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惊起身, 跟旁边顾夏比了个手势, 走出图书馆接电话。
A市的十月下午这阵儿还骄阳似火,势头不比夏天, 但站时间久了也晒得慌,林语惊走到图书馆侧身背阴的地方,接起来以后主动“喂”了一声。
“您好,哪位?”她声音平稳而礼貌。
那边安静了片刻,自报家门:“你好, 我是聂星河。”
就听着他这么一把嗓子,林语惊实在是没有办法把他这个人和他做的事儿联系到一起。
她沉默片刻,把握着这个时候应该用什么语气说话,低声说:“你还敢找我?”
“我想跟你聊聊。”聂星河说。
“我劝你别白费力气,沈倦现在没空理你, 我也没有,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他以前没打死你是你命大, 你最好哪儿来的哪去, 别打听他,别好奇,沈倦的事儿我一件也不会告诉你,你也别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林语惊冷声说,“你如果再敢出现, 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我当然不好奇他的事,他的事儿没有我不知道的, ”聂星河幽幽道,“但你也不好奇吗?”
林语惊没说话。
“他以前的事情你不好奇,那关于你的呢?”聂星河说,“你高中走了以后,你不好奇他为什么没去找过你?”
林语惊一顿。
“你高考为了他留在A市,你来A大找他,他就在了,你能来找他,他为什么不能去帝都找你。”
林语惊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聂星河笑着说:“如果你对他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他应该也会不顾一切离开这儿,到帝都去才对。”
林语惊没再说话。
聂星河声音温和:“如果你现在想听了,我们可以见面聊。”
林语惊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
她深吸了口气:“好,A大见吧。”
林语惊挂了电话,回到图书馆里收拾东西,跟顾夏打了声招呼。
顾夏正看着书,没抬头,只问:“位置用帮你占着吗?”
“不用,我一会儿就不回来了。”林语惊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声音有点儿飘,顾夏抬起头来:“嗯,好。”
林语惊背着包出了图书馆,她跟聂星河约了北门,A大正门是南门,北门那边比较偏,又要绕路,一般没什么人走。
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到的时候聂星河人还没到,林语惊等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看见他人。
他穿了件薄外套,里面是很普通的白衬衫,看起来一米七出头的个子,很瘦,长相无害,甚至第一眼见到他很容易让人产生亲和力的一个人。
林语惊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在幼儿园里工作,就是一阵毛骨悚然。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过来,聂星河和她截然相反,甚至看起来心情很好:“要喝点东西吗?”
“不用,就这么说吧。”林语惊扬扬下巴,半句废话都不想跟他多说。
她看了一圈,往前走了一段儿,这片是学校里的荒地,平时都没人会过来,杂草丛生,一片安静。
走到一块儿空地,四下无人,林语惊停下脚步,倚靠在树下看着他,聂星河跟着走过来。
他思考了几秒,还没开口,林语惊率先道:“这边没人来,说吧,你找我想干什么,想说什么,什么目的。”
林语惊顿了顿,说:“我事先说明,我看你很不爽,你说的话不会对我和沈倦之间的关系造成任何影响,我之所以会来——”她抿了抿唇,没说下去,似乎是找不太到理由。
聂星河抬起头来,笑:“当然,我只陈述事实,怎么判断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办法控制你的想法,我还是那句话,”
聂星河说:“你应该是个聪明人,我之前说的那个问题,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吗?”
林语惊没说话,手插在口袋里听着,表情有些动摇。
聂星河注意到,继续道:“我确实讨厌沈倦,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沈倦这个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没心肝的,你看不出来吗?”
他淡道:“你当时如果没回来找他,你们就没有以后了,他不会为了你放弃什么的。”
他很久都没有心情这么好。
他说的话,一定给林语惊带来了影响。
没有人会在听完这些以后半点都不怀疑,甚至林语惊之前肯定也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我不回来找你,我们是不是就没有以后了。
人们最怕的就是,一段感情里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我付出的感情要比你多,或者,你其实根本没那么在乎我,你可以为了很多东西放弃我。
他在暗示林语惊,在沈倦那里,她是可以被放弃的那个。
只是这种程度,还不够。
远远不够。
“他舅舅的事情,他应该跟你说过了。”
林语惊一顿,抬起眼来,表情看起来有些犹豫:“他也不肯跟我说太多,我也……不太了解,他只说不是他的错。”
“当然不是他的错,沈倦怎么可能会做错,”聂星河嘲弄一笑,“他舅舅很疼他,最好的全都留给他,所有的都给他,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对他,可他呢,他接受的太理所当然了。”
“他甚至没想过,这样的好,他是不是需要去回报,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从来没考虑过洛清河的心情。”
“他不知道他病了,不知道他在吃药,不知道他心情好不好,”聂星河声音很轻,“沈倦不知道的事情我全知道,他说走就走了,凭什么还能什么都有?”
“他们是血亲啊,”林语惊看着他,很慢地说,“舅舅对外甥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又凭什么管别人的家事?”
聂星河像是被她的话戳中了哪根神经,声音倏地拔高:“哪有什么好是理所当然的!”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没聚焦:“连父母都不可能理所当然的对你好,没有这种好事,这种好事不能有。”
“这个世界上没有理所当然的好,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我对他好,他怎么能不回报我?”聂星河看着她,眼睛发红,“他必须回报我,难道不该是这样?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他做错了,我可以纠正回来。”
林语惊没出声。
他情绪有些失控,大概自己也意识到了,他没再说话,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语惊等的就是他失控,连忙道:“但沈倦现在什么都有了,你有什么?他读了好的大学,回到队里继续训练,你的存在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你没发现吗?”
聂星河睁开眼睛。
林语惊靠在树上,视线扫过他的手,他左手虎口处缠了一圈很厚的纱布。
一个礼拜前还没有。
“你以前没拥有过的,现在依然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闭嘴……”
林语惊看着他,继续道:“沈倦不一样,他天生就比你幸运,他总是能得到你无论多么想要都总是得不到的东西,是不是?他有完整的家庭,对他很好的舅舅,他轻而易举就什么都有了,是不是?你也想让他痛苦,让他尝尝什么都没有的滋味,对吧?”
聂星河咬着牙,左手抓着右手虎口,开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抠,拉着拇指用力向上掰,鲜红的血缓慢渗透雪白的纱布,看起来触目惊心。
林语惊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背顶着树干。
她算了一下时间,手伸进口袋里,捏着手机。
聂星河忽然停下了动作,烦躁地把手上的纱布扯掉了。
伤口露出来,他虎口处被直接豁开,只连着掌心薄薄一层皮,崭新的,血肉模糊,甚至隐隐露出骨肉肌理。
聂星河垂手,抬起头来,略歪了歪脑袋,忽然说:“你知道沈倦在知道洛清河自杀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吗?”
林语惊头皮发麻,凉意顺着后颈直往上窜,像阴风钻进身体里刮过。
“他当时的那个表情,我太喜欢了,”他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愉悦的表情,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过来,眼神安静,“你觉得这种事情如果再发生一次,沈倦会不会直接就疯了?”
-
沈倦到A大北门的时候,门口一片热闹,不少学生围着在往那边看,警车停在校门外。
林语惊坐在地上,和一个警察说话。
他训练到一半,顾夏忽然急匆匆闯进来,拿着个手机,上面显示着通话中,免提模式,正在录音,里面传出熟悉的说话声。
沈倦瞬间僵住。
顾夏气喘吁吁慌忙道:“林语惊之前让我别找你,她说她有分寸,但是我感觉……不太对……”
沈倦都没听完,直接冲出了门:“哪儿。”
“她开了定位!”顾夏说,“在学校北门那边!”
直到看见林语惊人,沈倦脑子都是空的。
他半懵着无视了旁边警察的阻止大步走过去,林语惊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见他以后愣了愣,没站起来。
沈倦走到她面前,停住。
林语惊左腿上有道口子,边缘平滑,深而长,腥红的血不要钱似的往外淌,牛仔裤被染了一片。
沈倦所有的意识回笼。
他身上还穿着A大的射击队队服,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得湿透,耳朵里有声音嗡嗡在响,指尖冰凉僵硬。
林语惊嘴唇发白,眨了眨眼:“你怎么来了?”
沈倦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旁边警察看了他一眼,也明白过来了:“哎,家属来了就搭把手,先止血,我们这儿急着呢,”他说着,对另一边的一个警察摆摆手,“挺严重的,先送医院吧。”
林语惊此时也明白过来了,瞥了一眼人群里的顾夏。
顾夏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了,皱着眉看着她,满脸的担忧。
林语惊叹了口气,侧过头来,仰头看沈倦,悄悄伸手过去,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低声说:“我一会儿要去个医院,你跟我去么?”
沈倦缓慢开口,声音沙哑:“去。”
林语惊这个伤口深长,送医院的时候小姑娘疼得眼圈通红,嘴唇都没颜色了,问的第一句话还是:“这个会留疤吗?”
医生估计这样的情况也见多了,冷酷无情地说:“你这种肯定会有,”他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蔫巴巴地样子,顿了顿,补充,“不过还是要看你是不是疤痕体质,皮肤合不合,也有可能不留。”
一听就是善意的谎言。
林语惊眉眼耷拉着,无精打采地说了声“谢谢”。
-
林语惊什么都没告诉沈倦,默默把全部都准备好了。
她没证据证明聂星河有精神问题和自残行为,想让他强制入院,他就必须得有暴力行为,伤害到别人,危害到他人生命安全。
她提前跟顾夏打过招呼,交代了地点,手机开了定位。
她特地给聂星河准备了个没人的地方,表现出了对沈倦不信任的怀疑态度,他慢慢放松下来,进入到自己的情绪里。
林语惊甚至考虑自己可能打不过他,揣了根电击棒,还认真地思考过要不要在附近草堆里安排几个人什么的。
后来还是放弃了,因为她需要聂星河对她造成实际伤害。
结果没想到这人真的是不负她所望,他随身都带着刀的,这是什么变态。
风险一定还是存在的,但是当时林语惊顾不上那么多。
在聂星河这个疯子再次出现在沈倦的世界里以后,她简直不安到了焦躁的地步,没时间再去思考更多,她甚至想过跟林芷说这件事儿求助,不过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林语惊也没想到,第一个来看她的竟然是傅明修。
傅少爷看起来要气疯了,站在门口指着林语惊鼻子一顿痛骂,最后骂骂咧咧地开始打电话找关系,告诉她这事儿她不用管了。
言衡第二天从怀城来A市,托了一堆朋友,聂星河的心理诊断很快出来。
其实都不需要言衡,聂星河浑身上下全是伤,有的是崭新的,有的已经很老了,他一旦没有办法控制住情绪,就会用自残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回理智。
聂星河自残行为严重,实施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的暴力行为,且经过法定程序鉴定,属不负刑事责任的精神障碍患者,强制入院接受治疗。
傅明修靠着墙冷笑:“接受治疗?老子让他在里面养个老。”
林语惊眨巴着眼,十分狗腿子地看着他:“哥,你好帅哦。”
傅明修现在一看见她就来气,指着她鼻子又开始骂:“你别跟我说话,谁是你哥?这么大事儿你不跟我说你自己做什么主?我他妈真是这辈子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看着蔫了吧唧的什么事儿都敢干,就你有主意?”
林语惊:“……”
林语惊当时真的没想到傅明修这个人。
然后,不止聂星河,她自己也跟着被强制住院了。
学校里请了假,沈倦天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林语惊怎么劝都没用。
晚上傅明修回去,沈倦沉默地坐在病床前,头靠着墙看着她,一言不发。
林语惊侧着头,白天的时候人多,这会儿就他们俩,林语惊很难过地撇撇嘴:“沈倦,医生说这个会留疤,我的腿以后都不美了。”
沈倦没说话,弯腰凑过来,拉着她的手亲了亲指尖。
林语惊看着他,她吃了止痛片,这会药劲儿还没过去,她也不觉得疼,还挺精神:“你是不是特别想发火。”
沈倦声音沙哑,有点儿浑:“嗯。”
“憋了好久了吧。”
“嗯。”
林语惊手指被他凑到唇边,她就轻轻戳了戳他的嘴唇:“我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跟你说了,你肯定不让。”
沈倦没说话,眼睛都发红。
林语惊叹了口气,抬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像他无数次对她做的那样,轻声说:“没事儿了,小林老师保护你。”