女孩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猛地冲入那浅水区域，一边努力去打捞那分散落下的白纸，一边大喊着：“陆老师！您这是做什么呀！有什么不开心的咱们聊聊，别糟蹋自己的剧本呀！”
她知道那是陆青生在写的下一部剧的剧本，要是让她老板知道她跑这一趟不光没拿到陆青生下部剧的投资机会，还把陆青生气得把下部剧的剧本撒了，她也不用干了，直接卷铺盖回老家吧！
可惜，虽然这个池塘水浅，但陆青生喜欢用钢笔，纸刚落下水，字迹就已经全糊了，女孩奋力打捞上来了几张后，看着那糊成一片的黑色墨印，放弃了挣扎……
她心疼地拿着那几张被她奋力打捞上来的剧本残骸，口中念念有词：“陆老师啊，您要是有什么不满就冲着我来，为什么要冲自己的剧本发脾气呢？这可是您辛辛苦苦写出来的……”
而且连个备份都没有！
她真是要尖叫了，这都新世纪了，能不能用点高科技产品啊！就算你不喜欢电脑打字的手感，你雇个人把你写好的东西输入进磁盘里备份一下不行吗……
陆青生直愣愣地站在那，目光并未落在狼狈地从池塘里往外爬的女孩身上，甚至也并未落在这园林内的任何一处景致中，而是远远地，远远地透过这些枝叶，看向了不知何处。
好一会儿，他重新回到石桌旁，站定，拉开一张没用过的纸，写下了几个字。
女孩一边划拉着头发上沾到的东西，一边从后方看向了那张纸。
陆青生写下的，是一个标题——
《作茧自缚》。
“恭喜杀青！”
“祝秦尤姐前途似锦！一天更比一天红！！”
“……”
秦尤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捧巨大的花，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朝大伙鞠了个躬。
《欲壑难填》共拍摄了七周，随着秦尤这个主角的杀青，拍摄的主体部分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边边角角，傅非曲再拍个两三天就能彻底收工了。
秦尤抱着这捧有她半人高的花上了保姆车后，便接到了胡文博的电话。
“喂？怎么了？”
“李寒香那边找到男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