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雁尤觉一记惊雷在耳边轰然作响,姐姐竟要她入王府日夜陪伴姐姐的夫君。且宁王霍钰此人多疑,不好糊弄,她又如何能坚持十日。
“不行。”
薛凝急红了眼,泪珠不断滚落下来,“我知这个要求对你来说很过分,但若是二表哥有个三长两短,姐姐也不活了,姐姐求你了!妹妹,你也爱慕二表哥,难道你想眼睁睁的看着他变成一个废人,毁了他一生吗?”
薛凝紧紧抓住她的手,跪在地上苦苦恳求,“他本是天之骄子,难道妹妹忍心看他深陷泥潭,碌碌无为,颓然度过此生吗?”
薛凝眼眶中盈满泪水,不住坠落,神色凄苦,“姐姐向你保证,待表哥痊愈,我必定会同你换回。宁王根本就不喜欢我,他已搬去了书房,绝不会踏入寝房一步。再说妹妹曾扮成我的模样入珍宝阁查案却无人察觉。妹妹入王府定不会被人发现的。”
薛雁只觉一股凉意传遍全身,半响无言。见姐姐面脸凄苦之色,可见她对二表哥用情至深,甚至甘愿付出一切。
而谢玉卿也愿意为姐姐豁出性命,他们郎情妾意,心意相通,自己反而成了破坏他们感情的第三者。
“妹妹,若是你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薛雁神色漠然,“容我考虑几日。
薛凝见她松了口,一改近日的忧虑,欢喜道:“我会安排好一切,只等妹妹入王府。”
出了海棠院,薛凝心情极好,便对慧儿说:“你让人将这个消息告诉二表哥,我只盼着他听到这个消息能快点好起来。”
慧儿迟疑道:“王妃,这样做真的好吗?若是被人知道您瞒着王爷竟做出如此胆大之事,恐会夫妻离心。”
薛凝却道:“我只知我不能没有二表哥,而我已明白他心中只有我,我放不下他。”
慧儿还待要劝。薛凝却态度坚决,打断了她的话,“今夜先回王府吧。再暗中替我去寻些食谱药膳,我要为二表哥调理身体。他得尽快好起来才行。”
*
薛雁一夜未眠,想起自己曾差点被诱拐,是谢玉卿路过出手相救,犹如神衹降临,助她摆脱厄运。
事后,她对谢玉卿道谢,而谢玉卿却说看到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后来她知道了那位故人便是姐姐。
谢家遭逢大难,她几天几夜衣不解带照顾谢玉卿和谢母。自董菀寻死,她便接过管家权,打理谢家事务,府中仆从的日常采买安排都来问她,她忙得脚不沾地,但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谢玉卿昏迷时,念的是姐姐的名字,他从未忘了姐姐。
从前薛雁心存妄念,觉得只要自己真心付出,总能换回同等真心的对待,能捂热谢玉卿的心。
如今她知谢玉卿的心里绝没有自己,她虽然觉得难过,倒也能坦然放下了。
或许她该入王府,成全谢玉卿和姐姐。
她提笔写了一封信笺,让人送去谢府。谢玉卿接连遇刺,她心中已有了怀疑的人选,只苦于没有证据,但刺客未抓到,谢玉卿依然很危险。这封信是为了提醒谢玉卿要小心庶母董菀,谢玉琦出事后,谢玉卿最有可能继承爵位,董菀为了侯爵之位必不会放过谢玉卿。
信送出去之后的一个时辰,福宝也从谢府带回了谢玉卿的消息。
但她支支吾吾不肯说。
薛雁问道:“二表哥到底说了什么,竟让你这般为难。说吧,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经过这一遭,她觉得自己终于能放下了,当她不再执着得到二表哥的真心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如释重负。
而薛凝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明日派人接她入府。
福宝一面替薛雁收拾行李,却觑着薛雁的脸色说道:“谢二公子说自己死过一次,才知道大小姐对他最重要,他绝不能辜负大小姐。”
福宝心中不平,气鼓鼓地说:“若不是二小姐,他早死八百回了!真是不知好歹,二小姐的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薛雁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忙碌,将用来易容扮装的胭脂水粉全都装在箱笼中,打算带进王府。
若说她方才心中还有点念想,如今知晓谢玉卿的态度却是心灰意冷,嘴角挂着自嘲的冷笑,心想倘若二表哥一直没有回应,从未说过要娶她,她或许早该放下了。
“那便请二表哥将婚书退还,尽早退婚便是。”
她背过身去,悄悄抹去脸颊的泪。
又将桌上画的图样递给福宝,“让珍宝阁按这图样去做这支发钗,作为当季新品,银子都由我来出。”
图样是一支极普通的银钗。
福宝没多问,按薛雁的吩咐交给了小厮送去珍宝阁。
“二小姐别难过,眼下倒也不必走到退婚这一步,只等谢二公子病愈,您再同大小姐换回便是。”
福宝见薛雁眼神坚决,似已经彻底放下了,她在薛雁身边伺候多年,最是知晓二小姐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绝不可能再回头了。
那谢二公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
自从谢玉卿受伤后,这是他第一次在桌前提笔书写,虽然久卧床榻,面色苍白,但眼中却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得知薛凝要来府中,他更是迫不及待,一刻也坐不住了。
“二郎。”
谢玉卿微抬眼,见母亲强撑病体来到他的书房中,便赶紧上前将母亲请到上首。
“二郎瘦了,也憔悴了。”秦氏常年卧病,缠绵病榻,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的。
谢玉卿起身,对母亲恭敬行礼,“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秦氏摇了摇头,“你兄长出了这么大的事,因你在病中,我便没让人打扰你,今后武德候府可要靠你独自支撑了。”
想起长子被人陷害丢了爵位,秦氏很是痛心,抹去眼角的泪痕,目光满是怜爱,看向受伤未愈的次子。
谢玉卿恭敬说道:“儿子定会重振武德候府,光耀门楣,请母亲安心养命。”
秦氏满足地笑道:“我知你素来孝顺,你要尽快振作起来,你和雁儿的婚事也应该早些定下来。府里出事,多亏这孩子帮着料理,雁儿对你痴心一片,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照顾你。还时常来宽慰我,陪我说话解闷,伺候汤药,你可不许辜负了她。”
谢玉卿眼神闪避,不敢直视母亲的目光,“母亲,儿子死过一次才知道自己始终放不下凝儿,她心里也有我……”
秦氏激动得剧烈咳嗽起来,“二郎,你糊涂啊!凝儿已经是宁王妃,你怎可还想着她!男子汉大丈夫最忌讳拖泥带水,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到时候伤了凝儿和雁儿。”
母亲从未对他说过重话,今日这般严肃正色,可见是气得不轻。
“你可知在你昏迷不醒时,她为你擦拭退烧,在你床边守了几天几夜,晚上守着你,白天亲手为你煎药,凡事亲力亲为,一守便是四个时辰。有一次,那药罐破了,药汁溅到她的脸上,烫伤了脸,肿好几日,却担心你会被人谋害,不敢离开半步。她替你守着院子,替你设计抓住那些前来行刺你的贼人,没日没夜的熬着照顾你,她却从不叫苦,也从不说自己害怕,可她也是个未出闺阁的女子啊!”
谢母一口气说完,激动得剧烈咳嗽起来,谢玉卿赶紧替她奉茶。
谢母抓住他的手,尤感痛心,“她本该被夫君保护,有人替她撑起一片天,可她却甘愿为你撑起这个家,承担照顾你、照顾全府的重担,对你不离不弃。”
“竟从未听她提起过。”谢玉卿感叹道。
没想到自己昏迷的这几日,薛雁竟为他做了那么多。他的房中被褥干净整洁,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可见是常换常晒的,琉璃瓶中每日都换了插瓶的鲜花,房中无半点药味。
见儿子如此执迷不悟,谢母急切道:“做人要讲良心,要懂得知恩图报。难道就因为她从小流落在外,从未得到过家人的疼爱,你仗着她喜欢你,便可随意欺负她吗?雁儿最希望有人疼她、爱她,对她好,你怎就不明白她的心思。”
“母亲,我不是……”
正在这时,清竹前来通传,“二公子,薛二小姐派人来取婚书。还说要退婚。”
饶是一向好脾气的秦氏也彻底大怒,“你到底做了什么!竟让雁儿心灰意冷找你讨要婚书退婚。我只认雁儿是我谢家的儿媳妇,除非我死了,你若是执迷不悟,给谢家带来灭顶之灾,看你今后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亲和祖父。”
谢玉卿没想到母亲的态度如此强硬,更没想到薛雁为了他默默做了这么多事,见母亲虚弱得快要晕倒,他挣扎着起身去搀扶母亲,秦氏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雁儿给我追回来,否则任何人都休想进我谢家的门。”
秦氏虽看上去病弱,但性子最是倔强,认定之事便绝不回头。
她出生武将之家,当年不顾父亲反对下嫁谢枭,谢枭上战场十年未归,她便独自抚养两个孩儿,骨子里带着坚毅不屈,只是后来谢枭带回了战友托孤的女儿,将年仅十四岁的董菀纳进门,之后极宠爱董菀,还妄想抬为平妻,谢母将剑架在自己和儿子的脖子上,逼迫谢枭断了念头。
谢枭之后虽再未提此事,可夫妻间却生了嫌隙。后来谢枭在战场遇险,她亲自上战场救夫,在战场受了重伤,护着谢枭一路逃亡撤退,好不容易拣回了一条性命,却因中毒箭,落下病根,自此便缠绵病榻,再也无法痊愈。
起初谢枭还念着她的恩情,对她多为敬重,可时间一长,那点恩情也耗尽,连看也不再不看她一眼。
多年卧病,谢母那强硬的性子也慢慢磨平,因有心无力,也没有精力再管府中的事。而这些年,董菀也一直安分守已,行事从未逾越,她和董菀便也相安无事,直到谢府出事。
她恼谢玉卿拎不清,更担心他错过了薛雁将来要后悔,不得不态度强硬点醒他。
此刻耗费了精力,她累得虚汗淋漓,长叹一声,不再理会谢玉卿,被人搀扶着离开月辉堂。
谢玉卿奉母亲之命派清竹去薛府走一趟,其实他心里也很纠结,一面放不下对薛凝的感情,一面又觉得对不起薛雁对他的付出。便打算明日先稳住薛雁,安抚她先不要退婚,他一向极重孝道,如此做也算是对母亲有所交代。
次日,清竹带回了消息,薛雁已入王府,清竹去了薛府迎回了薛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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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入王府,为了不让宁王察觉,薛雁穿着姐姐常穿的衣裳,易容乔装成姐姐的模样,仔细遮了眼下的那颗泪痣,她化妆易容的技艺高超,若非极熟悉她的人,旁人绝对瞧不出任何破绽。
而王府的情形,正如姐姐所说,霍钰婚大婚当天便搬回书房,并不在寝房过夜。
为了不让霍钰生疑,特地带了姐姐的丫鬟慧儿,将福宝留给姐姐。
慧儿熟悉王府,也认识王府的下人,这一路上又提前给薛雁介绍了王府的管家周全、徒弟李安,及一干重要下人。薛雁原已认识霍钰身边的长随辛荣,和那个时常登门的言观。
其他人她都事先从慧儿口中了解了他们的相貌特征。薛雁行商做生意,最基本的便是记住人的相貌名字,大致性情,最擅长与人打交道。
她进府之后,记住下人的名字,主动打招呼,甚至见面问候几句,这些事自是难不倒她。
最难应付的是宁王,但听说宁王军务繁忙,自成婚后都宿在书房,夜里不会前来,她倒是乐得自在,打算混过十天后,同姐姐换回。
只不过她不会再嫁给谢玉卿,等到十天过后,她便回到卢州,替义父打理那几间铺子,下半生做个富贵闲人。
可她的美梦竟在入府当天夜里被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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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妃好不容易盼着宁王娶了妻,又急切想要抱上孙子,来弥补深宫寂寞难熬的日子,早在宁王成婚当天便将自己的眼线安插进宁王府,就是怕他不情愿娶妻,娶了妻也将王妃晾在一旁。
得知宁王和王妃并未圆房,她更是气恼宁王不争气,便派出自己的心腹桂嬷嬷,桂嬷嬷原是掌管东宫太子司寝宫女的教习嬷嬷。
让桂嬷嬷在三日内让王爷和王妃圆房。
只要圆了房,月妃便有机会早日抱上孙子。她望向明月宫幽深静谧的竹林,心想这漫漫长夜,若是有孙儿在宫里陪着她,明月宫从此欢声笑语,不至于如此冷清寂寞。
“将雪球抱过来。”
她从静和的手里接过雪球,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轻柔地抚摸怀中的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猫,猫儿乖巧的依偎在她怀中,颇为享受,发出“瞄呜”的叫声。
“听说秦宓要回京了。”
静和道:“是,在庄子上养了大半年,听说患了严重的梦魇症,彻夜难眠。”
“倒是个可怜的孩子。”
静和看向月妃,见她微垂着眼眸,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娘娘要见她吗?”
月妃笑道:“不见了,见了徒增伤感,见到她我便想到我的启儿。”
许是那细长的指甲刮到了雪球,雪球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前爪在月妃的手上狠狠挠了一下,顿时手臂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爪印,渗出了鲜血。
“娘娘,它抓伤了您,那畜生定是野性未化,奴婢这就将它关起来。”
月妃摇了摇头,“罢了,将它送去宁王府,让周全养着吧。”
她伴君二十五年,皇上却不知她不喜养宠物,更不喜欢猫。
还每次都送一模一样的白猫给她。
这猫她见了便觉得堵心,今日这猫儿发狂还抓伤了她。
“你去告诉钰儿,查先太子之事只怕没这么简单,让他小心些,暗箭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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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府书房中,辛荣前来回禀:“兰桂坊抓捕的犯人被杀,尽数被灭口。”
霍钰目光一凛,问道:“可查到什么线索。”
辛荣道:“是薛贵妃所为。”
霍钰刚一回京,便卷入了兰桂坊的一场命案,当日那凶犯分明就是冲他而来,有人想趁他回京想取他性命,他在暗中查薛贵妃,薛贵妃在宫里手眼通天,必定也有所察觉。
那凶犯是个硬骨头,什么也不肯透露,辛荣便让人将犯人从锦衣卫的诏狱中提了出来,送交刑部大牢,交给赵谦审问,赵家和薛家是死对头,必会替他盯牢了犯人,想方设法审出些什么,凶犯在刑部大牢,他很放心。
但薛贵妃坐不住了,派人杀了凶犯,也暴露了自己。
“可留下什么线索。”
辛荣摇了摇头,“看手法是用毒高手,每天在让人在饭食中下了少量毒药,七日后,那凶犯便毒发身亡。”
霍钰道:“是七日毒。”
中此剧毒者,七日便能魂归九泉。七日毒产于云南,那薛贵妃曾与陛下相识于大理的鲜花节,这下毒之人必定是薛贵妃无疑。
他将那银钗从怀中取出,把玩着银钗上的银铃铛,铃铛撞击,发出几声轻脆悦耳的声响,就像是那日在谢府的玉兰院,她同他藏身窄小的柜中,她坐在他的腿上,他们几乎紧贴在一起,在他耳边发出的声声娇/吟。
“可曾查到这支银钗的来历?”
辛荣拿出和一模一样的银钗放在桌案上,“这是珍宝阁推出的新品。兰桂坊花魁娘子如烟娘子在宫中献舞时戴过,如今全京城的小娘子几乎人手一支。”
既然满大街的路人都戴着这支发钗,那又能从何查起。
霍钰却笑道:“查不出就对了。她一向狡猾,见找我要不回发钗,自然会想其他的办法。”
他将两支发钗放在一起,除了原来的那支发钗颜色旧了些,两支发钗几乎一模一样,根本难以分辨。
他突然想到王妃薛凝在新婚当日面对自己时那般拘谨陌生,毫无往日的半分灵动机灵。
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他所见的薛凝和眼前的这两支发钗一样,也是换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