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滢看了会儿,转头对老师说:“到这里我就认识路了,老师您不用陪啦,去忙自己的就好。”
老师有点惊讶,但转念一想,她们应该是想自己到处转转,也没再勉强,“也行,那你和导演慢慢看,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两人道了谢,老师离开后,关滢提步,穿过林荫小路,来到教学楼前的空地上。
站到这里,才觉得自己真正回来了。但她其实已经很久没回这里了。
上一次是四年前,班长组织同学会,大家回母校看望班主任,结束后一起故地重游。再上一次则是六年前。
而最近几年,她都没有再回来过。
不过虽然没有回来,这个地方却一直活在她的记忆中。
关滢举目,看向前方的教学楼。这就是他们待了三年的地方,从外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是学校建筑常见的凹形结构,两排教学楼相对而立,中间则以空中走廊相连。
不过当初在修筑时选用了漂亮的红砖,再搭配白色拱门,有一点欧式民国范儿。中间走廊的栏杆上则栽种了大片大片翠绿的藤蔓,如今正是五月,藤蔓上的小花在阳光下开得正好,看上去一片生机盎然。
孙导刚才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才站到她旁边,和她一起看向前方,感叹:“你们当年上学的环境倒是不错,这教学楼拍出来应该会挺好看。”
确实,这教学楼当年落成时就是嘉州市最漂亮的,如今现在虽然老旧了不少,却更增添了一点老建筑的年代风味。
之前那位老师也给她们介绍过了,这片旧校区现在是给高一的学生在使用。正好,高一的假期本身也是高中最长的,如果他们真想在七中拍,可以沟通一下,在学生寒假或者暑假时入驻拍摄。
要知道,如果他们看上的是高三的教学楼,那真是连暑假也不会有几天空闲时间可以给他们用啊!
关滢说:“你决定了吗,就这儿了?”
孙导反问:“这要问你啊,你觉得呢?旧地重游,有什么感受?”
女人眼中带着一点好奇,还有探究,让关滢默了一瞬。
她其实能感觉到,导演在刻意和她亲近,同时很想听她讲述当年的事。而她的目的也不难猜——就像她写小说,如果有原型的话,会去查阅这个原型的生平、努力贴近感受对方一样,导演作为这部电影的掌舵人,也很想和她这个编剧兼女主原型多聊一聊这个故事的起源和后来。
因为理解,所以她对此并不反感。而且,大概是同为从事文艺创作的年轻女性,两人确实有很多志趣相投的地方。之前只谈电影还不觉得,昨天两人在飞机上聊了一路,从彼此喜欢的作家到音乐甚至动漫,竟多次不谋而合,晚上到了酒店吃饭时还在聊。
一夜过去,她们已经不像出发前那样言行间还会彼此客气,相处随意了不少。
此刻听到她的问题,关滢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四周。
现在是下午第二节课,明媚的阳光照着教学楼前的空地,外面除了她们一个人都没有,透过窗户,却能看到每间教室里都是密密匝匝的人头,老师在讲台上奋笔疾书,隐隐还能听到读书声。
这样的场景,和十几年前好像没什么区别。
关滢眨了眨眼睛,似乎下一秒就能看到16岁的自己背着书包,从教室里走出来。
“我的感觉吗?”她轻轻一笑,“故地重游,确实让人印象深刻。感觉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我当年做过的傻事……”
不止这栋教学楼,操场,食堂,图书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斥着她的回忆。
转头见孙导期待地看着她,关滢叹口气,耸肩道:“行了,你不就是想听我自己讲这些嘛。好啊,没什么不能讲的。”
心思被戳破,孙导扬眉一笑,“被看出来了?看来我还是藏得不够好啊。”
说是这么说,但她神情并不见窘迫,因为其实也没有认真在隐瞒。
光看她这趟勘景连个助理都没带,就她们两个同行,就能对她的意图窥见一二了。
“你想拍好这部电影,我也想拍好这部电影,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我希望你能更信任我。”孙影认真地说。
是一致的。
所以她的行为,关滢其实也并不意外。早在决定回七中看看的同时,她就做好了被打探的准备。
而且那些事情,太多年没讲过了。不仅她想听,她也很想找个人,再说一说。
两人再一次行走在校园里,但这一次,变成了关滢一个人的讲述。
傅时川是1班,教室在一楼最左侧,关滢是13班,教室在二楼最右侧。她总会在放学或者下楼去操场的时候,有意无意经过他们教室门口,然后飞快一瞄,指望能透过门或者窗户看他一眼。
但这样的机会毕竟太考验运气和眼力,所以,可以名正言顺去一班的机会就变得无比宝贵。有一次,班主任有事要找一班的班长,而他又一时没空自己过去,于是顺手抓住正好从旁边的经过的关滢,让她去一班带个话。
关滢记得,当自己带着被头彩砸中的不可置信靠近一班时,整颗心都在狂跳。而当她终于站到一班门口,看似在和对面的班长说着话,目光却在教室里逡巡,终于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到了正倚在座位上和同学说话的傅时川。
只一眼,就让她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都在雀跃里度过。
每周五下午大扫除时,傅时川会和朋友在篮球场打篮球,这时候总有女生去看,虽然没有《灌篮高手》里那么夸张,但也挺热闹的。
但关滢并不敢。即使根本没人认识她,她也总是心虚。只有几次实在忍不住了,拿了一本政治资料坐在篮球场旁边的乒乓台上假装背书,嘴里念着我国的基本政治制度,却在每一次欢呼响起时,隔着书偷偷看他。
看到他进球后的笑脸,她会想,他应该很喜欢打篮球吧?她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是刚打完球回家。
那除了这个,他还喜欢什么吗?她不知道。她很想知道。
于是,每次在食堂吃饭时,关滢都会一边假装和同学聊八卦、分享彼此的菜,一边目光悄悄越过一张张桌子和攒动的人头,偷看另一边正在吃饭的傅时川。
她看他,也看他打的菜。他今天点过的东西,她会在隔天去吃同样的。她因此记住了他爱吃牛肉,不爱吃鸡,喜欢土豆,讨厌番茄,不吃姜。
她一边模仿,一边在心里点评,不吃姜就算了,怎么居然连番茄都不爱吃啊?不可置信,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讨厌番茄的!
……
仿佛游戏里的场景触发剧情,每到一个地方,关滢就给孙影讲述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下午的风吹拂面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而孙影一直安静地听着。
其实这些东西大多在她的书里都写过了,孙影之前也看了,但这样站在故事发生的地方,听关滢本人亲口讲出来,又有一番不一样的感觉。
然而,当她们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坐下时,关滢却忽然停住了。
孙影奇怪地问:“怎么不讲了?这里呢,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往事吗?”
关滢还是沉默。
孙影转头,看向前方。
比起安静地教学楼区域,操场里要热闹一些。应该是有两个班正在上体育课,塑胶跑道上是玩耍嬉闹的学生,充满了少年人的蓬勃朝气。看到她们俩坐在上面,还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孙影:“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这里还真的发生过一件事。比刚才那些都有意思。你在这里给谢成文祈过福对吧?”
她说的是小说里的剧情。
高二下学期,谢成文生病住院,一周没来学校。季书每天见不到他,既担心他的身体,同时还因为思念,每天都无精打采。
谢成文在的时候,她并不觉得,当他不在了,她才陡然发现,原来没有他,这个校园瞬间变得如此索然无味。
她再也不能期盼和他在学校的某个转角偶遇,或者找机会去他班上见他,中午和晚上也不能一起在食堂吃饭。
每天上学失去了最大的动力,因为知道就算去了,也看不到他。
到了周五下午大扫除时,她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想到谢成文,再也忍不住了。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纸,放在腿上,再拿出一只油性笔,在上面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下:希望谢成文早日康复、回到学校!
写完后,她又仔仔细细地把它折成一架纸飞机。
小小的、红色的纸飞机。
这是她在她最喜欢的小说杂志《梦言情》上看来的,里面一篇小说里,男主生病了,女主就是折纸飞机给他祈福,然后男主真的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季书看得感动落泪,然后决定也要效仿。
纸飞机折好了,按祈福流程,她还要把它飞出去,飞得越远越好。但她却又迟疑了。
做的时候不觉得,做完了却觉得有点傻,这办法真的管用吗?会不会是骗她们这种小说少女的啊!
而且,这里还有人呢,踢球的跑步的聊天的,万一被他们看到怎么办……
正犹豫,一阵风却忽然吹来,她手一个不稳,纸飞机就这么被带了出去。
季书大惊,连忙去追它。但也许是她折得太好了,完美符合风学力学玄学原理,纸飞机居然像加了油的真飞机一样,一路飞驰,她愣是追了快一百米也没追到!
好不容易等风停了,它的油也耗尽了,软歪歪落到塑胶跑道上。
季书松了口气,正想过去捡,另一双脚却先于她停在了纸飞机面前。
季书一愣,顺着抬头,却见面前居然是那个一周不见的人。
是谢成文。他回来了。
她一下子傻在那里,呆呆地像被点了定身咒,只知道看他。
而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下一秒,谢成文就弯腰,把纸飞机捡了起来。
季书脑中瞬间警铃大作,扑过去就要抢,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媚的阳光下,男生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打开纸飞机,看到上面的内容后挑眉一笑,说:“原来我不在,某人这么记挂我呀!”
季书的脸瞬间通红。
……
这是小说的经典剧情之一,后来剧版一比一还原,很受好评。
孙影也很喜欢这个剧情,现在看着面前的操场,已经在脑子里设想,如果在这里拍的话,要从哪个角度架镜头。
关滢却忽然说:“其实,那不是真实的剧情。”
孙影诧异地看着她。
关滢却望向前方,似乎透过明媚的阳光,又看到了那个下午,“他确实生病了,我也确实给他折了纸飞机祈福,纸飞机也真的被风吹走了。但后面的剧情是,那阵风实在太大了,我追着找了好久,都不知道它到底被吹去哪儿了,最后只好丧气地回家。而谢成文那天也没有回学校,是下一周的星期一才回来的。那架纸飞机,并没有到他的手里。”
这话出乎孙影的意料,她挑了挑眉,试探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后面是我编的。”关滢看向孙影。
这是她的秘密。她曾经对傅时川含糊地承认过,西西也知道一点,但她从来没有详细地跟他们讲过。
而也许是因为孙影说,希望她能信任她,于是她努力去做了。在刚才的讲述中,真的逐渐卸下了心防。又或者是她早已决定要给这个故事一个圆满,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再逃避躲藏。而在这个地方,她也不想再说谎。
于是,第一次,她这样明白地、坦诚地,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另一个人。
“那本书里很多剧情都是这样,取材自我的亲身经历,但虚构了最重要的后半部分。其实,我当年并没有和谢成文在一起,甚至我喜欢他的那么多年,他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们只是两条平行线。”
孙影听完,先是惊讶,然后恍然大悟。
如果是这样,就解答了她刚才听关滢讲述时心头最大的困惑。
她还觉得奇怪呢,感觉在她的叙述里,她和那个她喜欢的人始终隔了一段距离,说是陌生人也差不多,根本不像小说里两人逐渐靠近,最后走到一起。
原来是这样。
关滢说完,像卸下一个重担一样,很轻松地舒了口气,却发现旁边的孙影沉默了。
回头一看,对方若有所思。关滢问:“干嘛,觉得我臆想症很疯魔?”
“没有,就是有点感慨。”孙影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读书时也暗恋过人?”
当然记得,这也是她能对孙影放下心防的一个重要原因。她们有共鸣。
“我之前觉得我们差不多,还暗中想过,同样是暗恋,你做的很多事我也做过,怎么就你能写一本书还赚这么多钱,我却不行?老天真不公平。”孙影耸耸肩,“但现在我明白了,我还是爱得不够深啊。看来想靠爱情赚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开了个玩笑,换来关滢一个嗔怒的白眼。
“叮铃铃——”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响起清脆的铃声。
是放学了。
关滢一惊,才发现她们居然已经聊了这么久。
仿佛一个开关被按下,下一秒,学生潮水般涌出教室,原本沉睡的校园瞬间喧哗起来。
两人坐在看台上,感受着这鼎沸的声音,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孙影才又拍了拍她肩膀。
关滢感觉出了她的安慰,回头一笑,“我不难过,真的。”
孙影扬眉,“真的?”
她担心关滢是强颜欢笑,但事实上,她真的不难过。
她以为想起这些事会很苦涩。以前每一次她都会觉得苦涩。
那样卑微的自己,那样无望地爱了一个人那么多年。
但也许是因为她现在和傅时川在一起了,这一刻,比起苦涩,她心中竟然是满足和感激更多。
她何其幸运,能够在十几年后,实现心中夙愿。
因为他现在在她身边,让她这些年一切的等待和仰望都有了意义。
她想起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到底要不要告诉傅时川这件事。
之前她有很多的顾虑,很多的不确定。
但这一刻,她终于下了决心。
就在剧本写完之后吧。
等她为这个故事再一次画下完满句点时,她就告诉傅时川,他就是谢成文。
就是,她爱了这么多年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