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仪仗队前往朱雀街的薛府,浩浩荡荡,丝乐不绝。
常年身穿黑色劲装的霍钰,今日着一身繁复的华丽红裳,卸去了周身沉稳肃杀之气,倒显得几分清隽矜贵,往日惧怕他的那些贵女见到白马上俊美不凡的新郎,尤其是号称玉面阎王的霍钰今日难得一脸喜色,为他那俊美如谪仙的容貌添三分艳色。
圣上御赐铁甲队紧跟其后,威风赫赫,气势磅礴。
今日,宁王亲自迎亲,可见他对薛家长女颇为看重,众人更是艳羡薛家长女,尤其是藏身在围观路人中的赵文婕,面上虽并未显露声色,却气得浑身发抖。宁王俊美无双,可她的未婚夫侯沛却形容猥琐,毫无气度,她回头看了一眼唯唯诺诺跟着她的侯沛,愤然离开。
自从薛凝离开了谢府,谢玉卿虽然并未苏醒,但气色却肉眼可见好了许多。薛雁喂谢玉卿喝了汤药,便打开窗子透气。
院子里种着一棵垂丝海棠,如今花枝繁茂,亭亭如盖,郁郁葱葱半笼着谢玉卿屋子。
薛雁心想二表哥品味高雅,极为讲究。若他醒来,必然不喜这满屋子的药味。
于是,薛雁来到院中折几支新绽的海棠花插瓶。
屋内花香四溢,香气袭人。那股浓郁的药味也散了许多。
正在这时,一阵喜乐传入耳中,薛雁从打开的窗子往外望去,只见一身红裳的霍钰骑马于迎亲队伍前头,他满面喜色,也朝谢府望了过来。薛雁与他对视了一瞬,赶紧躲在窗后,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霍钰今日和姐姐成婚,往后他们不会再见面,也不会再有任何纠葛,如此想,薛雁稍稍放宽了心。
“怎会是你?”
不知何时,谢玉卿醒了,那温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沙哑,薛雁怔怔地望着睁开眼睛,蹙眉看着她的谢玉卿,瞬间湿润了眼眶。欣喜、心酸和委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薛雁心中五味杂陈。
谢玉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稍微用力,却觉得胸口一阵锥心似的疼,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今日是谁成婚?”
薛雁不忍心打击他,只是抿紧了唇。
心想定是谢玉卿听到了那迎亲的喜乐,心里惦记着姐姐的大婚,这才突然转醒。
谢玉卿见薛雁回避不答,急切问道:“是她要嫁给宁王了,对不对?”
他不顾身上彻骨的疼痛,挣扎着下床,却没走两步便跌倒在地上,手掌撑着地面,指尖处却传来一阵剧痛,谢玉卿呆呆的看向自己右手小指,只见小指被利刃从指腹处切断,他一把扯开裹伤的纱布,露出断指,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手指断了,再也不能抚琴了。
他痛苦捶打着地面,全然不顾手指已经鲜血淋漓。
薛雁明白他的痛苦,谢玉卿凭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闻名京城,因才貌双全,被冠予玉面潘郎的美誉,如今断了半截手指,再无法抚琴,于他而言必是致命的打击,同时见他这般自苦自伤的模样,薛雁也很是心疼他。
她赶紧上前搀他起身,却被谢玉卿拂袖躲过,“难不成我的腿也残了吗?”
嘴边尽是嘲讽,语气更是刻薄。
薛雁生怕伤及谢玉卿的自尊,选择克制自己心里的难过情绪,松开他。
谢玉卿扶着墙壁慢慢往前挪,耗费多时,他才走出了清辉堂,走出谢府,只见迎亲的仪仗队远去,大红喜轿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冉冉红日升起,那灼灼阳光下,只留一个模糊的花轿轮廓,喜庆的丝乐渐远,围观簇拥的众人也涌向一派喜庆的宁王府看热闹。
想起心上人出嫁,他心痛如绞,扶着墙壁呕出一口鲜血,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与武德候府一条街之隔的宁王府挂满红绸,爆竹声声,宾客云集。
管家周全揉了一把怀里的雪团,面脸欣慰慈祥,每次宁王出征,这宁王府都是空荡荡的,宁王在外征战多年,府里冷清,无半点家的感觉,如今宁王府也终于迎来了女主人,日后他协助王妃管家,一定让宁王府变得更温馨。
于是他看了一眼冷着脸的辛荣,提醒道:“今日是殿下大喜的日子,要笑。”
又指着笑的一脸谄媚的言观,“同他一样,要发自内心的微笑。”
辛荣抽了抽嘴角,颇有些无语,抱着剑遁了。他最烦应对这种场合了,看到那满府的宾客,密密麻麻的客人,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只见周全将怀里的那只叫雪团的猫递给了徒弟李安,脸上堆着笑,一身暗红长袍,像只穿梭在人群中的花蝴蝶。
今日宁王大婚,给辛荣放假了一日,他飞身翻过院墙,去往刑部关押犯人的牢房。
那里关着从兰桂坊那日抓捕的杀人犯,他按主子的吩咐去提审犯人。
酒过三巡,霍钰将手里的酒壶交给了言观,对酒桌上那些随他征战,出身入死的兄弟们说道:“今日是本王的大婚之夜,这身酒味怕会熏到王妃,本王便先走一步。他日若再回到雁门关,再同各位兄弟大醉三天三夜!”
军营生活清苦,未到战时,霍钰便和手下将领练武此试,喝酒划拳,这便是他闲时唯一的消遣。当然也有不少被送入军营供将士们排遣的军妓,但霍钰从不碰女人,寂寞无聊时,便和手下的几员将领喝酒,酒量也是千杯不醉。
他起身轻拍在言观的背上,笑道:“你替本王陪好各位兄弟。”
“我,我不行……”
那些将领都来起哄,“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言老板,我敬你一杯。”
言观心想这些人在军营中练就一身好武艺,也练就了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若他们轮番上阵,每人都来敬他一杯,小命休矣。
在连喝了四杯酒后,言观便身子一歪,顺势倒在桌案上,假装醉倒。
霍钰则抬步进了凝雪院。
八月十五的月儿宛若玉盘高挂枝头,凝雪院远离前厅,进入凝雪院便从喧闹迈入安静,偶尔能听见几声虫鸣和池中游鱼翻腾的水声。
月辉倾洒,轻笼凝雪院,为这静谧的一方天地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
秋风舒爽,吹散了酒气,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霍钰想要借此机会耍一套拳脚,好舒展筋骨,但今日是大婚之夜,霍钰当然不会这样做,担心自己满身臭汗惹得那小女子嫌弃。
想起那日她衣不蔽体坐在他腿上的诱人模样,霍钰觉得内心瞬间窜起了一团火。
他急匆匆入了寝房。
入目皆是一片喜庆的红色,他的王妃顶着盖头坐在喜床上,喜床上锦被压着莲子、花生、红枣等。
方才进屋前,他好像听到了几声低低的抽噎声,他只见过薛凝坚强勇敢、面对困难不妥协的那一面,他从未见她在人前落泪。
想起那天她气得眼睛红红,便猜想盖头之下的她会不会也像那天一样,像只红着眼睛,张牙舞爪的小兔子。
他内心欢喜,拿起喜秤走向床边,见床上的人儿抖了一下,朝床榻的里侧挪了一下。
霍钰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他握着喜秤挑开喜秤,便对上了那满面泪痕的芙蓉面。
瞳仁微缩,怯生生地看着他。
但那眼神却让他觉得陌生,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烦闷。
“请王爷王妃共饮合卺酒。”
屋内的丫鬟婆子都喜笑颜开,看着眼前郎才女貌的一对新人,宣布大婚的流程。
霍钰端了酒杯,看向迟迟不肯伸手的薛凝,打趣道:“你这模样,倒像是本王强行将你娶回府的。”
薛凝却吓得突然站起身来,心思被霍钰戳穿,更加惊恐万分。在她的心里,本就是圣上赐婚,强行将他们凑成一对。她本就心中有怨,又害怕霍钰,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能嫁给王爷,妾身求之不得。”
她硬着头皮去端桌上的酒杯,怯生生地与霍钰交臂。
她本就惧怕宁王,如今被他的冷语一吓,更是不由自主的紧张害怕,端着酒杯的手也抖得不成样子,突然被霍钰一把抓住手腕,那杯中的酒稳稳不动,但薛凝却吓得魂飞魄散。
“请……请殿下恕罪。”薛凝赶紧跪伏在霍钰的面前磕头请罪。
“王妃何罪之有?”宁王松开她的手腕,将手中的酒杯放下,今日她对自己竟如此低眉顺目,唯唯诺诺,往日那聪明机灵劲都到哪里去了,此刻的霍钰未免觉得无趣。
“王妃好像很怕本王。”
“不……不是……”薛凝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牙关紧咬着,红了眼圈,泪水簌簌而落。
霍钰抬手让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出去,屋里只留下薛凝和他。
薛凝紧紧咬着唇,成婚前,母亲教过她该如何伺候夫君,还让她主动些,尽快同夫君圆房,好在宁王府站稳脚跟。
她以为霍钰将屋内的下人支出去,是为了要圆房,指甲用力掐着掌心,硬着头皮走向霍钰,“妾伺候殿下安置吧?”
霍钰不喜她委屈求全,更不喜她低眉顺眼,那个胆大妄为,敢算计他,敢扯谎骗他的小女子怎成了眼前这般柔弱怯懦的模样。
分明她怕的要死,满脸的委屈和不情愿,却来取悦讨好他。
见她眼中的惧怕恐惧,刻意的疏远举动,他觉得烦躁至极,手指不耐烦地扣着桌案,“本王听说谢玉卿遇刺,断了一截手指,今后再也不能抚琴了。”
薛凝脸色一白,用力攥紧手中的帕子,心里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吊着,眼中满是愧疚担忧。
“听说他今日醒来又还吐了血,昏死过去,伤势加重,生死未卜。”
“啊!怎会这样。”薛凝听说谢玉卿出事,身子一软,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半夜了,陪嫁丫头慧儿在身边伺候汤药,薛凝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虚弱地问道:“宁王呢?”
慧儿叹了口气,“王爷说是有军务急需处理,这几日便睡在书房。”
谁让王妃心里装着谢家公子,提到那个人的名字还晕了过去,王爷虽嘴上不说,但必定是在意的。
薛凝却松了一口气,苦笑道:“母亲和祖母都劝我放下二表哥,但他身受重伤,又断了手指,从此再不能抚琴,这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他为了见我才受了如此重伤,我又岂能心安理得嫁旁人。”
慧儿劝道:“可您如今是王妃,日后同您过日子的是宁王,奴婢瞧着王爷可不是眼中能揉沙子的人。若您和王爷离心离德,怕是再难挽回王爷的心了。”
薛凝叹道:“是啊,他或许早就看出来了,才用二个表哥的消息试探我。”
薛凝在王府度日如年,但好在霍钰再未踏入寝房一步,终于熬到了第三日回门的日子。
一大早圣上将霍钰叫去了北郊的军营,薛凝见不到霍钰反而觉得一身轻松,迫不及待地回薛家打听谢玉卿的消息。
听说她成婚的这三日,谢玉卿虽然已经苏醒,但日渐消沉,整日喝得烂醉如泥,身上的伤却是半点都不见好转,甚至还红肿溃烂,薛凝只恨自己不能替了他的伤痛,又大哭了一场。
一家人用过晚饭,她便又要回宁王府,一想到自己整日面对那喜怒无常,性情难以捉摸的宁王,便觉得日子百般难熬,恨不得时间再过的慢些。
霍钰忙完公务,便让人准备了辆马车,去薛府接薛凝,却碰巧遇到从谢府归来的薛雁。
薛雁这几日一直在谢府照顾谢玉卿,又替谢母料理府中事务,连续几夜没睡好,此刻更是满脸的倦色,好不容易今日得空去街上巡了铺子,便买了些吃食回去孝敬祖母。
她忘了今日是姐姐回门的日子,也不知会遇上霍钰,正当她舒展筋骨,走下马车,正好碰见一身利落劲装翻身下马的霍钰。
薛雁大惊赶紧准备开溜,暗夜中,那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薛凝?”
那语气带着探究,带着怀疑。
薛雁心想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竟遇到了这个冤家,回头冲他一笑,“姐夫,你认错人了。”
好在她灵机一动,改口唤霍钰姐夫,宁王如今是姐姐的夫君,只要她不说,宁王也不会知道曾经遇见的是她。
“今日是姐姐回门的日子,姐夫是来接姐姐回府的吧?”薛雁故作镇定,笑吟吟地对霍钰行礼。
见霍钰眼中震惊,眼中带着探究看着她,许是吃惊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薛雁笑着再次强调,“我是薛府的二小姐,和姐姐是孪生姐妹,时常有人将我们姐妹认错,从前姐夫未曾见过我,将我认做姐姐,也情有可原。”
霍钰认真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观察她的行为举止,却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吗?竟是王妃的妹妹。”
薛雁笑着点了点头,又很热情地说道:“姐姐的院子就在前面,姐夫第一次来府中,想必还不识路吧?我带姐夫去曲殇院。”
霍钰道:“有劳。”
薛雁松了一口气,回想方才自己的言行应该并无破绽,霍钰并未起疑才是。
福宝在前面掌灯,薛雁始终保持着微微落后于霍钰的位置,其实她心里紧张极了,听着周遭的虫鸣鸟叫声,甚至连池中风吹残荷的响动也觉得清晰可闻。
突然霍钰道:“我们先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薛雁赶紧否认:“没有。”
霍钰方才问出的那一瞬间,薛雁紧张得心都要跳出了喉咙口。
突然,有道黑影从院中一闪而过,薛雁下意识往霍钰身边靠。
只因这几日在谢府遇到过几次闯进谢玉卿的院中的行刺的杀手,惊吓之余,她也格外警觉,又曾因霍钰曾救过她,便觉得霍钰的身边很安全,下意识往他身边缩。
霍钰看了一眼主动往他身边靠近的薛雁,微微挑眉,她身上那独有的少女清香更令他感到十分熟悉,他想起了在谢府的假山洞中,正是这样的香气,让他在中了情药,还能保持清醒。
他一把抓住薛雁的双臂,“你到底是谁!”
薛雁紧张得绷紧心弦,心中惊惧怕交加:“我是薛雁,是殿下的妻妹。”
“宁王殿下快放开我二妹妹。”原来那翻墙的黑影正是和同僚喝酒后,深夜归府的薛况。只因他素来习惯半夜归府,为了避免被薛相发现,便每每翻墙而入,虽说他如今那纨绔习性大改,但却并未改掉这深夜爱翻墙的坏毛病。
至于薛雁与霍钰曾经见过之事,他自认为为人仗义,收了薛雁的封口费,自然也不会对宁王透露半个字。
只不过见宁王似要与薛雁为难,顾不得被老爹发现后将他留下盘问,也要仗义为薛雁解围。
霍钰放开了薛雁,“你真是薛家二小姐薛雁。”
关于薛家次女的传闻,他也有所耳闻,那位曾于襁褓中被抱走的薛二小姐,于数月前被寻回,听说曾被商贾之家收养,是以薛家长辈极少让她出来抛头露面。
或许真的是他认错了人。
薛雁见霍钰松手,也赶紧抓着薛况溜之大吉。
曲殇院中,薛凝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她磨蹭着并不想回王府,听说薛雁回府,想去打听二表哥的伤势。却碰到薛雁和宁王一起进府,躲在暗处见到他们拉扯的那一幕。
只是她隔得太远,不知宁王和薛雁到底说了什么,但她却觉得奇怪,薛雁和宁王倒不像是初次相识。
突然,她脑中出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她和薛雁是双生姐妹,和妹妹的容貌有八九分相似,最好辨认的是薛雁右眼眼下有颗朱砂泪痣。
但听说薛雁曾扮作她的模样去珍宝阁巡铺子,便想到倘若她和薛雁交换几日,等到她照顾二表哥康复,再同妹妹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宁王必不会察觉。
一旦她心里有了这个想法,便只想着二表哥的伤因她而起,她心中愧疚,想着二表哥能康复,她便心无挂碍,再死心塌地当她的王妃。
于是,她去往海棠院见薛雁,跪在她的面前,“妹妹,如今二表哥命在旦夕,他因我而受伤,我不能置之不理,更不能看着他消沉度日,最后毁了自己的前途。”
薛雁见姐姐的双眼哭的通红,红肿若桃儿,心中动容,明知谢玉卿心中只有姐姐,若是姐姐去劝说,他也定会很快振作起来,只是心中不免更加痛苦难过,一个是她的家人,另一个是她的未婚夫君。
她赶紧扶薛凝起身,“那姐姐希望我如何做?”
薛凝用力咬了咬唇,似下定了决心,“我与妹妹是孪生姐妹,旁人难以辨认,我只与妹妹换十日,请妹妹扮成我的模样入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