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大秦寻常的一天

秦二世三年,鄣郡秣陵县。

鄣郡历来多雨,今儿秣陵县又下了一场骤雨,打得街市两旁低矮简陋的夯土屋瓦簌簌作响,庶民们手忙脚乱地将窗外撑出晾衣的竹竿收了回来,刚收回衣裳,再抬眼一瞧,雨霁天晴,日头又从云层中探出了光。

“这贼老天!专会戏耍人!”一间简陋的茅屋里,鬓角全白了的老汉气喘吁吁地将竹竿重新架了上去,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间堂屋,外边便传来一阵阵狗吠声,似乎有人来了,果不其然,急促的敲门声很快响起,老汉将门栓卸下,打开了半扇门,很有些警惕地问道:“谁?”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头束斜圆髻,戴斗笠,穿一件交领窄袖素绢缊袍,脚踩高木屐,眉目很清秀,唇不点而朱,一瞧便是个身着男装的女子。老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又问:“你找谁?”

来人微微一笑,道:“老丈,我是秣陵公主府的秦吏‘泮’,听闻老丈熟知农事,特携公主之命来相请。”

老汉顿时踌躇不定,他掀了掀眼皮望向眼前的女子,目光又右移到那女官身后陪同护卫的几名身强力壮的秦卒,知道自己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但他还是不敢贸然答应,再三思量下,才破罐子破摔般低声道:“汝可知,我姓项……”

话没说完,老汉便有一股心酸苦楚涌上喉头,他松开了巴着门扇的手,颓然地摆摆手,敞开大门,自己却转身走进低矮昏暗的室内,在烹煮豆饭的石釜边席地而坐。

泮抬步入内,温言道:“项翁不必忧虑,如今陛下早已不再追究其他项氏族人之罪,公主也命我带话来,项翁熟习田事又会观测天时,只要项翁忠于大秦,愿聘项翁为田吏。”

顿了顿,泮又笑道,“项翁只管放心,如今时移世易,仙迹降临庇佑大秦,连我这般没有姓氏的黔首女子也能在西市外的泥板外学会五百字,就学考上秦吏,您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项翁怔怔地抬起头来。

楚国已经不在了,大多项氏族人也早在十年前便被押往咸阳问罪,他是那看不见仙迹的无关紧要的小卒,又生得泯然众人,这才幸免于难。但项氏覆灭后没过多久,关东六国便又闹着要反秦、灭秦,闹出不少事端来,老汉本来住在云梦泽,后来不得不隐姓埋名逃到了秣陵县。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在秣陵安家后,便听闻秦皇在关中推行郡县制,而关东六国故地却莫名都被封为了公主们的汤沐邑,大秦年长些的公主很快便要就封各地,其中鄣郡便封给了六公主,她带着上千秦卒、数百秦吏还有许多宫中宦官、内侍与宫女来了鄣郡之后,驾车从鄣郡东南西北都逛了一圈,最后选定了可借长江天堑为屏障的秣陵营建公主府。

于是六公主也被封为了秣陵公主。

公主到了楚地,只安分了不到半年,与芈氏、熊氏以及当地“荆楚十八姓”都有所往来,那时瞧着公主与世家大族、贵胄公卿都还挺热络的。之后究竟怎么了,项翁也闹不懂,总之突然秣陵公主便亮了刀子——她联合了原来楚国一部分较为弱小的公族,打出了“耕者有其田”、“打氏族分田地”的旗号,城外还有沿着长江而下、一日千里的秦卒里应外合,直接将不愿意与公主合作的那些氏族杀了个人头滚滚。

那些氏族的部曲与奴隶很多都为了得到自己的田地举旗起义,甚至有为了能多分些田,而愿意为秣陵公主的部下带路、还有豁出命举起刀剑为她而战的,很快根植在鄣郡数百年的大族便在几年之间铲除了干净。

“天街踏尽公卿骨,朱门甲第无一半。”

这句仙迹中流传出来的诗句,成了鄣郡乃至整个楚国故地烽火重燃的现实写照。只是这次是大秦公主领着奴隶、贱民乃至秦卒一举铲除盘根错节的楚国宗室贵族以及公族与士人。

原来那些拎着锄头、连鞋子也没有的贱民竟然也有如此大的威力!他们明明以往不管怎么挨打都只会匍匐在贵人的鞭子下不敢动弹啊,是胆小如鼠又窝囊卑贱之人,如今他们却成了星火,将楚国宗室与贵族公卿都烧尽了。

那句“分田地”竟然有如此大的诱惑么?

不管项翁如何难以置信,从此鄣郡都成了这些庶民百姓的天下,他们从公主手里分得了原本属于贵族的田地,就连躲在地窖里瑟瑟发抖什么也没做的项翁也领到了一亩地,项翁以前在项氏也管着田地之事,他看过秣陵公主分给他们的田地,虽然不是靠近河边的上等良田,却也算不错了。

他拿着田契回家时只觉着走在路上都好似轻飘飘的踩不着地面——他不是项氏罪人么?竟然也能分到田地吗?可不仅是他,便是那些还活着没被杀掉的贵族之后也分到了按丁口的田,但他们也只能耕作了——积蓄了数百年的财富,全被公主充了公,一大半送回咸阳国库,一小半留在公主府,说是要研制什么杂交的稻谷。

项翁后来过了好长一段还算平静的日子,他守着自己那亩地,精耕细作,将全副心思都花在了田地里,甚至在抽穗灌浆最紧要的时候他还在田地旁搭了窝棚日夜看顾,每天都挥舞着竹竿驱赶偷吃粮食的鸟雀。

秣陵公主不收苛捐杂税,甚至头一年还减了田税,项翁年底吃了好一顿饱饭,家里的米缸也装得满满的,这是秦始皇灭了六国之后,他过得最好的一个年了!过年的时候,秣陵公主还在公主府外燃放了一整夜的烟火,如今秣陵没了纵马横冲直撞的贵族子弟,所有人也没了身份之别,都涌到街边,前来观看这美轮美奂的烟火。

项翁活了一辈子,头一回见,他几乎是痴迷地望着,夜空中绽放的光芒犹如繁星坠落,令人心醉神迷。

听闻,这“烟火”也是另一位就封在赵国故地的晋阳公主从仙迹的讲述中,召集了方士造出来的,除了造出了烟火还造出了火器,听闻是九天之上引下的雷霆,能将城池摧毁、将人挫骨扬灰,实在是可怖之极。

当初秣陵公主跟自家姊妹借了不少火器,一个接一个投掷进了那些贵族如邬堡一般坚实的深宅大院中,轰隆之声响彻天际,大火冲天,把人逼得不得不出来迎战,秣陵公主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他们最终的抵抗自然也是以卵击石了。

自打六国氏族灭亡,秦始皇陛下再无后顾之忧,很快便将驰道也俢到了关东六国,在派公主们“安定”六国的同时,他还派长公子扶苏随蒙毅将军南征百越,在一年三熟的百越之地种植了许许多多的稻谷与棉花。

自此,战事终歇,完成了许许多多的功业后,秦始皇嬴政也在咸阳病逝,长公子扶苏在朝臣们的拥戴下顺利继位,他登基后修改了不少严苛的秦律,还宣布将开科取士,以“科举”广招天下贤才,这一下令天下幸存的士人与庶民都归心了。

更令人吃惊的是,在十几位公主的封地还允许女子参加“女科”——为了教庶民百姓,秣陵公主命人在西市竖了一块儿泥板,镌刻了五百个常用的隶字,每天都有一位夫子坐在那儿教大伙儿认字,只要认满了五百个字,能读会写,便能去公主府边上的“公主府小学”深造,小学读完还有中学,之后便能去考科举了。

这位“泮”想必便是那已然高中的秦吏了,她瞧着这么年轻,一定很聪慧——听闻学堂里极聪慧的,不论男女,便能去读“秣陵少年班”,不过几年便能入仕为吏了。

世道风云变幻,但对项翁与其他生活在大秦的庶民百姓而言,他们终于能安生过日子了,自耕自食、自给自足,有时项翁也会冒出些自己以往都不敢细想的念头——这样似乎也挺好的。

没了氏族没了卿贵,他还是好好的活着,这世道也好好的,似乎还更好了些!

所以这天下也并非一定要有勋贵么?项翁后来便看开了,之前还有一些流亡在外的项氏族人曾偷偷递了信来,约他一同出力光复楚国,项翁……项翁吓得赶紧烧了信,好几天没敢出门。

即便秦始皇陛下已归天,但秦二世扶苏极受天下臣民推崇敬仰,他仁慈又明智,还时常离开咸阳宫中,微服体察民情,他还能征善战,此前有燕国的刺客混入咸阳宫要刺杀扶苏,竟被他当场挥剑击杀!

在关中秦人的眼中,他几乎如泰山般令人高山仰止,项翁傻了才会跟那群疯子起义复国呢!

他在秣陵有田地有房屋,何必自讨苦吃?

因此今儿忽然有人上门,还是公主府的人,险些没将项翁吓得昏过去,他一点儿也不想复国了,当初身为项氏族人,他也不过是替贵人们种田的田舍汉,如今他却是……为了自个种田的田舍汉。

虽都是田舍汉,但却比过去满足多了。

泮的话让项翁心动了,他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没识够五百字,也未曾就读小学,也能为秦吏么?”

“自然,公主说了,她要组建农科院研究能够杂交的稻子,您以后就是里头的……”泮努力回想那个让自己也有些磕绊的词儿,“技术员!对!是技术员!每月能领一贯钱呢!”

一贯钱!能抵得上他半年的收成了!

项翁欣喜万分,在金钱面前他再也没有了顾虑:“好,我去!”

泮说服了他,便命身后的秦卒递给他一张“表”,上头用经纬线横平竖直地画了好些道道,秦卒便开始问他的名字、籍贯与家人,还找了个画师来画他的容貌,说是要做“员工档案”。

项翁不懂,便说一是一,乖乖听从。

泮便笑眯眯地领着其他人,去寻找其他精通农事的人。

雨后初晴,她仰头望了望天,阳光穿过枝繁叶茂的树木生长的枝桠,细碎如星子地落在地上,她回过头来,捧着手里的名册,轻轻踩在那影子上,一步步走远,她的身边也走过了许许多多忙碌的秦人。

大秦寻常的一日,便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