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雁将门打开,让余氏进屋。
余氏满面忧愁说道:“我知雁儿怨我将你带走,也知宁王死了,你心中难受,但你难道一辈子都不嫁人了吗?你才十八岁,往后还会遇到很多比宁王更好的人。”
余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就算是雁儿恨我,我也要不后悔将你带走。”
若当时让薛雁去了仙缘桥,只怕薛雁也难逃那场劫难,只怕如今也听到薛雁的噩耗了。
薛雁却很平静,“母亲,我要今日还要去铺子。议亲之事还是往后再说吧。”
她拒绝了余氏,让福宝准备马车,去许家的铺子。
如此天下大乱,叛军南下攻占了卢州和荆州,半个月前由中山王陆枭带兵拿下了江浙一带,只待一举攻破京城,便可拿下大燕。
遭逢战乱,受苦的是黎明百姓,中山王四处征兵征重税,商人们更是首当其冲。地方州府征重税,收缴大量的银两购买军饷上交至军中,商人们不仅面临州府的盘剥,还要防着流民和劫匪抢劫铺子。
自叛军攻占卢州城以来,街上大量铺子都纷纷关门。
铺子少了,地方州府能征税的税额也就少了,为了对上头有所交代,他们便对剩下的铺子加倍征税,再按名下所有的铺子数量征户头税,不给卢州城的商户留活路。
许怀山在卢州经营多年,辛苦行商了大半辈子才挣得这份家业,许家共有十余间铺子,共有伙计约百余人,层层重税之下,许家的铺子几乎无半点盈利,就指望着许家织布坊送往宫里的那批布所得的银子,用于年底进货发工钱,维持铺子的正常运转。
许家是卢州城最大的商户,许家暂且如此,那其他商人更是不用说,铺子倒了,店铺的伙计们纷纷找到许府,希望善良宽厚的许老爷能收留他们,给他们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
许怀山自己也只是勉强能维持铺子的运转,实在无力再请人,只得给他们一些银钱,客气地将他们送离了许家。
可今日许怀山的义子许远舟回家后便一直唉声叹气,一问才知如今扬州正在打仗,原来约定十日前便坐送到卢州的那批生丝却迟迟未到,织坊无丝可织,铺子里再没有多余的银钱进生丝。
许远舟心急如焚,“再这样下去,不但织布坊要关门,约定的期限无法交货,到时候宫里问责便是死罪。”
许怀山做了多年生意,为人热情随和,加之店铺的货物品质过硬,积累了多年的好名声,多年前得遇贵人关照,许家织布坊也被选做皇商,为宫里供货,倘若没有织布的生丝,按期交不出货来,不但许家的织布坊难以维系,许家上下都难逃一死。
许怀山怎会不心急,当即便下了决定,“我亲自去一趟扬州将那批生丝带回来。”
可如今陆枭自立为王,纠集兵马和粮草攻占了扬州城,打算再次攻入京城。
如今京城由月妃的弟弟韩世昭带兵守城,但韩世昭和陆枭的兵力悬殊,京城仅剩负责城防的神策营,仅有不到五万的兵力,历经两次进攻后,城墙破损严重,将士们死伤惨重,恐支撑不了不久,叛军便会攻入皇城。
许远舟担心义父的安危,劝道:“如今扬州战乱,义父这个时候去扬州也太危险了。”
许怀山看向薛雁,慈爱的笑道:“那雁儿觉得呢?”
薛雁点了点头,“若是家中已经没了退路,去扬州或可博得一线生机,我赞成义父去扬州,我将罗大哥留给义父,罗大哥有出海的经验,此番坐船前往扬州,他也能护义父周全。”
许怀山道:“不愧是我的女……”如此聪慧决断,但他想着如今薛雁的身份,觉得叫女儿不合适。
薛雁知道许怀山心思,像往常一样,亲密地挽着许怀山的手臂,“义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在我的心里义父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薛家的女儿,但更是义父的女儿,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许怀山激动地握住薛雁的手,泪盈眼眶,“好。”
薛雁笑道:“义父就放心去吧,家中的生意交给我和远舟哥哥打理。”
当天夜里,薛雁便送走了许怀山,许怀山坐船前往扬州,他原本打算聘请一些搬运货物的伙计一同前往,可那些曾经受过许怀山恩惠之人都纷纷自告奋勇要随许怀山前往扬州,且分文不取,都愿意助许家渡过难关。
许怀山年轻时将从人贩子手里买下薛雁,便一直将她当成亲生女儿养在身边。恐担心她受到委屈,便一直未成婚,后来他渐渐挣得了这份家业,但随着年纪大了,便也没心思再成婚。
后来因为侄儿许远舟的父母出海做生意被流寇所杀,见许远舟年幼丧父丧母实在可怜,便将许远舟抚养长大,情同父子,而许远舟也改口唤父亲,这些年帮许怀山打理生意,他也没让许怀山的失望,他性情温和,为人谦和知礼,对许怀山也很孝顺。
这几年,许怀山的身体每况愈下,暗中也透露过打算将家中所有的生意都慢慢交给许远舟接管。
临走前,他还特意问过许远舟对薛雁的心思,见这个孩子从小养在自己身边,也算是知根知底,想为薛雁找个真心疼爱她的人,便打算撮合薛雁和许远舟。
他原本还担心薛雁是相国的千金,薛府的门第太高,许远舟商贾出身高攀不上薛家。可如今薛远已经辞官归乡,他也暗暗向薛雁的母亲余氏打听过,只说是家世门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和性情,要待薛雁好。
如此许怀山就放心了,那许远舟的性情最是温和老实,且擅长勤俭持家,从不奢靡浪费,临走时他叮嘱了许远舟,告诉了他关于薛雁得喜好习惯,希望他能讨得薛雁喜欢,成了好事。
故每日许怀山都去铺子给薛雁送饭,变着花样做她喜欢吃的点心,早晚一次,风雨无阻。
南方的冬天虽然没有北方的寒冷,但空气湿冷,寒意浸骨,这几日还下起了冷雨,南方的冷雨天气甚至比北方的大雪天还要难熬。
这天,天色骤变,许远舟冒雨前来,去了瓷器铺子,为薛雁送来了保暖的护膝和铜手炉,等她盘完货,再一道回许家。
不仅如此,许远舟对薛家人也是关怀备至,余氏的头痛症犯了,许远舟便忙前忙后替余氏请郎中,去药铺抓药。
但余氏的头痛症是顽疾,根本无法根治,许远舟为了替余氏缓解痛苦,有一次他得知了一种治头痛的偏方,便前往深山替余氏采药,那草药十分稀罕,生长在悬崖边上,他差点跌下悬崖,摔得鼻轻脸肿,回来后不顾身上的伤痛,又忙前忙后给余氏煎药熬药,余氏见了好生感动,
之后余氏便对许远舟赞不绝口,平日里同她一起做刺绣的好姐妹都说余氏好福气,能得许远舟做女婿。
许远舟仪表堂堂,温柔体贴,性情温和老实,是卢州城的女子最想嫁的如意郎君。
薛远与许远舟接触了几次,见他谦逊有礼,待人宽和,对长辈仁孝,也对他很满意,便总是在薛雁面前提起他。盼着他们的婚事能成。
薛家上下只有薛况不喜欢他,总是阻拦许远舟,不许薛雁和许远舟单独相处。
还见到许远舟时总是阴阳怪气,对他冷嘲热讽一番,薛雁曾在私底下问过薛况,问他为何如此针对许远舟,薛况皱了皱眉头说道:“我总觉得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就像是旺财看着盆里的肉骨头。”
旺财是许府养的那条狗,薛雁气得捶了薛况几拳。
见许远舟再次出现,薛况瞬间垮了脸,冷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头子又生了个儿子。许兄干脆改姓薛如何?”
许远舟脸一红,低声道:“薛兄说笑了。”
薛雁瞪了一眼薛况,提醒道:“你今夜要当值吧,还不快去,要迟到了。”
“哦,我差点忘了。”薛况匆匆出门,换了官服,腰挂佩刀,便去衙门上值。
来了卢州后,为了替家里分担,薛况凭借着一身好武艺去衙门寻了个衙役的差事,每月虽然只有二两银子的俸禄,钱少事还多,还要夜里当值,今日的任务是巡街,直到天亮才能归家。虽然辛苦,但他却干劲满满,就像当初他在锦衣卫当值之时那般,总觉得至少凭自己的能力谋得一门差事,便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了一步。
但他不放心薛雁和许远舟独自相处,便央大哥薛燃送薛雁回去。
薛雁等人出了铺子,便锁门打算去往许家。
见秦宓手中提着灯笼,焦急等在门前,发髻被风吹得凌乱,裙摆也被冷雨淋湿,见她在雨中冻得瑟瑟发抖,薛雁转头对薛燃道:“秦娘子像有话对大哥哥说。”
见未婚夫慕容澈就在秦宓的身边,薛燃便装作不在意,道:“在京城时,我便已经和她都说清楚了,让她回苏州,安心和慕容澈成婚,如今我和她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又对秦宓道:“秦娘子请回吧!”
秦宓却一直不肯走,倔强的等着,脸色苍白,冷的直发抖,却一直不肯接受慕容澈手里的披风。
薛雁见薛燃神色别扭,明白他心里的顾虑,知他是担心自己的腿留下残疾,又未寻到差事,心里难免觉得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秦宓。
薛雁握住薛燃的手,眼神中满是鼓励,“大哥哥,既然秦娘子能追到卢州来,便表明大哥哥在秦娘子的心里很重要,说明她根本不在乎大哥哥心中忧虑的那些事。如果大哥心里有秦娘子,便舍得将秦娘子白白让给那慕容澈吗?”
薛燃怔怔地望着秦宓,见她抱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实在可怜又心疼,便似下定了决心,道:“那我去见她。”
薛雁心想那秦娘子也是个可怜之人,此番终于伤痛中走出来,主动迈出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她也希望大哥哥和秦娘子的好事能成。
“既然雁儿妹妹能劝得薛家长兄,那雁儿妹妹自己呢?就不愿给自己一个机会吗?一个对人打开心扉,重新开始的机会。”原本撑伞站在薛雁身后的许远舟,走到了薛雁的身侧,与她并肩同行。
“家里的铺子急需处理,再说我现在并不想成婚。”她不信霍钰已经死了,他是大燕的战神,曾在雁门关外一举击杀了北狄十员猛将,他如此强悍,又怎会轻易便死了。
其实她是打算等许家的织布坊交货,她便亲自送那批货回京城打听霍钰的下落。
这间瓷器铺子离许家不远,只需穿过永夜巷便能到许家大门。
此刻三更天已过,卢州城不如京城繁华,到了夜间,街上清冷寂寥,如今流民流寇横行,街上更是人迹罕至,只闻几声犬吠。
许远舟将伞往身侧偏了偏,为她遮挡斜飞而来的冷雨,自己的袖袍却已经被雨淋湿,雨天风大,薛雁手中的灯笼被风刮得时明时暗。
只见那昏暗的巷道中出现了一个身穿华服的贵公子,那贵公子的身后是几个手握棍棒的随从。
贵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看向薛雁,笑道:“都说卢州城来了一位绝世美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丞相的千金就是与众不同,这般的姿色在卢州城可找不出第二个,你们说对吗?”
随从们齐声附和,“对,公子说得甚是。”
“那般绝色的美人,也只有像公子这般才貌双全,风流倜傥的俊俏郎君才能与之相配。”那些随从争相对那锦衣公子一顿夸赞。
那锦衣公子对那些溜须拍马之言自是信以为真,哈哈大笑。
许远舟低声道:“这是卢州刺史卢大人独子卢照,已经娶了十八房小妾,为人霸道蛮横,只要被他看上的,便会强行抢入府中。”
如今天下大乱,地方州府官员无人管束,仗着自己掌管着一州之地,自然更是毫无忌惮,为所欲为,当起了地头蛇。
皇城被围,中山王不日便会攻入京城,已经有不少地方州府的官员投靠了中山王,卢刺史便是最先投靠中山王的那批州府官员。
卢照摇着手中的折扇,笑道:“薛相经世治国之才,可由家父引荐去见中山王,那中山王是个爱才之人,势必能助薛相国重握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卢照看了一眼身旁的许远舟,轻蔑笑道:“一介商贾白衣又怎能配得上薛二小姐?只有我卢州刺史之子的身份才能配得上二小姐这般的才貌。”
薛雁笑道:“请问卢公子冷吗?”
大冬天拿扇子,怕不是脑子不太正常,也不怕得风寒。
卢照突然被打断,心中有些不满,裹紧了身上得白色狐裘披风,打了个喷嚏,“你管我!”又继续酝酿情绪,说道:“不知二小姐意下如何?”
薛雁道:“卢公子想娶我?”
卢照皱眉思考了一瞬,便道:“正是。”还仔细想了一下,强抢回府中应该也算娶吧?
“那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卢公子,还请卢公子替小女子解惑。”
卢照收了手里的折扇,饶有兴致的看着薛雁,一般当他当街强抢民女之时,那些女子都会吓得不停地尖叫反抗,可像薛雁这般的沉着冷静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心想不愧是他卢照看上的女人,这薛二小姐果然与众不同。
于是卢照笑道:“二小姐请说。”
“第一个问题,卢公子说远舟哥哥是商贾布衣,那敢问卢公子可曾考取功名,可有官职在身?”
卢照如实答道:“没有。”
没等卢照说完,薛雁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那敢问公子正在做何差事?”
卢照道:“未领差事。”
薛雁冷笑道:“那便是说卢公子既没打算考功名,又没有做差事,那便是管家中父母要钱啰?如此说来,卢公子还不如脚踏实地,依靠自己双手挣钱的远舟哥哥了?”
卢照脸一白,狡辩道:“你……还真是伶牙俐齿啊!”
见手下的随从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卢照一把抽打在那些随从的头顶,“你们也敢瞧不起本公子,找死吗?”
薛雁继续问道:“那卢公子是打算娶我为妻,还是纳我为妾?”
卢照面露难色,对手下的随从说道:“夫人对我一往情深,又如此贤惠大度,从不管我纳妾,我实在不忍心休妻再娶。”
随从担心被打,纷纷点头,“公子对夫人一往情深,是在令人感动。”
卢照更为难了,“我见薛二小姐对我一往情深,要嫁我为妻,这该如何是好?既然夫人毫无过错,我却要休妻,女子被休弃,无异于让她去死,那本公子岂不成了禽兽了吗?岂不是遭世人唾骂!”
于是,他好生在心里思索一番,“若二小姐嫁过来,便只能先委屈二小姐做妾,等三五年之后,再抬为平妻,如何?”
薛雁冷笑道:“我堂堂薛家嫡女,怎可嫁与你这种无赖草包为妾。如此请卢公子回府照照铜镜,看看自己的脸到底有多大呢?”
卢照虽然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但总算也是听明白了,薛雁是在拐着弯儿的骂他不要脸。
见自己被戏耍了,他当即暴怒:“本公子为什么要同她浪费口舌!就像本公子那十八房小妾那般,先抢过来再说。”
随从附和道:“是啊,为什么?”
卢照挥了挥手,道:“给本公子上,抢过来,今夜便安排洞房,只要洞了房,保证她对本公子服服帖帖的。”
突然,许远舟拿起一旁的竹篙,高声道:“你们不许欺负雁儿妹妹。”
他手持竹篙向那些人冲了出去,可没想到脚下一滑,手中竹篙便打到了自个的头,打的头破血流,当即便晕倒在地。
卢照招呼手下都围了过来,打算将薛雁抢入府里,今夜便洞房。
薛雁看着躺在地上的许远舟,眼见着要被人拉入马车。
她盼着那个人能突然出现,就像那日她被肃王欺负,他如同天神下凡,救她于水火。
“住手!”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薛雁心中激动,心脏也砰砰直跳,眼眸酸胀,泪水一涌而出,“王爷。”
她欣喜回头,见到那永夜巷的尽头站着之人,当那人渐渐走进,她的心也像被人提了起来,待她看了那人的相貌,心中失望至极。
不是他。
她多么希望是他。
卢照不耐烦了,刚倒了一个不自量力的,又来了个一个柔弱书生,那些人怎么都来坏他的好事。
“来人,给我打!”
赵文轩不顾将薛雁护在怀中,那一根根粗大棍子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背上。他强忍着疼,忍受着棍棒落在他的身上。
薛雁怔愣了一瞬,突然推开了赵文轩,一把抓住了卢照的手腕,将他用力往后摔去,藏在袖中的匕首已经抵在卢照的脖子上。
方才她只是在赌,赌霍钰会来。
她赌输了,他没有来。
她怒吼道:“再不滚,我宰了他!”
卢照吓得浑身发抖,对随从吩咐道:“你们还不快走!本公子出事,你们担得起吗!”
见那些人都走后,薛雁一手抓住他的衣领,刀尖往下,“再让我碰到你,我废了你。让你当太监!可听懂了?”
卢照赶紧吓得两股战战,抖若筛糠,“姑奶奶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滚。”
卢照吓得连滚带爬逃走了,而薛雁也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往下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