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赵文婕像往常那般下值后便打算出宫回家。刚到宫门,便见到承恩宫的凝香早已等候在宫门处,她恭敬地走上前去,问道:“是柔妃娘娘找下官吗?”
凝香笑道:“赵尚宫请跟我来。”
一场大雪后,枝头堆积的雪眼更深厚了些,花枝被那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不堪重负,花枝颤抖,雪簌簌而落。
赵婕妤跟在凝香的身后。
可见眼前的这条路越来越偏僻,根本就不是去往承恩宫的路。
赵文婕疑惑问道:“敢问凝香姑姑,娘娘是在何处见下官?”
凝香道:“摘星楼。”
“可这天寒地冻的,摘星楼是皇宫最高处,又建于远离宫殿的空旷之地,寒风凛冽,空旷之处就更冷了。娘娘本就畏寒,为何竟要去摘星楼?娘娘素来身子弱,只怕会因此着凉染上风寒。”
凝香笑道:“看来赵尚宫是真的关心娘娘。就是不知道赵妃娘娘得知赵尚宫为柔妃娘娘做事,她会不会不高兴?”
“姑母不会知道的。”
赵婕妤曾几次向赵妃提起过想入宁王府为侧妃,想请赵婕妤去求陛下赐婚,但都被赵妃拒绝了。还说赵家的女儿不能为妾,她身为赵家的嫡女不能失了骨气。
赵尚书和薛相斗了一辈子,赵家的女儿不能屈居薛家之下。
先前赵婕妤不惜让人杀了未婚夫侯沛,便是一心要嫁霍钰的,她甚至愿意屈居薛凝之下,对霍钰一往情深。
可没想到赵妃说什么也不答应,还让她断了心思,要安排京城的贵公子相看,还设宴将那些贵公子召进宫中,赵文婕为了应付姑母,便只能去见那些官宦子弟,可没想到还未入得宴席,便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说她虽然生得貌美,但克夫,说候沛是被她克死了。
说什么也不能将她这种女人娶回家。
赵文婕忍着没发作,回去关上门乱砸一通,甚至在心里怨恨赵妃。
觉得姑母不仅不帮她,还不知道从哪里找得的这些人来羞辱她。
见姑母不愿帮她,她便再也未在她面前提起嫁给霍钰的话。
之后她在宫里遇见过几次柔妃,还曾去过柔妃宫里送绣品,几经接触,越发觉得柔妃玲珑通透且善解人意,还愿意帮她。
她便将自己爱慕霍钰苦恼对柔妃道出,柔妃答应助她。
柔妃在宫里颇得盛宠,赵文婕便改而投效柔妃,那日在梅园也是她故意引薛凝去见柔妃。借口去月妃宫里送衣裳,与薛凝一同去往明月宫。
也是柔妃故意替她支走明月宫里的人,故意为了让薛凝听到宁王要与她和离的消息,赵文婕要的便是让薛凝离开王府,她好取而代之。
“姑母总是劝我嫁他人,说宁王不是我的良人,可当初姑母还不是在见到陛下后,便一意孤行要进宫。姑母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为何又来劝我?”
虽如今姑母已经妃位,但也是妾,她自己放不下皇帝,又何苦阻拦她。
赵文婕又道:“柔妃娘娘若要选一个人留在宁王府当娘娘的眼睛,替娘娘盯着,选我便是,下官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凝香突然停下,对赵文婕道:“娘娘就在上面,尚宫大人请吧。”
入了摘星楼,赵文婕一口气上了十层高楼,正喘息未定,见那衣着华贵的女子正仰望着天上盘旋的鹰出神。
听到脚步声,柔妃知赵文婕已到,也并未回头,“这几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这么多猎鹰,但天气凉寒,这些鹰也难找吃食,眼下只怕熬不过这个寒冬,本宫便为它们准备了吃食。”
只见宫女手里端着个大托盘,盘中放着切成块状的生肉,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血腥气。
赵文婕看到盘中大块血淋林的生肉,不禁感到一阵恶心反胃,差点当场吐了出来。
而天空中正在盘旋的鹰闻到了血腥味,盯准盘中的肉,俯冲向下,飞扑而来,将那些生肉叼在嘴里,用力撕扯着。
赵文婕见到这般血腥的场面,脸色都变了,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倚着栏杆,剧烈的呕了起来。
柔妃将帕子和水递给她,“觉得恶心吗?”
赵文婕点了点头,但方才柔妃却是满脸兴奋看着那些鹰,丝毫也不觉得恶心害怕,那些鹰得了食物,在天空盘旋几圈,嘴里发出尖锐的叫声,像是在感谢柔妃喂食。
赵文婕很快明白了这些鹰应该是柔妃饲养的。
这般柔弱的美人,竟然养这种凶残的猛禽,她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知何时,柔妃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轻抚她的脊背,替她缓解胃中那种作呕的不适之感。
但那双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就像是死人的手。
赵文婕便越发觉得柔妃可怕,吓得浑身寒毛倒竖,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硬是吓出了一身汗。
“你是害怕本宫,还是怕本宫养的这些鹰?”
赵文婕吓得一颤,赶紧摇头,“下官不……不怕娘娘。”
“哈哈……那你便是害怕这些扁毛畜生了?”柔妃笑道:“其实畜生没有人可怕。若没有人的命令,这些畜生是不会杀人。”
赵文婕听了更害怕了,柔妃的言外之意是这些鹰是听从人的命令,还会奉命杀人。
她怯生生的问道:“那些鹰是娘娘养的?”
柔妃并未说话,只是笑看着赵文婕,檀口微张,发出几声类似鸽哨的声音,一只羽毛花白的鹰突然从天空俯冲而下,落在栏杆上,那双犀利的眼睛看着赵文婕,正滴溜溜的转。
“不算罢,只是本宫碰巧懂些鸟语。阿衡便来和我说话,后来每隔半个月它都会来,给本宫带消息,本宫为了奖赏它,便喂它吃肉,久而久之,它便很依赖本宫。”
柔妃话里有话,赵文婕看着柔妃,柔妃虽看着柔弱,仿佛风一吹便会倒的女子,恐怕没有人会想到她竟然去饲养一只会杀人的凶猛的鹰。
薛凝轻抚那鹰的羽毛,那柔和的神情就像是亲密无间的伙伴。
突然,她看向赵文婕,“昨夜薛凝落水是你所为吧?”
赵文婕心头一惊,吓得赶紧跪在柔妃的面前,“娘娘,不是我推的她,是她自己不经吓,失足掉进了湖里。”
原来昨天夜里,她躲在梅林中偷听到月妃和桂嬷嬷说的话,便去找了薛凝,想以薛凝对宁王下毒这件事为要挟,威逼薛凝和宁王和离,想以此逼她离开宁王府。
她还对薛凝说要当众揭穿她谋害皇子的罪名。
起初薛凝显得惶惶不安,浑身都在颤抖,却是低垂着眼眸默不作声。
赵文婕却并未发现薛凝的不对劲,以为薛凝是打算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她对薛凝说道:“你跟我去面圣,构陷皇子乃是死罪!”
“我不去。”哪知薛凝却上前死死拉着她不放,不许她去告发自己。
赵文婕也不知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薛凝怎会有那般大的力气,她用尽全力也并未将薛凝甩开。
又见薛凝一侧脸肿了,有明显的几道指印,眼睛也哭得红肿如核桃一般。薛凝使劲抓住自己不放,嘴里还念叨着,“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赵文婕可没想到薛凝竟然力大如牛一般,她使了全力,也并未挣脱薛凝的束缚。
薛凝不但拉着她不放,行为偏激疯狂,还癫三倒四的说是自己害了她,
说是赵文婕使了手段引她去梅林这才碰到了柔妃,还说是赵文婕非要与她同去明月宫送衣裳,若非如此,她便也不会听到月妃和桂嬷嬷的那番话,更不会上了柔妃的当,也不会去用拿什么失魂草去害宁王。
薛凝絮絮叨叨,疯疯癫癫的,赵文婕被她死死的抓住不肯放手,赵文婕用力挣脱不开,拉扯之间,她的手背还被薛凝抓伤了。
赵文婕碰到那被抓伤的伤口,疼的倒吸一口凉气,薛凝也在拉扯间发髻散乱,状若疯癫。
于是,赵文婕为了摆脱薛凝,便退让了一步,只说:“我可以不去告发你,但只要你和宁王和离。”
可薛凝像疯了一样,全然听不进去。
想起薛凝那个疯婆子,赵文婕心想自己和她并称为京城双姝,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长叹一口气道:“并非下官推她落水,那时下官和她都在河边,拉扯之间,真的是她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只不过当时天太黑,薛凝突然掉进湖里,赵文婕也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等她缓过神来,再去查看薛凝时,却见她没折腾几下,便没了力气,沉进湖里。
赵文婕担心被人误会杀人,四顾无人之后,生怕被人看见,便赶紧跑了。
冬日湖水冰冷刺骨,能将人冻死,薛凝掉进湖里,只怕是活不成了。
她虽然没有杀人,但薛凝却因她而死,赵文婕吓坏了,想到当时薛凝掉落冰湖,自己也险些被她拉下水,她此刻还心有余悸。
更何况那冰河不知淹死了不少宫女,甚至还听说谢贵人曾经失足落水,也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地,人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了,身子都冻成了冰。
也不知道这湖里到底有多少冤魂。她回去之后便噩梦连连,一夜不曾睡好,如今眼底一片青色,看上去憔悴不堪。
“娘娘要相信下官,薛凝不是下官推她下水的。”
柔妃握住她的手,那冰冷的温度,让赵文婕浑身一颤。
“既然想做,那便做的彻底,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
赵文婕道:“可我真的没有杀她。”
柔妃冷笑道:“你不杀她,她却因你而死,既然她已经死了,你便该清理现场,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而不是慌不择路,转身就跑。说不定还会被人捏住把柄。”
昨夜现场只有她一人,又与薛凝起了争执,便是有嘴也说不清。听说留下把柄,赵文婕下了一跳,跪在了柔妃的面前,“娘娘救我!”
“来人,带上来!”
一个宫女被堵住嘴,被两个侍卫架了上来。
柔妃走到那宫女面前,拔出塞住她口的破布。
那宫女吓得拼命磕头,“娘娘饶命,昨晚之事,奴婢一定不会泄露半个字,奴婢发誓,若有违背,便叫奴婢不得好死。”
赵文婕突然想起来了,她指着那宫女,道:“昨晚那河对岸的那个人便是你。”
当时,天色极暗,她没有看清那人的相貌,但却看到了这身熟悉的碧色的衣裙。
那时,她慌乱逃跑,还听到有人唤道:“红儿,娘娘叫你送燕窝,再耽搁下去,娘娘可要发脾气的。”
赵文婕看了红儿一眼,问道:“你是丽嫔宫里的人?”
丽嫔是寒门小官的女儿,入宫前没见过什么宝贝,如今好不容易生了三皇子提了位份,更是恨不得顿顿都吃燕窝鱼翅。
红儿吓得不轻,今日一早,她去便领了差事去御膳房领燕窝,却在半路便被人敲晕了,等到再次醒来,已经被带往摘星楼。
“柔妃娘娘请相信红儿,红儿便是死也不会将昨夜之事说出去的。”
柔妃轻拍手掌,两个宫女上前,将托盘内的肉交到红儿手上。
“你替本宫喂阿衡。”
红儿看着栏杆上的那只威武雄壮的鹰,她不敢违背柔妃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喂那只鹰。
那声哨声传来,那只鹰张开翅膀,朝红儿冲去,只听一声声惨叫传来。
宫女们全都吓得瑟瑟发抖,柔妃却道:“本宫还是选择相信死人。”
赵文婕看到眼前的一幕骇然欲死,那只鹰并未吃托盘中的食物,而是扑向那名叫红儿的宫女,直接将她的一双眼睛给啄下,那宫女的声音都喊哑了,眼睛中流出血泪。
脸上留下两个瘆人的血窟窿,看得人觉得胆战心惊。
赵文婕吓得跌跪在地上,“下官再也不敢自做主张了,请娘娘恕罪!”
柔妃之所以在她的面前使这些震慑人的手段,便是为了警告她,薛凝之事,她不该自做主张。
但既然已经敲打过了,那便够了,毕竟她还要用到赵家,赵文婕对她还有用。
她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侍卫将那个宫女拖走。
这摘星楼空旷,不会有人发现有名宫女死在这里,而这名宫女会被连夜抬出去,丢在乱葬岗。
她亲自搀扶赵文婕起身,“本宫有一件事要劳烦赵尚宫。”
赵文婕吓得腿肚子都在哆嗦。颤抖着起身,“但请娘娘吩咐。”
柔妃道:“肃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被人抓住了把柄,但薛家想借此脱罪,绝无可能,本宫有件事想请赵尚宫相助。”
“下官必定尽心竭力,一切为娘娘效劳。”
柔妃在赵文婕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柔妃突然问道:“对了,可曾见到薛凝的尸体?”
赵文婕摇头。
柔妃提醒道:“不管怎样,先找到尸体再说。”
这时,凝香进来禀告,“娘娘,陛下派人前来传旨,请娘娘前往温泉行宫。”
这温泉行宫便建在城外五十里,此刻出发,便可在温泉行宫用膳。
“陛下说今夜赐娘娘温泉浴。”
柔妃欣喜道:“这次陛下可带了何人前往?”
凝香道:“奴婢打听到此事前往温泉行宫,陛下只让您和月妃娘娘陪同。”
“是她?”
柔妃微微蹙眉,“自从先太子犯了谋逆大罪,在昭狱中自刎后,皇帝已经多久没去过月妃的宫里,多久没召见过她了?”
凝香想了想,便道:“已经整整两年未召见了。”
“那这次为何会带她去。”
眼见着柔妃面带怒意,凝香道:“是因为小韩将军。”
月妃的幼弟韩世昭征西归来,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求和书,燕帝大喜,亲封他为锦衣卫指挥使,许他留在宫中。
韩家的子弟立了功,燕帝这才召见月妃,准她跟随前往温泉行宫。
*
燕国进入冬季便一日冷过一日,车队浩浩荡荡,冒雪前行,前往永福山的温泉行宫。
外头冰天雪地,马车里却温暖如春,柔妃特许和燕帝同乘一辆马车,之后便是月妃的马车,紧着着月妃马车后的是几位策马跟随的皇子。
天家出行,开路的是护卫安全的锦衣卫。
身穿飞鱼服,腰悬绣春刀的锦衣卫自是威风凛凛,而身骑战马的锦衣卫指挥使韩世昭更是少年英雄,英武不凡。
队伍出城便一路往西。
突然,韩世昭勒紧缰绳,对身后的锦衣卫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都停下。
只见这冰天雪地里,一身素白单衣的女子跪在雪地里地上,女子脱簪散发,高举诉状,用颤抖的声音高声道:“民女薛雁状告肃王和刑部尚书赵谦,他们沆瀣一气,构陷宫妃,残害朝廷命官。”
显然那名叫薛雁的女子已经在雪地里跪了多时,已然满头霜雪,就连垂下的双睫上也似已经凝结成霜,声音沙哑甚至有些发颤。
虽然不施粉黛,一身素白衣裙,可却难掩雪肤花貌。
薛雁在雪地里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磕得额角通红一片,高声道:“恳请陛下准民女替父伸冤,准民女呈上供词!”
韩世昭掉转马头,策马疾驰到御前,对马车中的圣上拱手道:“陛下,前面有人告御状!”
燕帝皱了皱眉,问道:“跪者所告何人。”
韩世昭道:“回禀陛下,所跪者为薛家次女薛雁,状告肃王殿下和当朝刑部尚书赵谦。”
“拖出去,杖杀!”
“慢着!”
霍钰刚要阻止,却被韩世昭抢先了一步,“事关肃王殿下和赵尚书的清白,臣以为陛下应当看过证词,证明此女是诬告,再行治罪!”
这韩世昭虽说表面上处处向着肃王,实则是为了薛雁争取面圣的机会。
霍钰看向跪在雪地里,俨然被冻成冰雕的女子,他面沉似水。
雪地跪于御前,替父申冤,这便是她的主意?
燕帝拧眉,摆了摆手。
薛雁见形势不太对劲,一队锦衣卫疾奔而来,将她围在正中央,那些锦衣卫的手按在腰侧的刀上,似只等皇帝下令,便会将她斩于乱刀下。
不过她心里已有了应对的主意,于是她高声道:“久闻皇帝陛下是千古明君,自然不会容忍这世道不公,不会容忍有人罔顾法度,更不会不辨忠奸!”
此番为救家人,她已经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燕帝高高在上,若不能拿出足够的诚意,必然无法打动他,毕竟她要状告之人事关皇子。
状告皇子已经惹得皇帝震怒,她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只见一双黑色绣着龙纹的鹿皮靴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猛然抬头,便见到身披黑色大氅的燕帝。
皇帝已然动怒,周身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巧言善辩,朕一样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