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前进狠狠地用手捶在墙面上, 这个动作吓了小团子一跳，她怯生生地看着贾前进。
贾前进的鼻孔因为悲愤在一扩一收，在永安村的时候, 要是耕作的牛牛这般就是危险的信号，可能下一刻就要袭击人了。
一双小脚不安地交叠踩着, 小团子抿了抿唇，小声说道：“叔叔，我都说完了, 我想走了。”
她其他事情都说完了，就一个事情没有说, 那就是棕黄色写着“安眠药”的小药袋塞到了欧老师的口袋里。
这件事似乎也没有必要告诉眼前的人，就是有机会的话, 告诉欧老师可以了，没说也没关系，反正欧老师摸摸自己的口袋就知道了。
贾前进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现在灵光过，他看出来了小团子的害怕，蹲下身子, 勉强挤出来了一个笑容。
小团子觉得更可怕了, 往后退了一步，紧紧靠在墙面上。
“对不起吓到你了。”贾前进艰难地说完了以后，对着桑宝彤鞠躬，“谢谢你了, 今天要不是你欧老师就没了。谢谢你, 她真的差一点就没了, 要不是你, 肯定出事了，真的多亏了你……她还活着。”
贾前进说了这句话, 声音都带了一点哭腔。
他颠三倒四地感谢桑宝彤，感谢小团子救了欧老师的命。
他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欧阳怡倒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因为没有力气翻身，硬生生地把这些呕吐物通过鼻腔吸入到肺腑里造成窒息死亡。
欧阳怡因为没有了娘家人，她只有一个丈夫，所以她名下的房子，她的编制都给了丈夫陈聪，陈聪本来条件没那么好，他只是学校的临时工，因为有了房子，有了编制，很快重新结婚了，再没人记得那个曾经笑起来甜滋滋的欧阳怡。
欧阳怡的一条命就这样没了。
贾前进为自己脑补出来的画面感觉到恐惧，他甚至想要发狂地大喊大叫，但是眼前只有一个瘦不伶仃的五岁不到的孩子，贾前进知道自己不能再吓到对方了。
那些愤怒、悔恨、难受、发疯的情绪全部都成了浓郁的悲伤，贾前进觉得眼眶发热，下一刻他的泪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
贾前进这个人上一次哭还是大姐下乡的时候，许久不曾掉落眼泪，他再也绷不住了，刚开始还只是流泪，后来就是嚎啕大哭。
他觉得自己被辜负了，他帮助了姚听听那么多，为什么姚听听和她的婆婆要这样对自己。
卞奶奶（姚听听的婆婆）为什么要带着孩子去明街小学闹，闹得欧老师嫁得那么不好，欧老师那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嫁给了一个个子不到一米六，农村户口还没有正式工作的村里人，还被丈夫的母亲欺负。
贾前进越哭越伤心，在红霞漫天的傍晚里让桑宝彤也红了眼眶。
桑宝彤想到了自己的生母桑思玉，贾叔叔要比自己幸运。
欧老师还活着，虽然欧老师现在过得不好，但是人活着总是要比没有性命好的。
小团子想着，贾前进叔叔等会还可以去医院探望欧老师。她记得听狄晶晶的妈妈提到了，那个欧老师因为没有家里人照顾，会在医院住一个晚上，明天早晨再回家。
贾前进带着桑宝彤说话的位置是胡同210号附近的一个转弯区，不少经过的人好奇地看着贾前进和小团子。
一个成年人蹲着大哭，面前是一个镇定的小孩儿，别提多奇怪了。
小团子本来是打算跑掉的，现在见到了贾前进这样，她就不好意思逃走了，从身上的小兜兜里取出了手帕，“贾叔叔，借给你擦眼泪。”
贾前进用帕子捂着脸，还是嚎啕哭着。
等到贾前进平复情绪，已经是十分钟以后了。
他吸了吸鼻子，手中拿着乱七八糟的手帕，对着桑宝彤歉意地说道：“彤彤，这帕子我晚点洗干净了还给你。”
“不用的，我自己洗。”小团子把手帕从贾前进叔叔手中拿过来。
贾前进蹲着想要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直接倒在了地上，要不是桑宝彤拽了一下他的领子，脑袋非得重重磕在墙面。
小团子好心提醒贾前进：“贾叔叔，你好好地走路，你要是受伤了，怎么去看欧老师啊。”
贾前进一愣，他是没打算去看欧老师的。
他根本没有脸去看欧老师，卞婆子为什么会去闹？就是因为他告诉了姚听听自己的心事。
贾前进觉得一切都怪自己，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巴掌，哪儿有脸去看望病人？
因为桑宝彤提供了宝贵的信息，贾前进很小声地和对方解释：“彤彤，我不去探望欧老师，她那里也不需要我去，我去了会给她带来麻烦。可能她会生气，是我害得她到了如此地步。”
贾前进本来想委托桑云窈去探望，又觉得不合适，现在都几点了，小团子还说了桑云窈不舒服，哪儿有让女同志大晚上出门去探望不熟悉的人？
贾前进想着还是算了，欧老师的丈夫会照顾她的。
桑宝彤又不懂了，贾前进叔叔因为欧老师差点死掉哭得那么伤心，他为什么不去探望？而且其实又不是贾前进害得欧老师，是卞婆婆啊。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写满了困惑，贾前进更为羞愧了，他低头用手指挠了挠掌心。
贾前进低垂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儿，桑宝彤是教训他的那个老师。
贾前进：“要是被人看到了，她又嫁人了说三道四的，影响不好。”
“贾叔叔，那个陈聪叔叔不在家。”桑宝彤说道：“他们说他回村子里啦，但是没人知道村子里的电话，欧老师应该自己在医院住着，再说了，我刚刚说了小姨不舒服，你都还要和躺着的小姨说话，现在欧老师你又说影响不好……”
小团子咕咕唧唧说着大实话，又让贾前进的脸红得像是番茄。
贾前进不知道什么叫做换位思考，将心比心，他是在欧老师身上无师自通了这些，经过桑宝彤的点醒，才知道自己以前干得破事，对桑云窈这个女同志有影响。
“反正去不去都是你的事情。”桑宝彤说道，“我就是觉得欧老师有点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医院躺着。说不定本来应该多住两天，因为没钱住医院只好先回家了。”
小团子的共情能力很强，她从欧老师的事情想到了自己的生母，说出来的话让贾前进心惊肉跳，也仿佛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我去医院，我去！我去！”贾前进深吸一口气，“我确实应该去看看。”
欧老师的奶奶去世了，欧老师的丈夫也不在，就像是桑宝彤说的，她才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孩子没了，丈夫居然也没有照顾好她，婆婆那么刻薄，欧老师看病有钱吗？他得去送钱！
“我等会就去医院！”
桑宝彤并不意外贾前进叔叔的选择，她要是贾前进叔叔，这么重要的人生病了，肯定要去医院的。
小手往身后一背，小团子说道：“这就对了。要是贾叔叔过去的话，帮我说一声好不好，我当时在欧老师家里用水盆冲着洗澡，排水口那里有一个棕色的纸包，里面还有药片，我塞到了欧老师的裤子口袋里了。”
“好。”
·
贾前进先把桑宝彤给送到198号四合院，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找票和钱。
打开了精致的月饼盒，贾前进傻了眼，里面居然只有几块钱的零钱，还有不到二十斤的粮票，其他东西都没了。
他一个大老爷子，这几年又没生病，没给大姐、妹妹票和钱，那钱去了哪儿？
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多少钱，他现在急着用钱了，贾前进这才努力去回想，自己的工资去了哪儿。
贾前进发现一件事，他的钱和票都已经换成了各种各样的物资给了姚听听家。
大部分是粮食和肉，有时候有棉花，棉布，甚至还有一张工业券换了老爷子的轮椅。
这么多的票和钱，换来的是姚听听的笑脸，还有鞠躬感谢。
“前进，我家三小子一直馋肉，要是没有肉，冬天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谢谢你了。”
“本来都该添棉袄了，你瞧瞧看他们三个面颊红嘟嘟的，都是因为有你帮忙，他们三个没有爸爸，是把你当做亲近的长辈。咱们也就是私下里说，他们是把你当做爸爸了。”
“要是没有你这样热心的同志，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当时我家那口子的葬礼也全靠你了。”
“贾前进，你是不是发了工资，能不能借我一点钱应应急？”
刚开始姚听听还说借，后来就直接说是应应急，这一应急，后来就没有还回来的时候。
贾前进扇了自己两个巴掌，钱和票都用完了，现在要去看欧老师，要是欧老师那里用钱，他都拿不出来！
现在要和姚听听掰扯也没用，她的负担太重了，那些钱和票肯定是用在了孩子身上，拿也拿不回来。
贾前进干脆跑到一大爷家里借钱。
一大爷掏了掏耳朵，满脸震惊，“你说啥？小贾，咱们这都没有余粮，哪儿有钱借给你啊。而且你这平时也不怎么花钱啊，你大姐是个鬼精鬼精的，在乡下不用担心，你二姐嫁得人家不错，也不需要你帮衬。”
一大妈插嘴，“小贾，你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单身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肯定有不少钱了，我们找你借钱还差不多。哪儿有你找我们家借钱的道理，你别说我们不借给你，你就算是整个四合院里转悠，估计都没人可以借钱给你。你还不如仔细找找看你把钱放哪儿了，这么多年的工资肯定不少钱的啊。”
贾前进急得都要哭了出来，“一大妈，我刚刚找了，我、我是真没多少钱了，那些钱都给了198号四合院的姚听听了，她家……”
贾前进下意识地又要替姚听听说话，这会儿干脆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贾前进自己扇自己巴掌，把老两口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啥。”
贾前进发狠说道，“那些钱要不回来就当做是喂狗了，以后我不会给他们任何东西和钱了。”
“一大爷、一大妈我是真没钱了，我等会要去医院，我的朋友病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是怕这点钱不够人用，我想着备用着，一大爷一大妈，你就按照这个数借给我，我写个欠条，发工资了我的钱都给你们！一个月还不了，我两个月、三个月慢慢还。”
一大妈有点不乐意，一大爷倒是点头了，“你把欠条写好，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万一你没还，我拿着这个，也好直接去财务室要钱，也算是有个依据。”
贾前进听到了一大爷的话更悲伤了，他的那些钱给了姚听听只怕都是打了水漂，就像是一大爷说的没有任何依据。
贾前进说道：“一大爷，欠条我可以按手印，我要是没还可以直接去财务室拿钱，我就压我的工资！”
一大妈见着贾前进还愿意按手印，居然主动开口愿意多借一点。
一大爷和贾前进全部都看向了平时有点抠唆的一大妈。
一大妈啐了一口，“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愿意打欠条，还愿意按手印，这个紧急情况当然得救人，大不了就让贾前进慢慢扣工资还，救人要紧。”
贾前进写了欠条以后，一大爷去拿了钱和票给贾前进。
贾前进揣着钱乘坐公交车去了医院。
住院部的前台那里打听了欧老师的消息，贾前进缓缓进入到了欧老师的病房里。
欧老师所在的房间是六人间，东面三张床，西边三张床，欧老师在西边最靠近门口的这边，另外两边是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
欧阳怡正在打点滴，她闭着眼没劲儿睁开眼，感觉到自己身边的椅子有人坐下，她也没睁开眼。
欧阳怡疲惫地说道：“王老师，你晚上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一个人没事的，我身体好多了，我睡一觉明天打个营养针就回去。”
贾前进看着欧阳怡，眼泪掉了出来，桑家小孩儿怎么没说欧阳怡瘦成这样，憔悴成这样，要不是再三核对了床号，他甚至以为这是个陌生人。
贾前进本来想安安静静地哭着，没想到自己哭起来就受不住了，甚至还打了一个嗝。
欧阳怡因为这个动静睁开了眼，她先去看身边的人是谁，结果贾前进死死低着头，欧阳怡认不出来。
欧阳怡的声音带着一点提防，“你是谁？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欧老师，你别怕，我、我是知道你的事情后过来看你的。”贾前进小声说道，“我是解放轧钢厂的贾前进，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提到了自己的身份，贾前进的冷汗都出来了，他的双手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裤腿，手心里的汗水润湿了裤管。
怎么没有印象？欧阳怡可太有印象了，当时自己的祖母重重摔了一跤，是贾前进背着祖母回来的，她当时招待了贾前进。
祖母后来让人打听了贾前进，私下里和她说：“我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希望在走之前看到你结婚，上次背我回来的小伙子你有印象吗？我打听了一下他家里的情况，他父母都没了，大姐下了乡，还有一个妹妹马上要嫁人了，他是解放轧钢厂的正式职工，人很老实，大姐在家的时候，一直听他大姐的话，以后性格是会听媳妇话的人，你觉得咋样？”
欧阳怡对贾前进的印象还不错，人虽然有点憨憨的，但是奶奶打听了消息，要是和他试试看也可以。
而且欧阳怡看得出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贾前进有点喜欢自己，那一天的时候贾前进几乎不敢正眼看自己，目光躲闪又害羞。
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走路的时候还同手同脚，让她有点乐。
若是和这样一个人处对象，欧阳怡是不排斥的。她比较喜欢温和一点，看上去就不厉害的男人，欧阳怡的爷爷很凶悍，还打过奶奶，欧阳怡希望找一个脾气好可以让着自己的丈夫。
“好。”
欧阳怡没想到的是，自己还没有和对方相看，就在学校门口被小孩喊是抢人老公的坏人，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太给自己磕头，坏了她的名声。
学校这个地方太特殊了，校长找到了她，意思是说，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能这样乱搞男女关系，建议她最好是早点嫁人，要是不平息这一场风波，她要是被投诉到教育局，会被取消编制。
这个时候到哪儿去找对象？欧阳怡慌张地不行，正好陈聪开始疯狂地追求她。周围人都说，要是以前陈聪肯定不行，这个特殊情况，欧阳怡嫁给她也好，所以最后嫁给了陈聪。
陈聪婚前的时候，卖力地追求她，等到婚后大男子主义做派就起来了，欧阳怡挨过打，被婆婆欺负过，怀孕以后还要繁重的家务，吃下所谓的转胎丸，最后生了女儿，那个孩子……
欧阳怡想到了那个女孩儿，又开始簌簌掉眼泪。
那个老太太口中抢的男人就是贾前进，要说对贾前进没有一点怨气是不可能的。
欧阳怡无声哭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贾前进同志对吧，我很感谢你当时帮了我奶奶，我们两个也确实差一点相亲，但是我们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我们连朋友都不是，你没必要过来探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