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凤客栈内,一位白衣公子倚着栏杆,身侧扔了一堆的空酒坛子,清竹推门而入,一股刺鼻的酒气传来,清竹捏着鼻子,道:“公子这是到底喝了多少啊?”
他手中抓着一只信鸽,要将从洛阳城传来的消息告知主子,却踢到空酒坛子,险些摔了一跤。
他叹了口气,将空酒坛子拾起,又让店小二将这些空酒坛子清理,将屋内清扫了一番,取下绑在信鸽腿上的信件,交给主人,“公子,洛州那边来信了。”
那白衣公子回头朝清竹笑了笑,一把抓握住了清竹的肩膀,面色陀红,眼中醉意朦胧,问道:“你说为什么他总要将她从我身边夺走。她从前明明喜欢的是我。从前她要嫁之人也是我,凭什么啊!到底凭什么!”
闻到公子身上酒气,清竹不禁直皱眉头,“公子不如先看了这信。看中山王在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白衣公子袖袍子一挥,“拿来!”
看了信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宁王也会有今天!没有了尊贵了身份,他又能比他人高贵的多少,从前他仗势欺人,不过是倚仗手中的权势罢了!”
他大笑了几声,高声道:“来人,再拿一坛酒来!”
那坛酒被喝空,他也直接大醉趴在桌上,清竹摇了摇头,连连叹气,赶紧去给公子亲手熬醒酒汤。
次日日上三竿,见自家公子终于睡醒了,清竹也端来了清淡的肉粥,“公子可算是醒了。”
白衣公子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从床上坐起身来,在书案上提笔书写着,分别将两封信交给了清竹,吩咐道:“一封信传到京城,交给公主府的那些幕僚,而至于另一封信,找个扬州城有名的说书先生。这是最好的话本子。只需一夜,这个消息便会传遍扬州城和京城,到时候整个燕国都会知道了关于宁王的真实身份。”
*
今日便是霍钰启程带大军北上的日子。
几天前,月妃的弟弟韩世昭奉皇命带兵欲攻下青州,打算先拿下北方的几个州府之地,可因为他的手下都是老弱病残。
此迎战陆枭的第一战便是大败而归,六万人马折损了大半,霍钰得知韩世昭大败的消息后,打算即刻北,拿下冀州和幽州,和韩世昭配合,收回落入叛军手中的北方青幽冀三州。
可昨夜一道消息传遍京城,原本是茶楼说书先生讲的话本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故事凄美哀婉,令所有人听了都为之动容,虽说那些话本故事都是一些读书人瞎编的故事,但却让人不禁联想起长公主和帝师谢玄的爱情故事。
当年谢玄宠妻之名传遍了燕国,两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谢玄是谢家的长子,从小便是人人口中夸赞的神童,连中三元后,入翰林院为官,后被先帝选为太子伴读,成了帝师。
他曾经为长公主写了不少词曲,至今在民间广为流传,词曲写在鹿鸣别院中与长公主相处的日常,虽然平淡,但却温馨甜蜜,那些词曲优美婉约,饱含深情。
而在谢家获罪之后,谢玄死在流放的途中,而长公主在一年后也病故了。
这便是人人所知,且津津乐道的神仙爱情的版本。
可说书先生口中的长公主和当朝帝师的故事却又是另外的一个版本,当年谢家被奸人所害,被叛流放,谢家也在一夜间倾覆,谢家满门都惨死于流放途中,而长公主也并非死于病重,而是死于五年后宫里的一场大火。
茶肆中,说书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台下之人争前恐后地追问,长公主为何是死在宫里的一场大火之中。
说书先生痛心疾首,扼腕叹息,放下手中的茶盏,说道:“燕帝对自己的皇姐起了龌龊的心思,夺了帝师谢玄的妻子,使了手段将长公主囚禁于宫中,而当年长公主进宫时,已经怀了谢玄的孩子。长公主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只能委屈求全,委身于燕帝,后来,孩子出生,长公主便趁着燕帝带兵征战,门上宫门,放了一把火,将自己活活烧死,为夫君谢玄殉葬。”
在场众人听了无不落泪,同情长公主的悲惨遭遇,惋惜当年的一对神仙眷侣,人人艳羡的璧人竟然被生生拆散,双双陨命。
台下有人追道:“那个孩子呢?孩子保住了吗?”
“是啊!若是那个孩子还在,也算是给谢家留后了。可当年谢家满门风光,竟然落得个满门皆亡的下场。”
说书先生接过话头,“阁下问到了关键。”
而那说书先生又道:“故事还未结束。那个孩子因是谢玄的孩子,一生下便被带入冷宫,从此皇帝不闻不问,就让这个孩子在冷宫里自生自灭。”
众人听了无不捶案长叹,甚至还有不少人高声怒骂,“昏君,暴君,残暴不仁。”
人群中,有不少人反应过来,这从小被扔在冷宫长大,不被皇帝所喜的不就是大燕的战神,当今圣上的第六子,宁王殿下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道:“原来宁王殿下是长公主和谢大人的儿子。”
说书先生看向二楼看台上的白衣公子,赶紧解释道:“你们可别乱说啊!这只是个穷书生写的话本故事,故事纯属虚构,你们千万不要当真啊!我可不敢议论当今圣上和长公主,不敢议论宁王殿下的身世。”
当即有人便拍案而起,“谁人不知这就是长公主和帝师的故事,暴君不仁,才会导致天下大乱,百姓离心,累得百姓受如此劫难。”
“对,既然宁王殿下并非是那狗皇帝的儿子,便不必时刻受那狗皇帝的猜忌,受那狗皇帝的窝囊气。大可推翻了大燕,自立为王。”
越来越多的人,高声附和,“推倒了大燕,自立为王。”
“宁王殿下是仁义之师,是难得的圣明仁善的君主,我们支持宁王殿下推翻大燕,诛杀暴君,自立为王。”
茶肆中群情激愤,那说书先生早已经趁机溜之大吉了。
二楼的雅间内,谢玄起身为那白衣公子添上了茶水,“大人写的话本子真是感人肺腑,令听者为之落泪,大人的才华令人叹服。”
白衣公子饮尽了杯中茶水,“并非是在下的话本子写的好,而是这个故事本就是真的,只有真相才会如此打动人,当初在京城时,谢先生授意让中山王饶我和家人性命,如今我已按谢先生的吩咐助先生办成了此事,如今恩情两亲,还请谢先生信守承诺,我只想带着自己的心上人离开,从此避世隐居,不再过问这天下之事。”
谢玄笑道:“听闻大人曾经游历山河,见多识广,才华横溢,若是因此避世,将来中山王称帝,身边岂不是少了一位能臣。”
白衣公子冷笑道:“谢先生赏识,只是在下这一生只愿与心爱之人平淡度过此生足矣。”
说话,那白衣公子放下茶盏,决然转身离去。
谢玄看向一旁的苏衡,笑道:“既然故事已经听完了,也该见一见这故事的主人公了。你去给宁王送一封信,谢某想请他喝盏茶。”
宁王是谢玄的儿子的消息迅速传到军营,军营将士开始小声议论,窃窃私语。
突然,一支弩箭射出,往帅帐射来,霍钰一把握住那只弩箭,取下绑在箭上的字条,字条上写着:若宁王想知道生母的消息,盼于春莱阁一见。
今夜大军就要出发前往冀州,薛雁正在为霍钰准备出征的铠甲。那流言传播的速度很快,薛雁自然也听说了关于霍钰身份的传闻。
“那人是中山王身边的那位谋士的随从苏越。”霍钰曾与苏越交过手,知那只弩箭便是他所发。“中山王唤那人谢先生,想必那人便是谢玄,是他约我前去。”
见霍钰神色凝重,薛雁便问道:“王爷想去吗?不过是没有根据的流言,根本就不可信。王爷可以不必去理会。”
霍钰回想起自己每一次和父皇相见的情景,从小到大,他们父子俩见面的次数,十根手指都数得清,每一次燕帝看了他的眼睛,便会发怒发狂。久而久之就更不想见他,就好像没有他这个儿子一样。
从前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何父皇对他如此冷漠,甚至如此恨他,父皇总是盯着他这双眼睛,就像是通过这双眼睛看到另一个人,便会暴躁发怒,失控满屋乱砸一通,甚至怒吼着让他滚出去。
那时,他便怀疑他这双眼睛到底像谁,以至于父皇见到这双眼睛便会失控发狂。
肃王的母亲出身也不高,可父皇也每月都到丽嫔的宫中,过问肃王的功课,但却从来对他不闻不问,甚至旁人提起他,父皇都会发怒。
宫里的人看菜下碟,若不是有皇长兄和月妃护着,他只怕早就已经死在那吃人的深宫之中。
他不止有很多次怀疑他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孩子。
他自出身便被丢在了冷宫,冷宫里的太监告诉他,他的母亲是个卑微低贱的宫女,而且宫女命薄,生他时难产而亡。
如今听说生母另有其人,他想知道自己亲生母亲到底是谁,也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一切。
薛雁知他心中的渴望,没有一个孩子不想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不想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薛雁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宽慰他道:“我陪殿下一起去吧!”
霍钰道:“雁儿说的对,这个时候谣传本王的身世不过是为了动摇军心,想要阻止本王北上罢了。但本王想会一会那个人。”
薛雁与他十指相扣,笑道:“好。”
霍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用力地抱着她,捧着她的脸颊,郑重地在她的唇上亲吻着,也不知吻了多久,吻得薛雁面红气喘,霍钰仍然不舍得和她分开,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
“等我回来。”
薛雁轻喘着点头,霍钰轻轻地在她的鼻尖之上刮蹭了一下。“不管我是谁,都是雁儿的夫君。”
薛雁笑着骄傲地昂起头,“那等你娶到我了再说。”
霍钰俯身轻吻在她的额头上,而后翻身上马,策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开春之后,天气已经渐渐暖和了起来,南方春日的夜晚也不比北方的寒凉,风也不必北方的冰冷刺骨。
薛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回了营帐,坐在镜前梳妆,不管霍钰是不是谢玄的孩子,但这件事在此刻传入京城,便是为断宁王的后路。
倘若宁王帮着大燕,剿灭了叛军,那他的身世便成为燕帝杀他的理由。
若宁王不帮大燕,四万义军孤立无援,中山王便会在拿下京城后,再一举剿灭所有义军。
便只剩下投降一条出路。
薛雁对镜梳妆,“他是宁王,是宁可战死也不会屈服的战神,他又怎会降。”
不论如何都会是一场死局。
薛雁褪下衣裙,换上了喜服,轻抚着凤冠之上的明珠,对着镜中的自己笑,那时她想着要嫁的是谢玉卿那般的男子,曾幻想着自己穿上嫁衣,坐上花轿,梳妆打扮后,被抬入候府的大门。日后会替谢玉卿管家理账,料理府中事务,孝顺婆母,处理妯娌之间的关系,一辈子被困在后宅那片天地。
可此刻她换上嫁衣,心中或许少了一份憧憬,却多了一份从容坚定。
“我等你回来。”
*
春莱阁的雅间中,谢玄已经等候多时,指腹轻抚摸着琴身上刻着的那个敏字,眼神深情而温柔,“敏敏,等我完成这一切,来见你之时,我再向你赔罪!”
苏越站在屋顶让,看见策马匆匆前来的身影,赶紧飞身跃下,进了春莱阁,对主人禀告,“谢先生,宁王殿下来了。”
谢玄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对苏越道:“有请。”
他戴上兜帽,遮住脸侧的刺字,见宁王前来,起身相迎,“宁王殿下请坐,或者我该唤你玉儿。”
霍钰的唇角勾起一身冷笑,抚掌笑道:“谢先生当真是好谋略,竟然想到在本王身世上做文章,让本王陷入困局。”
“可玉儿还是有所怀疑,这才肯前来见为父一面。”
“父亲?”霍钰轻嗤一声,“谢先生并非是本王的父亲。而谢先生口中的玉儿,便是长公主与谢先生的孩子怕是早就已经死了,你恨大燕,很父皇,更恨我!所以忍辱负重,这些年招兵买马,要寻父皇报仇,你害怕中山王在进攻皇城之时,本王会与韩世昭联手,这才使的离间之计。本王猜你下一步便会再散播出造谣,说你是本王的父亲,你要做的是诛杀暴君,推翻暴政,为谢家满门和长公主复仇。”
谢玄将茶盏放在嘴边轻抿了一口,“请宁王殿下继续说下去。”
“既有传言说本王和你是父子,那父子相残,乃是大逆不道,忤逆犯上,若本王与你相斗不仅会失了民心,只怕本王麾下的一众将士也会因为本王六亲不认,认贼做父的小人,而失了军心,到时候本王军心和民心尽失,中山王便会不败而胜,不废一兵一卒便会夺了这天下。”
谢玄笑道:“你怎知自己并非是谢家的子孙,怎知不是我谢玄的儿子?”
霍钰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因为我了解父皇,他自私且多疑,又怎会留下那个谢家的孩子。”
斩草要除根,既然父皇可一手策划灭了谢家满门,又怎会留下长公主腹中的那个孩子,难道要等着那个孩子长大后来找他复仇吗?他又怎会留下后患。
恐怕早在长公主进宫不久后,便被父皇喂了堕胎药。
他在冷宫时,曾经见过一位美貌妇人,那妇人只躲在树下悄悄地观察着他。从不与他说话,更不会靠近,每一次前来,也只是静静地站在树下看一会便会走。
他少时被那冷宫里的宫女和太监欺负,养成了谨慎防备又敏感的性子,时刻关注周遭的变化,以便于出现危险了能及时判断应对。自那美貌妇人第一次出现,他便已经察觉到了。
妇人每月都回来一次。有一次他故意将自己用竹子编织成的蹴鞠踢到那美貌女子的面前,趁着去捡蹴鞠的机会,想和那妇人说话,那妇人却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怨恨也有不舍,掉头就走。
在他五岁那年,他记得很清楚,位于皇宫的西北方的紫宸宫冒着浓烟,宫女太监们手里端着木盆,他趴在冷宫宫门的门缝中,见着那些人脚步匆匆赶去救火。
自那以后,那位身穿素衣的美貌妇人便再也没来过。
因这则谣言,他便想到了那位美貌妇人,便心中猜测,那妇人应就是长公主,而他就是长公主的孩子。
只不过他的父亲不是谢玄而是父皇。
倘若他是谢玄的孩子,那长公主看他的眼神应是疼爱喜欢,而不是怨恨不舍了。
“方才本王说自己并非那个孩子之时,先生并未否认,先生看本王的眼神,不像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倒像是看仇人之子的眼神。”
谢玄抚摸着琴弦之上的刻字,“是不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信了,大燕的将士们也信了。这一局,宁王殿下打算怎么解?”
霍钰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长公主真的是本王的亲生母亲?”
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他想用眼前之人的口中证实他所猜测的是真的。
谢玄冷笑道:“你何不去问你的父皇?”
而后,他起身对霍钰作揖,但看到那双满是渴望的眼睛,眼前之人似与旧人重合,就像是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长公主,他却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谢某曾送给爱妻一枚鎏金镯子,在爱妻怀有身孕之时,她在那镯子的里侧刻有一个玉字。”
他用指尖在杯中蘸了茶水,在桌案之上写下了那个“玉”字。
她曾给我们的孩儿取名为“玉儿”。
谢玄盯着那双眼睛说道:“谢某曾撅了皇陵,见到了爱妻的遗体,见她手腕之上的镯子已经不知所踪,谢某便猜测是她将镯子留给了你。”
霍钰见到桌案上的那个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他以为是因为生他的宫女识字不多,竟将那“钰”字写成了“玉”字,可没想到原来这个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的名字。
“宁王殿下,告辞!”
霍钰突然笑了,原来他的出生见不得光,原来他的父皇夺了别人的妻子,还杀了那个孩子。
原来他的母亲并非出身低微,而是那位尊贵的长公主,原来是他的母亲不仅肯认他,他的亲生母亲竟是那般的恨他。
他一拳将桌案击打得粉碎,手上献血淋漓,眼中一片猩红。
响声惊动了春莱阁的掌柜,掌柜赶紧进来查看,见屋中一片狼藉,见被打碎之物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他想上前阻止,却被霍钰死死掐住脖子,用力撞在墙上,低吼道:“找死。”
谢玄听闻动静后,缓缓勾唇,三个月前,他曾去过慎刑司的地牢,见过清泱,清泱对他说过一句话,“身中失魂草之毒,若是情绪大起大伏,经历大喜大悲,或受到刺激,便会诱发狂症,会丧失心智。成为被人操控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