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车燕折就困了。
但他强撑着,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白涧宗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果不是颈侧的脉搏还隐约在跳动,燕折都要以为他噶了。
离市中心越来越近,燕折的心跟着慢慢揪起,每近一点,他就更紧张一点。
和孤儿院那片区域的空荡不同,市中心的夜晚并没有多安静。大厦全都在彩色霓虹灯的笼罩下 ,红绿灯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眼看车子上了左转车道,燕折下意识抓住旁边的手,神经一紧——
这不是回山庄的路。
白涧宗睁眼,垂眸看向被扣住的五指:“做什么?”
燕折小声道:“我们去哪儿啊?”
白涧宗反问:“你觉得?”
燕折嘀咕地说出心里话:“我怕您直接冲到苏宅去把苏友倾给弄死。”
“弄死?”白涧宗嘲弄道,“我这幅样子,到底是他弄死我,还是我弄死他?”
燕折看了眼白涧宗的腿,转移话题:“不是去苏宅,那去哪?”
白涧宗:“你今晚住海勒公馆。”
燕折一愣,转而想起海勒公馆就是白涧宗市区那套房子的小区名。哦,他在那也有一套,纯毛坯。
燕折一个翻身坐到白涧宗腿上,这套动作已经十分熟练。
他按住白涧宗肩膀,警惕地问:“那你去哪儿?”
白涧宗道:“哪也不去。”
燕折不信,盯着白涧宗的眼睛执着地等一个答案。
“……我回老宅。”白涧宗别开燕折的脖子,“下去。”
燕折双手也撑在腿侧,不动如山:“带我一起。”
白涧宗秒答:“不行。”
燕折:“那你就是骗我。”
白涧宗:“骗你又怎样?”
燕折眯起眼,气得牙痒痒。
驾驶座上的俞书杰第三次回首,白涧宗和燕折听起来像吵架,又像调情,他真不是故意要打断,但——
“老板,燕少爷,前面有交警。”
燕折一秒翻回原位,快速插上安全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最离谱的是,交警还是原来那个交警,他们开的还是同一辆车。
不出意外被拦下了:“靠边停一下,测酒驾!”
俞书杰朝酒精测试仪吹了口气,交警朝车内瞄了眼,很快认出了他们:“又是你们啊?”
燕折矜持地嗯了声。
交警打量了一下笑道:“这次不错,还系了安全带。”
燕折:“嗯!”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早十秒你就能看到我坐他腿上了。
俞书杰自然没有喝酒,顺利地被交警放离。
后视镜里,交警的身影逐渐变小,不断拦车测试酒精度数,直到在霓虹夜色下成为一个不起眼的芝麻点。
白涧宗冷不丁出声:“苏友倾可能是带走妈、当年那场车祸主始者的推论,祖母需要知情。”
燕折:“……”
白涧宗语气平静,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错觉:“家里在医疗行业和他们家有不少合作,不论是不是苏友倾谋划的,家里都要提前做好准备。”
说是“做点准备”,燕折却感觉下一句就是“赶尽杀绝”。
苏友倾要解决,苏家也要解决。
“那带我一起回老宅不行吗?”
车子已经驶入了地下车库,缓缓停在一栋居民楼前。
俞书杰下车,帮燕折拉开车门。
燕折和白涧宗对视了会儿,明白了。
他看看俞书杰又看看白涧宗,将无理取闹发挥到了极致:“带他都不带我?”
白涧宗油盐不进:“张三李四在电梯那,不用担心安全。”
燕折甩手下车,头也不回道:“你俩过日子去吧!”
俞书杰沉默一秒,目前这辆车上就他一个保镖,另一个留在了孤儿院。不出意外的话,燕少爷口中的“你俩”指的就是老板和他。
……一个人上班真挺无助的。
白涧宗冷冰冰道:“还在那杵着干什么?开车!”
“……是。”
听到车子离开的声音,燕折也没回头,张三李四果然在电梯口等着:“燕少爷。”
燕折摆摆手,一进电梯,便有些无力地靠在墙上。
脑子都是恍惚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孤儿院的事?
白茉?苏友倾?
还是随时可能失控的白涧宗?
好像都想了,又好像都没想。
他缓缓走到大门前,打开聊天记录找前些天白涧宗发给他的密码:926943。
输入到一半他便停下了,犹豫地给叶岚君发去信息。
白上加白:叶医生,明天有空吗?
叶子:本来没有,现在有了。
燕折还没来得及回复,那边就打来语音电话:“俞先生和我说了今天的事,本来今晚要走的,但现在机票取消了——你怎么样?”
“我还好……”
“那就好,先好好睡一觉,明早见。”
燕折安静了会儿,迟迟没挂电话。
叶岚君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还有别的事吗?”
燕折突然道:“叶医生,给我催眠吧。”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催眠——”叶岚君还是那句话,“你的意志并不脆弱,并且潜意识里似乎并不接受催眠这件事,本人抗拒的情况下,治疗效果不会好。”
这都是在第一次接触中做出的判断。
抛开燕折会突然流泪、陷入年少时的处境与人格外,他比任何人都正常,性格也较为坚韧。
从经验上来看,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催眠治疗的人。
“我现在不抗拒了。”燕折一边输入最后三位密码,一边问:“今天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我有什么问题吗?”
叶岚君:“没有,你很健康。”
各种意义上的健康,脑部CT、内分泌、包括心理量表都太正常了。
“可我一点都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燕折打开门,屋内的陈设还和之前一模一样,他换上拖鞋,“您能告诉我吗?”
叶岚君反问:“白总没告诉你?”
“没有。”想到白涧宗不肯带自己回老宅,燕折就来气,“我对这件事应该有知情权吧?我想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好吧。”
叶岚君如他所愿:“你昨晚在逗猫的时候出现了明显的应激反应,有幻听幻视的情况,并掐住了小猫的脖子。”
燕折呼吸一滞:“大白被我掐死了!?”
“大白?”叶岚君迅速反应过来这是猫的名字,她安抚道:“没有,大白很好。”
燕折掐入掌心的指尖这才缓缓松开。
就知道,白涧宗避而不谈,肯定没好事。
叶岚君问:“你还好吗?”
燕折缓缓走到沙发边,无意识地窝了进去:“我没事……这种情况在心理学上算什么?”
“符合轻微的精神分裂症状。”叶岚君没有隐瞒,“但你的身体检查很健康,内分泌情况也很正常,所以你并没有被确诊。”
“……”燕折想,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是原身。
叶岚君手里其实有监控视频,但不确定视频会不会再次让燕折受到刺激,只能口头描述后面的事情。
“后来白总就回来了,俞书杰从你手里接走了猫,你一直掉眼泪,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处境,说了些疑似与白女士关在一起时候的事。”
燕折一怔,几乎将自己蜷缩成了一个球,半晌才问:“我有说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有一点,但不多。”叶岚君说,“比如,当初可能有一个年长于你的男生想要帮你逃跑。”
燕折几乎是立刻回忆起白涧宗傍晚的推论……如果苏友倾真是幕后主始者,那刚好对得上号。
他儿子苏然年纪确实比自己大,叫做哥哥也没问题。
燕折闭了闭眼,他只见过苏友倾几次,每次确实好像有种若有若无的不适感,不太真切。
他最初以为,自己只是不喜欢所有和燕家沾边的人。
还有那次在商场,苏然用很复杂的情绪对他说“你过去那样讨人喜欢,是我害你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当时他大为不解,如今再回忆,每个字符都好像夹带暗示。
但为什么?
如果十四岁那年苏然确实救了他,为什么要说“是我害了你”?
最近几次碰面,苏然的状态好像确实都很差,总是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苏然想挑开他父亲的犯法行径,不必等到今天,是什么让苏然发生了变化?
不能细想,越想头越痛。
耳边还有道声音:“燕折,燕折?”
模模糊糊的,仿佛隔着一层薄膜。
直到“轰隆”一声,银色的闪电照亮了黑夜,将一切映得煞白,燕折才倏然惊醒,坐起身抱着膝盖缩在沙发角落,神经绷紧。
许久,第二道雷电也没降落,只有耳边属于叶岚君的呼唤:“你还好吗,燕折?白总今晚没有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我听到你那边打雷了,需要我去陪你吗?”
燕折轻声回应:“不用的,我可以。”
叶岚君没有质疑:“好,我相信你。”
燕折低声问:“那我可以催眠吗?我想看看能不能回忆那几年的事情。”
虽然一旦回忆起,白涧宗肯定会坚信他就是原来的燕折,而不相信他是穿书,但燕折还是想试试。
也许这能救出白茉,也许这能让白涧宗回归正常。
叶岚君:“这样吧,明天见面后我评估一下,好吗?”
燕折:“好的。”
他快速挂掉电话,没有挪窝。
又是一道雷声响起,大雨倾盆而下,砸在落地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地响。
张三李四都在门口的小卧室守着,燕折独自一人窝在沙发上,紧紧抱着膝盖,出奇地安静。
这个暴雨夜似乎来得恰到好处。
没有白涧宗陪在身边,燕折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梦魇中。
起初,梦是寂静的,即使车外狂风暴雨,也像被消了声的电影,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捶打着车后窗,试图用哭声让远处那道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心软,叫他看看自己。
可是没有。
昔日信赖的人没有施舍他一个眼神,随他被一个陌生人带走。
他哭得喘不过气,直到那道身影彻底被暴风雨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又或者过了一整晚,总之他并没有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就被带到了一个与夜色一样昏暗的地方。
身后有只手落在肩上,他能感觉出来,手的主人并不是一开始开车带他离开孤儿院的人。
手的主人说:“我带来了,你的孩子。”
他面前有张床,有个女人坐在床角,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和他一样无助,但声音出奇的平静。
女人的声音也很好听:“他不是我的孩子。”
他身后的人却道:“他是。”
女人道:“不。”
随后,他便被身后的人踹歪了膝盖,跪在地上,原本已经停歇的眼泪再次决堤,铺了满脸。
他哭着地喊:“黄妈,黄妈……”
“没有什么黄妈。”男人蹲下身,语气透着诡异的温柔,“你看,你妈妈不正在那儿吗?快去抱抱她。”
“她不是!我没有妈妈!”
“她是。”男人又踹了他一脚,正中腹部,痛感几乎要让年幼的他陷入昏厥,哭到呛气。
男人微笑地看向床上的女人:“亲爱的,你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孩子?”
“不——”
女人话音未落,男人就掐起了他的脖子,就像提着一只无力挣扎的幼猫:“既然不是,那他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双手逐渐无力垂下,男人却没有一点放过的意思。
床上的女人终于无法忍受:“够了!你放开他!”
“哦?我以为他不是你的孩子。”
“他是……他是!”
……
窗外雷声轰轰,闪电照亮了白涧宗阴鸷苍白的面孔:“我会查清楚的,还望您做好准备。”
白萍面朝佛像,闭眼转着佛珠:“苏友倾……苏友倾。”
“他继位那年,弟妹都因意外死亡,只有一心搞科研的大姐躲过一劫。”
“继承家业后,他又和华家联姻,稳住了不看好他的董事会,之后更是对外称只要一个孩子,不想自己的孩子为继承权手足相残。”
白萍倏然睁眼,眼底落着狠意:“但他这些年不争不抢,生意场上处处温和,倒让人忘了,他最初可是踩着姊妹血肉上位的人!”
又是一道惊雷炸响,窗外的花草被大雨砸得东摇西摆。
白涧宗眉眼间染上躁意,半晌,还是道:“我来这一趟就是想叫您心里有个防备,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白萍道:“这么晚了,明早再走吧。”
“不了。”
白涧宗已经朝着门口的方向驶去:“他怕打雷。”
白萍脸色微缓,但没有回头。
她再次闭眼,给佛像上了柱香:“保佑茉茉……活着。”
只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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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海勒公馆时已是凌晨,一推门便见燕折抱着膝盖,蜷坐在沙发角落,摇摇欲坠。
靠近才能发现,燕折额间鼻头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白涧宗将人拉近,托着腿弯抱进怀里。
刚调转轮椅往房间方向去,燕折就突然睁眼,愣愣地看着他。
“……燕折?”
一道惊雷响起,燕折浑身一颤,猛得一缩,小声呢喃道:“崽崽……妈妈爱你。”
白涧宗僵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待雷声彻底散去,才声音喑哑地问:“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