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胤小祕没指望这一园子盛放的花, 就能叫他二哥想通了。

即便是他,太久不开心,也不会因为一个惊喜就能时时开心起来。

人的心结不是一言半句就能化解的。

就像他额娘从前还生过一个弟弟, 比他还要小上两岁,阿玛高兴极了起名胤禐, 可是,出生当日就走了。

额娘也为此伤神了许久, 身子本来就没恢复,因而变得更弱了。

后来,佟额娘总放他过去闹腾,佟额娘自个儿也喜欢提点额娘,今个带她逛逛御花园, 明个叫她一起玩叶子戏。

慢慢的,额娘也就越来越精神啦。

胤小祕想,这件事对二哥而言也是一样的。

只要动弹起来,随着时间推移,见过许多人,做过许多事, 或许碰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能豁然开朗。

他不能叫二哥看得开,但是或许可以催着他动起来。

小团子摇晃着小脑袋, 悄悄掐了一朵开得正好的香石竹。原本还想弄一大枝向日葵的,可惜他没那把子力气, 而且向日葵长熟了还可以嗑瓜子吃呢,他有点舍不得。

将手里的花遥遥递向半跪在地上埋首痛哭的允礽, 小家伙有些开心起来。

二哥有情绪起伏, 总比日日麻木着将心封起来要好上许多吧?

看着状态都比方才顺眼多了。

胤小祕骤然想起与汗阿玛拿着锄头和花种子, 在这片田里忙碌时,阿玛曾擦着汗直不起腰来,喃喃自语说过一句话——

“朕想要将这些花中寄托送予一人,愿他此生无忧,开怀做人。”

小家伙仿佛寻到记忆中珍藏的秘宝,用童稚天然的语气跟他二哥分享出来。

换来的是允礽终于哭出声来。

他不再是压抑着自个默然流泪,连呼吸换气都是慎之又慎,不愿惊动到旁人。

胤小祕便在一旁默默陪着二哥,还回头叫贴身太监退了下去。

允礽胸中堵着一块巨石,这里头有阿玛这些年对他无微不至照料的感恩;

也有阿玛一手处死索额图,叫他的外家赫舍里氏,乃至众多支持的朝臣势力一夕之间全部垮台的怨怼;

他与汗阿玛之间,为何竟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他悔了,可更叫他无力的是,重头来过一次,他仍旧不知道该如何与汗阿玛好好维系这段父子关系,不生猜忌。

允礽心中百转千回,双手指甲抠进土地里,攥紧了一捧黄土,仿佛这般便能够留住汗阿玛。

皇权天然追求的是服从,是集权收拢,可阿玛因为太过宠爱他,先是许了太子之位,而后是参政监国。偏他做的还不错,得到许多朝臣势力的支持,叫皇权与储君之权,一步步加速站在了对立面。

若……他不做这个太子,便不会有这些事了。

允礽的泪都深深没入这一片花田中。

良久,他以手撑地重新站起来,理了理揉皱的衣襟,用帕子沾了面上的泪痕,郑重地双手接过二十四弟递给他的小红花。

风中的香石竹柔弱无依,仿佛随时都会被吹散。

允礽用手护着,轻声道:“幺弟今日赠花之言,二哥万分感激,记在心中了。他日若有什么难处,二哥如今虽然没了大用处,也会竭尽全力帮着你。”

胤小祕对这话不赞同了:“二哥可是文武兼备的全才,怎么会无用,要这么算,我一日能被老朱,嗷,就是朱轼老大人批评个几十次,那我岂不是没脸活啦?”

允礽心情还未平复,只勉强弯了唇角:“那如何能一样,二十四弟还小呢,这些文史典籍,只要想学你便能学会。可是心性难能可贵,却不好模仿。汗阿玛这么多孩子,独独最终将你带在身边,二哥与你众位哥哥,学都学不来的。”

胤小祕开心极了:“原来我还有这么大的优点呢。等回宫,就可以跟四哥和佟额娘他们炫耀啦!”

允礽闻言,只是摸了摸小幺的头,眼神再度落向面前的向日葵花田。

前明的文震亨撰了一本《长物志》,里面头一次提到了“向日葵”这个名字。说这丈菊向阳,总是随着阳光而走,是心向光明之花,因而起名“向日葵”。

或许,阿玛也是期望他能与幺弟多多相处,被感染着变得开怀一些吧?

允礽自顾遐想,小团子却打起了鬼主意。

他想让二哥有点事情做,只好咬咬牙先牺牲自己的玩乐时间了。

“二哥,我如今跟着九哥府上的秦道然老先生学习道与术,秦老说啦,我感兴趣的术不能单独在这世上行走,得有道才行。他先叫我从《墨子》开始读起,可是我自己只能看个半懂。”

小团子磨磨蹭蹭挪到允礽身边,抓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扬起小脸期待问:“我听说二哥习得百家之长,从前的太子讲师都是可厉害的先生。那,那二哥能不能带带我呀?”

允礽一怔,没想到小小的幺弟,竟然对百家之学都有些兴趣。

大清国如今仍是理学当道,便是从前他自个的师傅汤斌,也是曾与顾炎武、黄宗羲等鸿儒研读宋明理学的佼佼者。他能接触百家学说,还是因为从小感兴趣,汗阿玛允诺的。

允礽一时竟生出点滴澎湃之情来。他看着幺弟:“你当真想学?”

小团子重重点头:“学。二哥,我不骗你的。”

“皇上可曾应允了?”他又问。

胤小祕迷茫,挠了挠头道:“四哥才不会管我学什么呢,只要我愿意学,写两个大字他都能高兴半天。”

允礽被逗笑了:“你的字不好?”

小团子心虚极了,眼神闪烁:“嗨呀,也没有那么差,就是……四哥跟佟额娘总说狗爬出来的都比我写的好看,哪有那么夸张呢,我养的二饼和二哈根本都不会写字,我能写就不错啦!”

允礽想象一番,有些无言。他从小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如今知道幺弟作为皇子,一手字这么拿不出手……除了别扭还是别扭。

罢了,总归是要跟二十四弟多接触接触的。

允礽走在向日葵花田间,手指划过枝叶花盘,背对着幺弟主动开口道:“那你回去问过皇上,若是他准许,二哥连同习字一起教了你。”

胤小祕瞪圆了眼。怎么回事,怎么学了这个还要学那个,越学越多,那他还有时间跟侄子侄女一起玩嘛!

允礽回过头,看着小幺虎头虎脑,迷茫又震惊的小模样,眼中的冰寒已经不自觉褪去,整个人冰封起来的壳子也有消融的迹象。

胤祕踌躇好半天,才作出英勇就义的表情::“好!二哥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

允礽背靠花海,在金黄一片中,衬得晴山蓝也卸去一身阴郁之感。

他笑道:“好,二哥绝无食言。”

胤小祕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按照小团子的习性,每到一处,总得尝尝别人家的饭菜滋味,横向对比一番,好回去叫宫里的厨役们改进,吃到更好吃的才行。

到了理亲王府上,同样不例外。

只可惜这回胤祕来得急,允礽没有准备,加上刚搬进王府,不过暖灶几日,厨役们只余下两个用着顺手的,其余侍候的当年都留在毓庆宫,没跟着他。

允礽怕幺弟误会,解释了一句,还特意吩咐小厨房做几道大菜上来。

满清流行的大菜便是宫中宴席上那一百零八道。

允礽不知道小幺爱吃什么,便点了几样诸如御用佛跳墙,桂花鱼翅,荷包里脊,清炖肥鸭等不会出错的。

胤祕其实从小就对宫里这些名菜没什么感觉。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觉得吃这些更像是走个流程,背着皇阿哥的身份在用膳。

一点也没有享用美食的乐趣。

但如今是二哥特意点给他的,他也不挑,极有食欲的各样用了一些。

允礽平日里只能吃个三分饱,勉强维持着生命,今日不知是为那片花海,还是为幺弟进食的样子所感染,竟也跟着多用了一小碗。

胤小祕见了,比谁都高兴,夸赞他二哥道:“对嘛,吃的好睡得好,身体才会好,等二哥身子好了,哪天我们一起再去南海子骑马,心情就更开朗啦。”

允礽失笑,叹道:“还骑马?刚摔的下不来床,这都没好全乎呢。”

胤小祕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了:“二哥,总不能‘一被蛇蛇咬,十年怕井绳’吧,这都是小伤,养好了重新爬起来,又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胤祕啦。”

允礽听着这话,落下眸子,望着面前杯中的梅子酒出了神。

真的……还能再爬起来,做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胤礽吗?

*

胤小祕回到咸福宫,已经困得不行了。

小团子难得乖巧,眯着眼仰着脸,任由银翘跟五花将他手脸擦洗干净,换了一身寝衣。嘴上还念念有词:“我太困惹,明天,明天一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说完,小家伙倒头睡在榻上,还从鼻子里喷出个鼻涕泡。

银翘几人相视一笑,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只远远的留了一盏地灯。这是防着阿哥半夜梦醒,或许会害怕所设的。

胤小祕一觉睡到四更天(凌晨不到两点半),莫名睁了眼睡不着了。

小团子躺在床上,扭着脑袋看向窗外,树影打在窗上,风吹过,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像个妖怪。

胤小祕缩着脑袋翻个身子,往床榻里头靠了靠,蹬着小脚丫试探自个的屁股好全了没有。

这个时辰,就是离他去尚书房念书还有好些时候呢。

从前,他可都是银翘哄着拽着才能醒来。

小团子反身趴在床上,随手取了漫画书过来,碍于光线太暗,只好又给放下。他自个又是鼓捣又是折腾的,叫二筒忍不住出了声。

【平常睡得懒猪一样,你今天怎么了?】

胤小祕没有提及自己又做梦了。反而小声问二筒:“你说,九哥刚吃了人参籽那几日都没反应,为什么后头突然能看到我的梦呀?”

二筒隐约知道原因,见小家伙问了,也就说了。

【人参籽本就是你的一部分,能见你所见不奇怪。从前见不到,只是因为他们心中有各自的思量打算,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

胤祕乌溜溜的圆眼里满是惊讶:“原来九哥现在跟我是一路货色啦?”

二筒:【……倒也不必这么说你自己。】

胤小祕对这些虚名一点不在意,摆摆手问:“那要是给二哥也吃一枚人参籽呢?他不是身子弱嘛,会不会也能梦到啦?”

小团子还是有些担忧他二哥呢。

二哥心思细,又是个有些感性的人,一直憋着瞎琢磨也不好。

二筒叹气:【就知道你是这个打算,难道你就没发现,这人参籽只对身体某一方面的顽疾有疗效吗?】

【你二哥说是身子弱,其实更多并在心中,而非身上,人参籽医不好他。况且,他自己如今没有头绪找不到自己的道,如何又能见到你的道?】

小团子听完,跟着忍不住叹口气:“唉,希望二哥能快点想明白,做出行动呀。”

他又道:“养个孩子可真难,我都操心的头发要白了。”

二筒:“……”

你最没资格说这话。

这么闲聊几句,小团子在梦中那种情愫便全都消失不见了,转个身子“呼噜噜”很快就又睡着了。

管他呢,天塌下来,有个高的哥哥们先顶着。

反正他是个矮冬瓜,哼。

*

养心殿,勤政亲贤殿。

雍正还穿着朝服,与张廷玉几位南书房行走正商议朝政。

政权交替之间,最易碰上四处漏风,乱糟糟的,直叫人心烦。

近日的罗卜藏丹津造反便是一桩。

旁人不清楚,时时侍奉在圣祖爷身边的张中堂却最是门清。

圣祖爷八岁登基,面对的是功高盖主的野心辅政大臣,与三面险象的外敌侵犯。对此,先皇得乱中取胜,快刀斩乱麻。饶是如此,也少不得忍气吞声,韬光养晦等着裁决鳌拜、阿拉布坦等人。

何况新皇面临的是治平之事呢。

上有几位亲王郡王阿哥爷虎视眈眈;下有吏治腐败,官员结党,捐赋、盐政、银钱、诉讼、满汉朝臣分庭抗礼等等,搅在一处桩桩件件都是头疼事。

碰上这样的时局,急不得,燥不得,必得耐着性子,抽丝剥茧地循着时机给慢慢处理了。

这怕也是圣祖爷要留下“戒急用忍”四个字给皇上的原因。

难啊。

对于当今万岁而言,他面对的就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局面。

做得好,效果上看起来没那么耀眼;

做得不好,倒是要背负一身骂名。

张廷玉想到此处难免叹了口气。

从这一点来说,新帝于大清子民是个好皇帝。对于可能会背负的骂名,胤禛只轻描淡写一句“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带过了。

雍正不知道他在张廷玉心中的形象有所拔高,只斟酌着吩咐完接下来的应对,才喘了口气问:“今岁恩科如何?”

鄂尔泰笑着拱拱手:“三月十五的会试题目已经审出来了,奴才瞧着这回有几人答得颇有新意,特意拿了会元的卷子给万岁爷过目。”

苏培盛盛了试题递过去,雍正边看,边畅笑出声:“有些意思,这几人殿试朕会留意。”

鄂尔泰躬身称是。

雍正想了想,又道:“这回会试恩科的题,拿去尚书房,叫阿哥们都做一份上来,朕要亲自过目。”

张廷玉诧异一瞬,张了张口 ,最后还是领了命退下。

倒不是为这试题,而是新皇事无巨细的精力,叫他隐隐有些担忧。

君臣之间的议政很快结束。

雍正等人走干净了,喘了口气,这才开始叫苏培盛传早膳,用完膳之后,换了身玄色常服,正想往西六宫去看看皇后,给太后请个安,顺便瞧一眼不叫他省心的幺弟。

门外就传来熟悉的一嗓子喊叫:“皇兄!皇兄!看我的屁股好全啦!”

雍正:“……”

你是恨不得全天下都见识到你的屁股吗?

胤禛没好气的迎了出去。

春光正好,幺弟穿成个杏子黄的小鸡崽扑棱棱跑过来,嘴里还喊着:“四哥,我们有特意厉害的东西要给你瞧,弘历他们拼了很久呢!”

胤禛往远处扫了一眼,弘历,弘昼带着和慧藏在影壁那处,弘昼手中抱着一架长长的黑色不明物体。

雍正看着自己的皇子公主这个时辰竟然遛了出来,黑着一张脸教训:“朕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准备上房揭瓦,想挨揍了?”

小团子一听,飞快地在他四哥面前一个急转弯,冲门外探出的三只小脑袋道:“我们快跑,四哥又要打小孩啦!”

三小只闻言呼啦啦作鸟兽散。

胤小祕回头做个鬼脸:“四哥今日不看,以后肯定后悔。到时候求我我也不叫你看啦!”

雍正立在原地,皱眉忍着怒气。

等人都跑没影了,他才沉声吩咐苏培盛:“明个叫人抬也把阿哥们抬到尚书房去,尤其是小幺,朕明日要看到他答的会试试题。”

苏培盛恨不得把头垂到地上,连连应是。

*

翌日一早,尚书房内。

胤小祕刚刚恢复,头一日跑来上课,就好巧不巧碰上了考试。

小团子脸一黑,扭头就要往出跑,被朱轼拽着肩膀给按回去坐好。

朱轼背着手瞪他,眼里一闪而过幸灾乐祸:“皇上特意吩咐过,要小阿哥破题做文章,做的不好不打紧,重要的是要有个态度。”

胤小祕垂头丧气,只好认命。

不就是做个八股文嘛,写一个大字他都会,写一堆大字怕什么?

小团子来劲了,挽起袖子,抓笔的姿势叫朱轼不忍直视。

胤小祕答个题还挺讲章法,拿着试题先审题起来。只见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一行小字——

《尚书·秦誓》言: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

“……”

胤小祕顿时出师不利,咬起了笔头。

他都完全读不懂,写什么呀!

小团子抬头看一眼左右,四侄子五侄子,包括伴读的富察·傅清都在认认真真做文章呢。老朱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胤小祕气鼓鼓的重新垂下头,盯着那句“昧昧我思之”发呆半晌,灵机一动,提笔兴冲冲写起来。

小团子洋洋洒洒,很快就写满半页纸,朱轼拿眼角余光已经瞧了他许久,不禁有些好奇,慢慢踱着步子走到他身后。

只扫了一眼,老朱就气得差点晕过去。

旁的都没看到,他只看开题第一句,咸福宫阿哥如是写道——

“妹妹我思之,哥哥你错辽。”

朱轼:???

作者有话说:

呼,这是拖欠的二更,小天使注意看上章第一更呀,昨天的万字补齐啦。

晚上还有今天的更新~

注:昧昧我思之这道试题似乎是康熙年间的乡试,这里借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