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还活着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注视着白涧宗略显冷寂的背影。

宋德背过身,捏紧了拳头。

也许白涧宗是对的。

师父当年真的有问题。

哪怕还没开始审问苏友倾,可当年种种真的是巧合吗?在幕后主始者是这样的大人物的情况下,他师父当年真的只是失手放走了肇事司机?

情感上不愿相信,可理智告诉宋德,师父确实做错了事。

如果当年那个司机就被抓到,这一切可能早就水落石出了,白茉也能活着逃出这个空荡的金色牢笼。

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毫无意义。

他师父死了……白茉也许也死了。

宋德缓慢转身,长吸口气道:“二位先离开这吧,我们的人马上开始采集证据。”

“嗯……”燕折环着白涧宗的肩膀,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发顶,抿了下唇说,“你们可以先看别处吗?”

“……”

这不太合规矩,但宋德也没说什么,只道:“十分钟,别动多余的东西以防污染线索。”

“好的。”

等宋德和其他人都散开后,燕折才慢慢松开白涧宗。

对上那双通红空洞的眼睛,燕折顿时一怔。他像白涧宗平时给自己擦眼泪那样,生疏地用拇指抹掉白涧宗脸上的湿润。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很苍白。

因为燕折没法感同身受,他从小被父母抛弃,并不知道失去母亲到底有多痛苦。而类似于母亲的黄妈,也在九岁时就与他分开,早已疏离。

“我们出去?”燕折惴惴不安地说,“警察早点采集线索,苏……他就能早点付出代价。”

白涧宗眼眶赤红,却面无表情。

许久后他才缓缓有了动作,操控着轮椅掉头,手里还捏着一沓照片。

“你之前说得对。”

“什么?”

白涧宗语气冰凉:“她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年还坚持活着,是为了让你……我们不受苏友倾的伤害。”

燕折心一颤。

他之前推测过,苏友倾之所以没杀了十四岁的他以绝后患,也许就是因为妈妈在拿命威胁苏友倾,要他活着才肯对当下的境遇妥协。

白涧宗手里的照片证实了这点。

燕折半跪在地上,将剩下的照片一一梳理。他看到了照片里的自己,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每年都有十来张照片。

穿着不同季节的衣服,扬着不同的笑容。

不论燕驰明是什么样的人,燕折在燕家的这些年到底没受到什么亏待。

而他在外面感受阳光、笑容洋溢的时候,白茉依旧被关在金丝笼里,处于黑暗之中,看着一张张恶魔带回来的照片,以确认自己的孩子还活着。

她依旧把他当做“崽崽”。

燕折眼睛一下子就酸了,眼泪滴在照片上。哪怕白茉的那份爱并不是给他的,也依旧叫他心脏都揪成一团,就像被密密麻麻的针扎在了最柔软的地方。

而此刻,笼子里空荡荡的。

他们来晚了。

燕折泪流满面,视线模糊,听到俞书杰靠近后道:“老板,老夫人得到消息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半晌,白涧宗沙哑道:“先拦住,别让祖母进来。”

俞书杰:“是。”

白涧宗又道:“把外面的媒体打发走。”

俞书杰:“是。”

燕折明白白涧宗的想法。

他大抵是不希望自己的母亲留给世人最后的印象,是一个被囚禁、侮辱多年的可怜女人。

得到的不一定是同情与愤慨,还有一些闲人的肆意点评或恶意揣测。

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白涧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说上辈子他吃了妈的骨灰,也许这辈子也一样。”

“不会的,不会的……”

燕折摇摇晃晃站起来,还因泪眼朦胧踉跄了下,扶到旁边的墙才站稳。

他顿时一怔,迟疑地擦干眼泪,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墙,最后目光在墙与金色笼子间缓慢移动。

“怎么了?”

“这张照片……”燕折咬了下唇,“这是我们订婚宴上的照片,是不是说明那时候妈妈还活着?”

白涧宗没说话。

也许。

但更像是苏友倾习惯性带回了照片——毕竟以这个笼子与床上的灰尘程度,至少很久很久没住过人了。

“不不!你等一下!!”燕折看向远处的警察,大喊:“大叔——”

警察快步走来,听到声音的宋德也过来了。

“怎么了?”

燕折情绪有些激动:“苏然呢?叫他过来!”

宋德看了白涧宗一眼,摸不清这是要做什么,别是要把对苏友倾的恨撒在苏然身上。就是怕这个,所以他早叫先苏然上去了。

不过在场这么多警察,应该不至于做什么。

他拿出对讲机,和上面留守的警察说了句带苏然下来。

燕折焦急地等待着,心如擂鼓。但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不确定是不是记忆出错,怕希望会再次落空。

苏然到了后,燕折却对白涧宗说:“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白涧宗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眶,定定地与燕折对视。

燕折带着些许央求道:“一会儿就好,我很快出去找你。”

就在众人以为白涧宗不可能听的时候,他竟真的调转轮椅,什么都没问就离开了。与苏然擦肩而过时,苏然都能感觉到森森的寒意。

他完全不敢跟白涧宗对视,等人离开一段距离才咽了下喉咙,尽可能平复心情,问燕折:“找我做什么?”

“这里。”燕折的手穿过笼子栏杆,摸上里侧的墙,“这堵墙之前是不是没这么近?”

苏然一怔,不确认燕折是不是不想接受现实:“抱歉,我不是很记得了……”

燕折急道:“你不是有录像!?”

之前苏然给他的那盘磁带里有录到笼子周围的完整空间,只是燕折没有转存到手机里,现在只能靠苏然的备份作为参考。

“给我!”

宋德立刻反应过来,吩咐警察们前去观察,随后拿过苏然的手机往后退了两三米,仔细比对视频与现场的差异。

视频里传来苏友倾的声音:“为什么要忍着?你不舒服?和我做久这么让你难受?”

一道巴掌声响起,属于年少苏然的惊呼传来。

苏友倾叹息着:“崽崽又不听话了。”

……

“太暗了——”宋德眉头皱成了川字,眼神在手机屏幕与里墙上来回转动,他将拍到金丝笼子的这段反复播放了五六遍。

“崽崽又不听话了。”

这句话也在燕折耳边回响了五六遍。

燕折脸色苍白,肩膀摇摇欲坠,却还是紧抿唇站在原地:“不管是不是我的错觉,砸开看看不就行了吗?”

宋德低头放大视频,说:“不是砸开就行的,如果真跟你想的一样,我们得考虑受害者是不是还活着,我们的行动会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好像位置是近一些,老宋——叫上面的人带工具下来!”

话音刚落,另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也道:“这面墙虽然也是石砌的,但夹缝里的水成色看起来新一些。”

宋德用强光手电筒仔细看了看,没瞧出什么门道。

不过他也决定砸开试试:“苏先生?”

苏然回神:“随便你们,砸吧。”

既然苏然同意了,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宋德冲墙内大喊:“里面有人吗?”

“有人出个声!”

大家屏住呼吸,但耳边一片寂静。宋德与同伴对视一眼,再次唤道:“白茉?白夫人在里面吗!?”

依旧毫无回音。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沉,燕折提到嗓子眼的心跳再次跌落谷底。

“先弄开再说。”宋德看着这堵墙犯了难,“挺厚啊,弄开得费点功夫……要真是后砌的墙,苏友倾找谁干的活?后面得查查。”

搭档仔细检查着这面墙:“也可能是他自己砌的,看起来不是很平整。”

“真变态啊这东西!”

“这墙砌死了,他根本没想给里面的人留活路!”

很快,工具什么的都下来了。但给工具通电又是个麻烦活,这么多年苏友倾从没给地下通过电,一直用的油灯。

“淦!”宋德捏紧拳头,给了墙一拳,“想办法拉线试试!速度快点!顺便打电话给消防,说明下情况看看能不能给搞开。”

这要是在地上都好解决,偏偏是这么深的地下,离出口有百米以上的距离。

“定下位,从顶上挖呢?”

“太深了。”宋德摇摇头,“万一白夫人真在里面,从上面挖没法保证不会伤害到她。”

燕折就站在一边,单薄的身体显得格外无助。他希望一切过得快一点,又希望慢一点。

不过还好,白涧宗不在这里,否则只会比他更煎熬。

一切准备完毕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消防来了,工具齐全,所有人整装待发,墙内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得先松动缝隙里的水泥才行。”石墙并不是完全密不透风,部分里面有些缝隙,但高度也就比纸高一些。

不过起码说明里面能通空气,里面的人不至于窒息而死。

“你们专业,你们决定。”宋德严肃道,“但是得尽可能保证不伤到里面的人……或遗体。”

要知道苏友倾好几天前就离开本市“出差”去了,今天才因重伤转院回榕城。如果此前白茉就被关进了这里,不吃不喝这么久……也许他们真的只能见到一具尸体。

在漫长的“滋滋”、“哐哐”的声中,第一块大石头随着细碎的哗啦声落在了地上。

“手电筒!”

手电筒光打进石墙内部,一股难闻的骚腥味传来。但宋德不仅没捂住鼻子,反而脸色大喜:“手机给我!”

腥臊味说明有人在里面排泄,没有腐臭味意味着很可能没有尸体!!

手机跟着灯光探进墙内,摄像头从左往右开始转动,大概十几秒后,宋德收回手机,仔细看刚刚录下的视频。

其他人还在有条不紊地破墙。

燕折想过去看,但没敢。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宋德的表情,直到宋德猛得抬头:“快,砸开!里面有人!!”

燕折呼吸一下子松了,他快跑过去一把夺过宋德手上的手机,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摄像头略有晃动,加上手电筒光太强,拍的视频有些曝光过度。不过还是能看出墙内约莫是一个比家用卫生间稍大些的空间,逼仄狭隘,地上散落着一些饼干包装袋、矿泉水瓶,还有七零八落的蜡烛。

而视频的最后一幕定格在墙角,那里缩着一道白色身影,看起来肮脏凌乱,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燕折呼吸都要停了——

他简直不敢认,这真的是他记忆里的妈妈吗?

可那张苍白的五官正逐渐与记忆里的样子融合,即便被折磨这么多年,即便年纪已经大了,白茉依旧保留着一部分年轻时的明艳。

很长一段时间,燕折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他耳边嗡嗡的,脑子是空白的,只有眼神一直盯着不断被凿开的石头。

他想找白涧宗,告诉他找到妈妈了,但又怕白茉其实已经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石墙就被破了个大口子,消防们顾不得其他,捂住口鼻钻进去,先把角落的身影抬出来。

燕折一阵恍惚,那道消瘦的白色身影都泛起了重影,显得那样不真实。

他不敢动,有种动一下幻觉就会破碎的错觉。

“燕折!燕折!”

在宋德的吼叫中燕折才回神,对方语速很快:“快联系白涧宗准备医院准备病房准备检查和医生,她还活着!!”

燕折的五感猛得归位,往外走了好几步才想起给白涧宗打电话,又发现手机没信号,只能手忙脚乱地继续往外走。

最开始是走,后面变成了跑。

可不过几步,他就撞到了轮椅,被白涧宗拉进怀抱。

燕折闻到熟悉的气息,哽咽到说不出完整的话:“她,她还活着!”

“我听到了。”白涧宗将燕折勒在怀里,死死盯着远处的白色身影,他的视线一样模糊,竟好像看见那道白色身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

是错觉吧。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听到了。”

燕折感觉自己要被勒断气了,但没挣扎,感觉自己就是白涧宗抓住的一根稻草。

“是真的。”燕折掐了下白涧宗的大.腿,“你看,你痛……”

想起来白涧宗的腿没知觉,他又转掐白涧宗的腰,下了死手:“很疼吧?是真的!”

白涧宗终于惊醒,他松开燕折,快速朝笼子那边移动。

不是错觉。

白茉真的站了起来,她不止活着,除了身上脏些生命体征竟然看起来还不错。只是瞳孔十分空洞灰暗,仿佛失去了灵魂。

众人想把她挪出笼子,但她只安静地坐到床边,怎么都不肯动。

对于出现在笼子门口的白涧宗,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有人急了,指着白涧宗说:“这人你认识吗?你儿子!你儿子来救你了!”

白茉依旧没有反应。

宋德犹豫了下:“先强行带上去吧。”

白涧宗没有拒绝。他头痛得厉害,每一根神经上都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但他依旧强撑着不眨眼,目光不曾从白茉的身上离开过一秒。

强行带走的方法也失败了。

“啊!啊——!!”

只要一靠近笼子边缘,原本安静的白茉就会发出嘶吼的叫声,和常人尖锐的叫不同,她更像是喉咙本能溢出的嘶鸣,眼里也第一次露出深切的恐惧。

“啊!!!”

宋德心里有了猜测。

苏然报案的那段视频里,白茉的脚踝上是锁着铁链的,她不愿意跨过的这条线,应该就是曾经铁链长度能到达的极限。

他不忍对视,转头跟白涧宗说:“这种情况下最好注射一针镇定剂,她生命体征暂时没问题,我们等会儿行吗?”

白涧宗紧紧盯着白茉,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去。”

宋德犹豫了下,让其他人照看着些,自己去联系人。

就在他走到这段通道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白涧宗越显颤抖的声音:“出来。”

宋德回头看去,只见白涧宗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跟床边的白茉说:“苏友倾就要回来了,你再不出来就没机会了。”

听到苏友倾的名字,白茉微不可见的一颤,嘴里似乎念叨了什么,但声音很轻,完全听不见。

“听到了吗?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白茉终于有了反应,她看向白涧宗,张了下苍白的嘴,微微摇了下头。

就好像在说她不能跑。

跑掉会更惨的。

她惨,她的崽崽也会惨。

“看着我,我是谁?”

白茉又没了反应。

白涧宗的眼睛已经完全充血,耳朵、脖颈、胸膛都已然赤红一片,他额角手臂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在剧烈跳动,如不是主人强烈扼制,怕是跳出皮肤。

“我叫你跑。”白涧宗突然提高声音,吼道:“你要跑!你要自己跑出这里!听、懂、了、吗!?”

其他人都被震住了,燕折也吓到了,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白涧宗……”

似乎听到熟悉的声音,白茉突然有了反应,她的目光猛得锁定在燕折身上,突然站起身,趔趄之下来到笼子边缘。

同时,她的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呓语:“崽崽……”

燕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随后才意识到不妥,僵硬地看向白涧宗。

然而谁都没想到,下一秒,白茉竟然迈出了笼子,踉踉跄跄地跑向燕折的方向。

白涧宗高声道:“燕折,往外面走!”

燕折瞬间明白了白涧宗的意思。

白茉的灵魂已经被这片地方禁锢了。

她必须自己跑出去。

否则即便肉|体离开,灵魂也会在无数个夜晚回归这里。看似被救赎了,实则永远地禁锢在了这个金丝笼里。

哪怕苏友倾被枪毙,被碎骨扬灰,他也会永远活在白茉的梦魇里。

无处不在。

燕折突然想起从前他也在这里时,苏友倾常念叨的一句话:“恐惧比爱意更长久。”

他忍着反胃想吐的感觉,连着后退好几步,确认白茉跟进后转身就跑。

中途白茉停停走走好几次,眼里有着清晰的恐惧闪过,然而却还是被前面那道单薄的背影勾住了心神,扶着墙狼狈艰难地追上去。

燕折一路跑到了假山出口处,大雨瞬间浇湿了身体,他挥开保镖打来的雨伞,试图让白茉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可白茉不动了。

她停在黑暗处,似乎对外面的光与雨没有丝毫兴趣,喉咙里发出几声不成调的音节:“鬼来……黑来……”

仔细听,大概明白她说的是“回来”。

白涧宗已然跟到了白茉身后,然而白茉却对他没有任何反应,只一直看着燕折的方向。

雨水滑过燕折滚动的喉结,他轻声叫了句:“妈妈……”

白茉垂在身侧的手抬了下。

“妈妈……我在这里。”

白茉的指尖掐进了掌心,依旧试图叫回“叛逆”的孩子:“鬼来……”

然而燕折无动于衷,一直叫着“妈妈我在这里”,身后还有另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走啊!苏友倾要回来了,再不走你和他都要死在这里!!”

白茉一抖,似乎在这道怒吼中听出了丝丝哀切。

她被“死”这个字触动了,眼看着十几米外的燕折又往后退了一步,她不管不顾地追上去,然而就在她跨出假山口的那一刻,在雨水打湿身体的那一刻,她怔住了,直接瘫软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夜色与远方。

白涧宗的轮椅也停了下来,他撑着拐杖试图支起身体,然而一步都没站稳就摔跪在了地上。

白涧宗挥开他人的搀扶,用尽全力支起上身,狼狈地搂住白茉单薄脆弱的身体,圈进怀里。

昔日的少年已长出宽阔的胸膛,却依旧无法为母亲挡住倾泻而下的暴雨。

夜色里,他们的衣服被完全打湿,白涧宗像抱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但他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

众人或沉默地注视着,或红着眼眶别开视线。

白茉就如一个抽干灵魂的木偶,再也没有任何反应。耳边是白涧宗嘶哑痛苦的低唤:“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